Omenage 897 11th revolution 10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杰德里·亚斯帕地区
「迴转海豚」——
chapter.10 无法成为小石子
我猜他应该超过一百岁了。
没有半根毛髮,纯白的鬍鬚长而稀疏。双眼被白色眉毛遮住,与其说是整张脸满布皱纹,不如说除了皱纹之外,很难看出构成脸部的器官。牙齿全掉光了,因此皱纹似乎特别密集的嘴发出啧啧的声音。粗陋的白色布料包裹全身,背驼得厉害,若是没有拄着、应该说紧抓住拐杖,或许连走路都会成难事。
「喔喔,多玛德,容拙僧介绍。这位大人是拙僧的恩师,前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神殿岱达兰.索诺格﹒姆索大僧主。」
然而这位前大僧主老爷爷,与他不知何时会寿终正寝都不奇怪的外表及伟大头衔相反,该说是亲切吗?相当和蔼。他现在也将身子埋在大海豚房的沙发中,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一般举起手。
「俺是姆索。喔喔,你也不输给多瓦宁,真是高大呀,多多指教啦。」
就是这种感觉,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多么伟人的人。顺带一提,虽然不用说也知道,他说的多瓦宁指的就是多瓦宁古。既然要省略就省略得彻底一点嘛,这种叫法有种虎头蛇尾的随便感。话虽如此,在这位老爷爷面前,那个鬍子就像是只小猫咪般乖巧,又像被驯养的狗一般温顺,真是搞不懂。
或许只是玛利亚罗斯有眼不识泰山而已?
「初次见面,我叫多玛德君。我常听鬍子——『多瓦宁』提起您。」
「是吗是吗?你叫多玛德君呀。那就叫多玛君好了。多瓦宁那家伙,是不是常说俺是臭老头呀,啊哈哈哈。」
「不,没有这种事。」
多玛德君弯下腰伸出右手,握住姆索那与木乃伊没两样的右手。就在此时。
姆索突然瞪大眼凝视着多玛德君。
但那是老人的双眼吗?眼白的部分与其说是白色,不如以苍白形容比较贴切。然而他的瞳孔没有半点混浊,简直像是婴儿的眼睛似的。
被如此澄澈的双眼凝视,恐怕没有几个人不会感到胆怯吧。
如同会映照出一切的镜子般残酷。
能将人们隐藏在内心的事物全都暴露出来。
就连多玛德君也有些畏缩。
即使如此,他仍没有移开视线。
姆索的脸皱成一团,挤出类似笑容的表情,左手碰碰地拍着多玛德君握住自己右手的大手。
「很好,很好。俺在死前看到了好东西呀。多玛君呀,多瓦宁就拜託你了。虽然是个不肖的弟子,但俺可是非常疼他的,因为他很像俺。虽然大概看不出来,不过真的跟俺很像,比如说是脑筋特别好之类的。但他却不晓得真正重要的事物为何,因为没有意识到呀。人呀,在出生时就算塞给他许多好东西,他也没办法通通接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到时就得把它捡起来。有很多东西看起来是好东西,其实也有许多地方是不好的。多瓦宁他呀,若是继续待在神殿也无法捡起自己重要的事物,就无法遇见你们了吧?所以俺认为这样就好。」
「……不,我才是受到鬍子许多照顾。」
「这就是所谓的互相帮助呀,彼此彼此。有许多事,俺也是看到多瓦宁才会意过来。虽然俺已经活了一百二千四年,不知道的事仍是堆积如山呀。吶,俺没说错吧?」
「是……您说的对。」
多玛德君用左手轻轻覆在姆索的双手上握住,微笑着点头。
总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是因为多玛德君使用敬语的缘故吗?抑或是因为姆索老爷爷不着痕迹地告知自己是一百二十四岁的人瑞呢?
