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我将比我年长、且体型壮硕许多的孩子耳朵咬得稀烂。
那小子原本是在某个装出慈善家嘴脸的伪善贵族所经营,充满屎尿味的孤儿院中作威作福的暴君。无论对谁都恣意地逞欲或施加各种暴行,是天生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将那家伙的双耳咬烂后,我成了孤儿院的英雄。
下个瞬间又化为新任暴君。
我是个比他还重度的虐待狂、反社会人格、变态的臭小鬼。
孤儿院成为我的王国。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那份回忆穷极无聊、不值一提,且可有可无,早已被我捨弃在这污浊不堪的尘埃从空中飘落、黎明前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九区‧库拉纳德欢乐街以外的遥远街道了。
「不过那女人还不差,上过之后就杀掉未免有些可惜啦。」
顶着飞机跑道头(※注:将中间头髮剃光,只留下两侧头髮,与庞克头相反的髮型)的银疾轻抚下颚讪笑着。他虽然是个残暴的家伙,但笑声充满谄媚,令人感到不快。而在银疾身旁拍着手发出嘎嘎嘎的怪声、留着辫子的约翰‧比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也没办法,谁叫那女人不懂得什么叫售后服务哩?不听话的女人就是要上过后杀掉,否则就会被爬到头上来,不给她一点颜色瞧瞧怎么行?」
「獃子!给她颜色瞧瞧后就死掉不就没有意义了吗?呜嘿哈哈哈哈嘿哈哈!」
「那倒是!嘎嘎嘎!」
「约翰‧比,你真是个大白痴。」
「吵死了银疾,你没资格说我。」
「不,像你这么笨的家伙天底下还找不到几个哩。老大你不这么认为吗?」
「没、没没没没有这回事对吧,老大?」
银疾藉由贬低约翰‧比来让自己显得多少有用一些,而约翰‧比则打算扮演即使被银疾揶揄也不会怨恨对方的好好先生。两人明明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兇手,这副像被驯养的狗一般的姿态是怎么回事?
念头一闪。杀了他们吧?
我就这样重複着同样的事。支配他人、得手后感到厌烦、破坏、再次感到饑渴。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种烦躁的情绪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那么,又是什么?我想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约翰‧比。」
被点名的约翰‧比脸部抽搐着,咽了咽口水。
而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银疾,比连毛虫都不如的害虫还要差劲,跟臭气冲天、令人难以忍受的厨余没什么两样。
「银疾,你也是。你们都是白痴,是比水蚤还低等的垃圾。」
约翰‧比与银疾瞬间四目相对,接着露出僵硬扭曲的谄媚笑容。对不起,您说得没错,两人低下头想用开玩笑的语气矇混过去,但却冷汗直流,浑身打颤。只会谄媚奉承的家伙,烦死了,混账,无聊。没错,无聊,一切都是这么无趣,无趣至极,令人不禁萌生杀意。没错,杀,杀,杀了他们。
我舔了舔嘴唇、一歪头,两人就倒退了好几步。但他们捡回了一条命。
「——白髮、左右不对称的奇特服装、总像抽搐般的表情、右眼蓝左眼黑,简单好认,绝对不会错。」
前方。
那家伙从十美迪尔前的角落走出来,站在道路正中央。
那是个身穿长度及膝的外套、留着凌乱鬍子、眉毛下垂的男人。
「你是『蛇蝎』的塔里艾洛吧?」
「你、你是谁?」
「什么人?」
银疾和约翰‧比立刻拔出武器摆出架势。但他们俩或许正在内心鬆了一口气也说不定。要是那家伙没有出现,自己现在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我——大概已经让银疾和约翰.比停止呼吸了。但是做那种事并没有任何理由,不过是发泄情绪罢了。
塔里艾洛。
那确实是我的名字。
塔里艾洛瞇起右眼,左眼睁得老大。
「那又怎样?」
「我是来请你还钱的。」
「钱……?」
「没错。」
那家伙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折得烂烂的纸张,摊开放到地上。
「这是付款通知,毕竟是工作,我还是做了一份。」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塔里艾洛将银疾和约翰‧比推开,踩上纸张。
「我是不借钱主义者。」
「我想也是,像你这种人,与其用借的,倒不如直接用抢的。没错吧?」
那家伙露出浅笑,将双手伸到腰后,要动手吗?
「我知道的。虽然我是讨债人,但工作并不一定是要回借款。我要请你还来的,是六天前你和你的手下杀了某个男人后抢走的钱。男人的名字是卫‧鲁兹,他每次总是将当侵入者好不容易赚到的钱拿去赌博花光,是个没用的家伙。发色是棕色、眼睛是深蓝色、W型下巴、大鼻子。身高约为一百七十六桑取美迪尔,体重虽然不确定——」
「你这家伙,凈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看我怎么让你闭嘴……!」
银疾和约翰‧比沖向那男人的瞬间,我对于收这些杂碎当手下的自己感到火大。对方可是以一对三也面不改色的男人。光是这样就能看出他并非简单的角色,而且他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空隙,很明显是职业级的。
但那两个白痴却了无新意、毫无準备的直直向前冲过去。因为对方乍看之不怎么起眼,所以误认为只要两人一起上就能打倒他吗?若是这样,他们就真的是毫无用处的大笨蛋,很快就会因为自己无药可救的愚蠢得到相对的报应了吧。
「——咿!」「啊嘎……!」
结果,两个白痴就这样被那个男人从身后抽出的棍棒打中侧脸,难看地倒在地上。左手持棍、右手握着摩德洛里短刀,是双刀流吗?但那家伙并没有砍了那些白痴,只用左手的棍棒两三下解决掉。刚才那家伙是怎么移动的?速度绝对不慢,但似乎也没有多快,而且半点魄力之类的都感觉不到。简直像是他们两人自己沖向那家伙的棍棒挨揍似的。儘管不可思议,但这件事就这样理所当然般的发生了。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用的招术很特别哩。」
「没那回事。『蛇蝎』的塔里艾洛,据说你会使暗器是吗?」
「没错。」
塔里艾洛右臂由下往上一挥,某样东西从袖子里倏地飞出,是锁炼,前端挂有秤锤。男人侧身躲过了秤锤,但塔里艾洛一开始瞄準的就不是那家伙,而是他右手上的刀。
「就是这样。」
抓紧顺势缠住短刀的锁炼使劲一拉。那家伙没将刀放开也好,这使得他脚步略微不稳,这样就已足够了。
塔里艾洛向前冲去。那家伙虽然用棍棒瞄準塔里艾洛的侧脸,但那种东西只要用绑在右手的护腕便能轻鬆挡下。作势要冲进他怀里攻击他,趁机缩短距离。原本打算趁那家伙闪开时缠住他来个头锤,但却没能成功。
不知何时,那家伙背对着塔里艾洛。
他看见那家伙的后脑勺。
就在下一秒钟。
塔里艾洛飘了起来。
被摔出去了吗?莫名其妙。那家伙果然会使用特别的招术。塔里艾洛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缩起身子準备承受冲击。那家伙看穿他的动作,将锁炼用力一扯,因此塔里艾洛是从肩膀先撞到地面的。
会被杀掉,他心想。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己确实是活着的。
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呼吸着。
有好一阵子遗忘,而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塔里艾洛睁大双眼,立刻掌握了自己现在的状况。锁炼已经被砍断了。而我以右肩着地的难看姿势倒在地上,那家伙近在眼前,现在似乎正準备挥下手中的刀。我当时一定在想,下一秒,我的头就会被他的刀砍碎,脑浆迸裂,一边嘎嘎地笑着死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若是维持现状就会变成这样。
不,才不会哩。
塔里艾洛将左后方的牙齿咬碎。装入特製牙齿中的皮区寇特H与唾液和空气产生化学反应,转变为大量的红色黏液,一瞬间便充满整个口腔。塔里艾洛将其啐向对方。
「——什……!」
包括脸部,整个上半身被红色黏液覆盖,使得那家伙一时间停止了动作。当然,短刀也是。塔里艾洛趁隙起身,用左手灵敏地将小刀射出。但那家伙虽然被蒙蔽眼睛,却还是闪开了小刀。他应该不可能看见,却像是看见了一般。是怎么感觉到的?无所谓了。
塔里艾洛将护腕下推到可以遮住拳头的位置,朝那家伙逼近。但那家伙退开了,不是直直后退,而是一边用外套擦拭眼睛四周的黏液,一边向左向右地、摇摇晃晃的后退,不让塔里艾洛有机会接近。他的动作令人焦躁,难以捉摸。既然如此,直接抓住他就好了。