遗憾的是我没有认识其他老人,无从比较起,但一百二十四岁竟然如此硬朗。姑且不论外表或是有些奇怪的口音,他所说的话相当有深度,此外,可从眉毛间窥见的美丽眼眸带有炫目的知
性光辉。不只是因为他是鬍子的师父,或是长寿的老爷爷而已。不仅如此,他一定不是简单人物。
不过,一边啜饮由莉卡泡的哈雅特茶,不断盯着萝姆﹒法瞧、或是捉弄阿尔发而被狂吠的模样,与其说是老人,不如说是天真的孩子还比较正确。
姆索老爷爷似乎相当喜欢省略别人的名字,这部分也有几分孩子气。顺带一提,由莉卡是莉卡妹妹,萝姆﹒法是小法,阿尔发是阿尔,皮巴涅鲁是巴涅,而玛利亚罗斯则是「小玛利℉当然,他已经比平常克制了,但还是做了相对的强烈抗议,因此最后终于同意只叫他「玛利]
「——不过……」
玛利亚罗斯将视线落到在姆索身旁坐立不安的女孩子身上。刚才问过她的名字,好像是叫璐卡吧。
「为什么,那个,你会……认识姆索先生?」
「啊、呃:└
璐卡瞄了姆索一眼,与玛利亚罗斯四目相对,又慌张地低下头。与姆索老爷爷正好相反,看起来相当不自在。
「在附近。我们、与老爷爷的家。在赤足地区那里的。之前就认识了。在萝拉——该怎么说呢,虽然、不是我的、母亲,但却像是母亲一样的存在,这阵子、发生许多事……她过世了。从那之后,老爷爷就经常过来。我们家有很小的小孩,他、他会帮忙照顾。然后……我正好跟他提起、那次的事,那听起来很像是自己的弟子,很想见见他,老爷爷这么说。所以——」
璐卡很紧张地环顾玛利亚罗斯等人。
「……听得懂吗?对不起——我不太会表达。」
「不,没关係,我大致听得懂。也就是说,姆索先生跟你是邻居,你告诉他我们的事时,才发现姆索先生正好认识鬍子,为了让他们见面才会带他过来,对吧。」
「嗯……啊,是的。」
「没关係,你用不着勉强自己这么有礼貌也无所谓。而且你不太擅长说吧。」
「……我、我不太习惯,真是抱歉。」
「不用为了这种事道歉啦。」
之前在破晓饭店时,有稍微提过玛利亚罗斯等人下榻的旅馆。记得是在卡尔罗博西询问时,多玛德君提到迴转海豚的。之后对方也有提到是否需要帮忙準备一间饭店的豪华套房,而多玛德君回答没有必要等等的对话,因此当时在那间房里的璐卡知道这里也不奇怪。此外,由于鬍子总是穿着奥斯特罗斯的僧服——虽然上半身偶而,不对,是经常脱掉,但下半身还是穿着,外表与行为都相当特异,因此听到璐卡的话,姆索老爷爷会认为「喔喔,那一定是我的弟子多瓦宁!」也是很正常的。总而言之,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竟然会这么想,是因为玛利亚罗斯的个性不好吗?或许是如此,但大概不仅于此。
无聊也好,无用也罢,什么都好,他希望脑子能够不停运转。如此一来,就能忘记那一瞬间了。只要一发起呆来,就会不断想起卡塔力。会不自觉得去想,那太过痛苦了。
「喔,你怎么啦,『小玛利』。」
「——喂,鬍子,因为他是你师父,所以我还是先取得你的许可比较好。我可以揍这老头子一拳吗?」
「不、不,师父年事已高,还是请你别太粗暴对待他吧。他从以前就是如此天真烂漫,一点恶意也没有——大概吧。」
「嘿哟呵呵。」
「总觉得不太能相信……」
「虽然他有偶而会以揶揄他人为乐的坏习惯,不太像一名高僧,但那也顶多是恶作剧的程度罢了——」
「俺可不想让自恋肌肉白痴多瓦宁来袒护俺呀。嘻嘻嘿嘿。」
「唔、唔唔唔!」
鬍子满脸通红、翻着白眼。原本应该是很逗趣的场面,但现在光是让嘴唇模拟笑容的形状就已经是极限了。鬍子其实有些勉强自己吧,虽然其他人原本就不多话,但自己主动开口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使得气氛有些阴沉,空气沉重。
或许是感觉到这一点,她才会想要试着找话题吧。
「对了。」
璐卡环顾整间房,微微侧头。
「怎么没有看见那位拿着类似拐杖的棍子的银髮女孩,与那个眼睛距离有点远的——那个黑髮男人……」
声音愈来愈小,彷佛要消失一般中断。不过,看到玛利亚罗斯等人的头愈来愈低,会这样也不奇怪吧。话虽如此,璐卡并没有任何责任,反而令人同情。因为璐卡什么也不知道。
「银髮的——莎菲妮亚她……」