塔里艾洛从皮带上抽出两端都挂有秤锤的短绳,朝那家伙的脚边扔去。
第一条是诱饵。
让他误以为第二条是真的要攻击,再用第三条成功缠住那家伙的右脚。
而且,秤锤不偏不倚地击中那家伙的左脚。
那家伙失去了平衡。
「呿……!」
「呼哈哈哈哈哈……!」
那家伙的刀朝着正要冲进自己怀里的塔里艾洛砍去,但动作变钝的刀刃只轻轻画过脸颊的皮
肤。棍棒击中右肩,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是他故意挨打的。塔里艾洛舔舔嘴,架住那家伙的双手,让他尝尝头锤。一记、两记,那家伙呜、啊地呻吟,手中的刀与棍棒滑落。
他这么想。
不对。
并不是滑落。
而是那家伙刻意鬆开的。
为了让双手恢複自由。
「——哈……嘎……啊……!」
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左右的侧腹。有某种东西从两侧压住我,从那里渗入某种东西,不像热流,也不像振动,总之是某种强烈的感觉。是他的手,他做了某件事。呼哈哈,真有意思,你竟敢这么做,畜生。双脚打颤,头晕目眩,令我几乎要倒了下来,身体使不上力。使不上力?该死,别开玩笑了。
塔里艾洛向那家伙一拳挥去。他曾用拳头揍死好几个人,但那家伙却轻鬆闪过塔里艾洛的拳。简直像是成人与孩子间的差异,我是孩子,而那家伙是成人吗?难以置信,别开玩笑了,我不承认。塔里艾洛轻咬舌头。集中精神,那家伙一派轻鬆的表情,或许是认为已经成功将我压制住了吧。你大错特错了,我要让你知道这一点。
塔里艾洛摇摇晃晃地接近那家伙,接着突然压低身子给那家伙一记扫堂腿。再沖向被扫倒的对方,一边大吼着,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戴着附有尖刺的戒指,塔里艾洛的拳头不一会儿就让那家伙满脸是血。那家伙也準备接招。一被那家伙抓住关节,就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管它这么多,他继续挥拳。朝下颚揍了一拳后,感觉意识开始飘远。那家伙用手肘攻击喉结时,痛苦到以为自己会死掉。死,我会死,我会死吗?不要,我还不能死,我不会死。塔里艾洛整个人扑上去,死命攻击那家伙,踹、咬、被揍、被踢飞、被摔落。适可而止吧,那家伙这么说,边将拳头握成奇特的形状揍向塔里艾洛的左眼。塔里艾洛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但仍一边回答「才不要哩。」一边攻击着那家伙。
2
「……该……死……真是亏大了……」
已经到极限了。虽然并非完全动不了,但已经走不动了。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不,其实身体已经不听话地向前仆倒。硬是扭转身体,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倒向一旁。真糟糕,看样子暂时是站不起来了。虽然偏向外侧,但这里仍是库拉纳德欢乐街,有许多小混混会盯上醉倒在路旁的白痴,将他们剥个精光。要装死吗?结果都是一样的。对那些家伙而言,对方是活是死都与自己无关。当中大概也有人认为,对方若是抵抗,只要杀了他就行了吧。毕竟这里是艾尔甸。也就是说,因为被那臭小鬼感动而接下了愚蠢的委託,明明拿不到钱却还是跟那种顽强的家伙大干一场,最后成了这副跟破抹布没两样的德性,全都因为我是无可救药的大笨蛋。
「……那个混账……竟然还在笑……」
自己被他揍到眼球都快飞出来了,虽然不晓得那有什么好笑的,总而言之,他不是个简单的家伙。「蛇蝎」的塔里艾洛。世人对他的评价不过是一群小混混们的山大王,事实上他的确没什么象样的手下,但其魄力与顽强却不容小觑,甚至令人对于他愿意屈就于仅仅十人左右的小公会之首感到不可思议。
「……谁也……不会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真受不了。
冰冷的地面出乎意料地舒服。
真想喝一杯。
要到常去的那间店吗?
怎么去?
「……接下、来……」
思考这种问题的期间,太阳都要出来了,不过前提是自己得能够活到早上。没人能保证,或者应该说相当不妙。臭小鬼,竟然委託我这种麻烦的工作,所以我才讨厌小鬼。我非常讨厌见到突然失去监护人的小鬼脸上的表情,以及将视线从那些家伙令人同情的脸蛋上移开的自己。因为对方抵抗,所以没有办法。我并不打算杀他。是他的运气不好,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
硬要说的话,是社会吗?是这个社会的架构有问题,所有人都是牺牲者。就连不过是个犯罪组织中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却被治安维持骑士团盯上的,你的父亲也是。被他们闯入自己家中,你的父亲不晓得是因为激动或是混乱而胡乱挥剑,因此被我杀害。我虽然知道他有孩子,却没想到会演变成在他儿子面前杀掉他的局面。我觉得没脸见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父亲被杀的你、以及杀了他的我都是牺牲者。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是你父亲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听见脚步声。
因为是人烟稀少的道路,我不能说没期待过自己或许能平安无事。但也没有怀抱那种落空时会大受打击的希望。只有一个人吗?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该怎么做?要装死吗?好不容易夺回来的钱或许又会被抢走,但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原本就不是一份值得自己赌上性命的工作。必要时,要我求饶或做任何事都行。我可不是为了这样无聊又凄惨的死法,而捨弃稳定的工作从远方来到艾尔甸的。我微微睁眼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由于这一带相当昏暗,因此只能藉由远方的光线隐约辨认那家伙的身影。
那家伙穿得全身漆黑。
身形瘦长。
虽然并非会被误认为女性的矮小身躯,但以男性而言,是会被归类为纤瘦的体型。
稍微有些鬆懈了。我立刻重新思考。要是光凭外表判断别人,可是会尝到苦头的,尤其是在
这个艾尔甸。有许多人儘管看来像个孩子,却早已干尽了在别的国家被处刑好几次也不够的坏事。在这个国家,所谓的善恶近乎于玩笑话。别大意了,千万别懈怠。话虽如此,我也无法做些什么。但是身上的钱。钱吗?
这就是所谓的职业伦理吗?无论是怎样的工作,工作就是工作。接受了委託就一定得完成,毕竟信用第一。那么,该怎么做?该如何是好?
全身漆黑的男子逐渐接近。
我悄悄将左手伸到腰后握住棍棒。乍看之下,那不过是附有握柄的短木棒,但其实里面包有金属蕊心,因此前端较重。这种贴身短棍是哈兹佛独立军领地治安维持骑士团的制式装备。危急时,用这家伙给他一记后逃跑吗?不可能,我已经没有那种体力了。比起这个,豁出性命杀了他或许还比较实际。无论如何,希望都很薄弱。
对手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