由莉卡主动了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斥一位魔处斥,因为尺用了强大的魔处,还没有办法起床。她之前一直昏炊着,刚才终于醒过来了,不过似乎还没有办法下床。」
「啊……是、是这样呀。」
璐卡似乎鬆了一口气,慌张地皱起眉头,咬住嘴唇。我了解她的心情。璐卡一定也从气氛中预测到「最糟的情况」了。但幸好没那么严重,她放下心来。不过很可惜,现在要放心还过早了。
「而、黑髮的、男人……卡塔力、他——」
由莉卡的声音动摇了。玛利亚罗斯有股冲动想将耳朵捂起来。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到那个字。但即使这么做,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战斗、战斗非常激烈。虽然没有半个人牺称斥最好的,但没有办法……」
由莉k也 样.就像我不想听兄,由莉J]Z-也不想说出来,非常痛苦﹒难过得连表情都扭曲起来。即使如此,我还是做了过分的事。我拒绝想要安慰我的由莉卡。对于说出「我也是」的由莉卡,用「你跟我是不同的」将之否定。明明就相同,但由莉卡却比我更努力忍耐着。由莉卡把卡塔力当成自己的弟弟,总是非常担心卡塔力,而卡塔力也不敢反抗由莉卡。
「他死了。」
除了那个时候之外。
不要出声,别笑了,听我的话。虽然由莉卡这样斥责,但卡塔力却没有照做。巧的是在同一天,卡塔力才告诉过玛利亚自己的信念,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到最后,卡塔力选择了反抗由莉卡。
「卡塔力他死了,为了掩护我而死。我捡回一条命,托卡塔力的福,我现在才会活着。」
我不认为这么做算得上补偿。只是,至少要接受事实。即使最后会被击溃,也不要移开视线,不要选择逃跑,至少要正视现实。我不可能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态度,或许也会说丧气话,或许会一直无法入睡,但总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即使被泪水遮蔽视线,什么也看不见,还是必须一步、二步地向前迈进,否则就没有意义了,被卡塔力救了的这条命就会失去价值。而且,我不想再让忍耐悲伤而痛苦的由莉卡继续替我操心了。
但是,太大了。
这个坑洞非常大,大到不行,根本不可能填补得了。
才刚下定决心要向前迈进,就几乎要被挫折打败了。
「……对不起——我……」
璐卡抱住自己的肩膀蹙眉。
「好像说了、不应该说的话……」
「没关係的。」
由莉卡的微笑看来令人心痛。啃食她笑容的悲伤,是否能逐渐被沖淡呢?我现在还无法想像,由莉卡一定也一样。
「——没关係,不用在意。你刚才不斥戳过,相当是你母亲的人最近也过斥了吗?或许无法带给你扯么安慰,虽然寂寞或痛苦会因人而异,但我想大家应该都一样难臭的。」
「说得……也是。」
「虽然斥理所当然的斥。」
由莉卡将视线移向窗边,叹了一口气。
「人死不能复称,其持斥理所当然的斥。但曾几何持变得不再斥这样了呢?为扯么我到现在,还认为卡塔力很快就会醒来呢?」
璐卡紧咬牙关,拚命忍住眼泪。萝姆﹒法轻抚突然低吼的阿尔发的头。皮巴涅鲁静悄悄地,宛如一具装饰品般毫无存在感。与由莉卡一样眺望着窗外的多玛德君,或许也梦想着卡塔力会突然醒来,像平常一样笑着吧。
「——若是神殿还存在……」
鬍子呻吟似地这么说后摇摇头。
「不,这正是人类的傲慢吧。他界之渊身为阿尼玛出生之处、同时也是阿尼玛最后的归处,原本就不是我们人类能够触及的领域。拙僧等人将苏生式称为神明赐予协助的奇蹟,虽然如此相信,但事实上我们却连祭坛的构造都一无所知。拙僧所侍奉的大海王神奥斯特罗斯仅是其中一尊,但人们所侍奉的神明总数,包含邪神、恶神,据说甚至有上万尊存在。毕竟,是否所有的神都是赐与人类苏生恩惠的存在呢?拙僧原本就认为众生过于无知,难以渡化。连桥的另一头有什么都不晓得,只因看起来能渡过就走了过去。儘管那座桥不是自己能够碰触的。」
「喔喔,你也成熟了不少嘛,多瓦宁。」
姆索皱起脸笑着,拍了拍膝盖。
「的确如你所说,俺也认为不能断定将苏生式带到人世间的存在究竟是善抑或是恶。因此,为了儘可能地接近咱们所相信的善,必须谨言慎行才行。侍奉神明其实也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权宜之计罢了。至于祭坛嘛,那是不一样的。跟神的力量一点关係也没有。」
「……师父,那是指……」
「你应该已经隐约察觉了吧,你不可能没有发现的,你的头脑那么好。你说对吧?多玛君呀。」
多玛德君仅仅迎向姆索的视线,一句话也没说。
但这是什么意思呢?祭坛跟神的力量无关?玛利亚罗斯毕竟和鬍子不同,是个无神论者,他并不相信神会帮助自己或是向神祈祷有何用处。话虽如此,也有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句谚语。虽然现实,但危急时想寻求神明庇佑也是人之常情,苏生式便是如此。玛利亚罗斯是这么想的,有类似想法的人应该也相当多。但姆索老爷爷果决地否定了这一点。
「俺十分确定喔,那并不是神的作为,神不会做出那么恶劣的事。生命是轮迴、循环、一再反覆的事物。活得久一点后,常会有初次见面的对象说俺很像之前见过的某个人。可不是老年痴呆喔,好几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那些老头子老太婆,常说俺的长相啦、身材啦、或是说话语气很像某个人,就像是灵魂色彩之类的,某些部份十分相似。虽然也不是没有除此之外的证据啦。总而言之,完全沉入他界之渊深层的阿尼玛,会被『再利用』,这是俺的假设。倘若那就是世界的常理,神还是其他的什么是不会认同苏生式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但……如果是这样,拙僧等人的祈祷不就——」
「不会没有意义的,多瓦宁。若是认为没有意义,就真的会变得没有意义。生杀大权操之在己,因此俺并不否定苏生式。俺虽然是名僧侣,但也是人。是人就有慾望,人不可能完全泯灭慾望而活。若是消灭了慾望,就只剩下对无的希冀了。然而就连这也是慾望吧。若是不追求无而成为无的存在,那就与小石子无异啦。俺认为人类是无法成为小石子的。即使活了上百年,你看,人还是人。若是活上一千年,又会变得如何呢?即使如此,人还是只能是个人,不是吗?祭坛呀。」
姆索咂咂嘴﹒将头往左右转了转。
「神殿的左右仪式殿已经完全不行了吗?」
见到多玛德君朝自己瞄了一眼,皮巴涅鲁摇了摇头。
「无法进入、仪式殿。入口、已经被破坏。」
「他们所拿的黑十字是罗榭的印记。在罗榭圣教的教义中,苏生式是违背神之旨意的存在,因此一概不承认。祭坛一定是第一个被破坏的。」
「真是浪费,那可是新的祭坛呢。话虽如此,也已经用了好长一段时间啦。因为大家说旧的已经太难使用,才会在设置新祭坛的同时增建了新的仪式殿——哎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瓦宁你不知道吗?」
「拙僧不晓得,毕竟拙僧升为下级僧侣,位居僧籍末座时,仪式殿已经——」
鬍子瞠目结舌地凝视着恩师。
「您说旧的已经太难使用?还有增建……?那难道是说——」
胸口狂跳,不对,不,没有错。玛利亚罗斯捂住自己的胸口。你看,心脏吶喊得如此激动,悸动如此激烈,渗出汗水。鬍子咕嘟地咽了一口唾液,用颤抖的声音询问了在场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的问题。
「除了仪式殿之外,还有祭坛吗?」
「呼嘿嘿。」
「有吗?」
虽然对于以毫无紧张感的笑声做回应的姆索萌生些微杀意,玛利亚罗斯仍再次询问。「没有吗?有吗?到底有没有,这非常重要,请告诉我们究竟有没有——」
「一祠日 。 」
姆索轻抚自己的白鬍子,有些刻意地歪了歪头。
「——俺是这么认为的啦,只要活了一百二十四年的俺没有痴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