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实在比不上她。
真的比不上。
当由莉卡以言语挑衅对手时,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即使不直接说明,我也清楚感受到她想表达什么。加入ZOO认识大家后,有所成长的不只是我,无论多寡。「我也慢慢在改变了呢,玛利亚。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由莉卡的背影这么说着。那是片既娇小又巨大的背影。话说回来,多玛德君好像说过「大家被我救了很多次」之类的话。我当时还觉得可笑,而现在,由莉卡彷彿拍了拍我的肩,说「那一点也不可笑」。我比不上由莉卡,不过那也无所谓。只是,我依然想变强,速度缓慢也无妨,我要成长到足以支撑我喜爱的由莉卡。
我不放心将她交给那种人物。
飞燕。
我不否认他们在决斗终盘表现出绝佳的合作默契,但我就是不放心。由莉卡在沉睡得似乎怎么揍也不会醒的飞燕身旁施用医术式,表情相当认真——不,由莉卡在治疗伤患时都很认真,只是动作好像特别温柔——不,由莉卡一直都很温柔,只是气氛还是什么好像有点暧昧,感觉不太舒服。
玛利亚罗斯当然不会因此就干扰疗程,只好和卡塔力一起板着脸默默看着,由莉卡对两人的视线浑然不觉——这是当然的,她在专心治疗嘛。不过她完成术式后拿毛巾仔细为飞燕擦去全身汗水,请荆王帮忙让他穿上外套,还忧心忡忡地低喃「他会不会有事啊」。由莉卡,你该不会——玛利亚罗斯立刻打消再怎样都不可能成真的想像,可惜它一再复燃,使他不禁和卡塔力对看起来。竟然和半鱼人用眼神相诉无奈,这绝对纯属意外。
现在就算了,晚点再处理吧。
死鱼是不会说话的。
开玩笑的。
不过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认真的,不到一半就是了。
因为,他可是飞燕耶?是小猴子,是笨蛋三号耶?即使因为某些因缘际会而和他结伴参加「与7S的七场决斗」,在这之前还算是敌对啊。自己曾遭龙州联合绑架,当时那些人还将一併绑来的佩儿多莉琪交给SmC,害她经历那种惨事。而飞燕和他们是一伙的,而且不是小喽罗,是公会首领。我绝不认同,怎么可以。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是我说不行就阻止得了。
起先我再怎么样也料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发展,而且人人各有所求。
相信谁也不知道彼此命运将如何曲折、交会、分离,会有怎样的结局。
若能知道,就不会伤害他人或自己,并且不再失败,能够守护重要的事物,以最柔和的方式和伙伴或朋友往来,分享心中温暖。
但我们——至少是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机灵。
总是一再、一再地犯错。
纵然希望能不断向前,却连所向何方都分不清。
踢路边小石泄忿时,还被弹回的石子敲中额头而欲哭无泪。
大家都是如此狼狈、滑稽、笑中带泪、踉踉跄跄地走下来的吧。
我赤着脚踩在尖锐碎石上,痛苦、流血、步履蹒跚,听见有人呼唤而勉强抬头查看。由莉卡不是催我加快脚步,而是要我看看她的步伐、背影。你想怎么做、你该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她一次也没问。那些是我该自省、自问的问题,也是我再差劲也能做到的事。我想怎么做,我该怎么办?
好痛。
好可怕。
但无论如何,我只能选择继续走下去。
我想继续走下去。
不愿原地踏步。
只要我仍有心前进,要我放心跟上而前行的人,将不时牵我的手、推我的背,助我前进。
我有种预感。
我将受更多的伤、更多的挫,或许双脚会再度萎靡不振。所以我要先站稳脚步,有狂风暴雨,就默默忍住等待黎明,不做无谓的抵抗。那只会平添痛苦,别做的好。我不想多受伤,不想再看见自己刻出的伤口。那伤口必定很深,深得可怕,深得难以癒合。我让那家伙受的就是这样的伤。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应如何面对,也对届时该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心脏涨痛,喉咙干哑,舌头紧紧黏在嘴里动也不动。我已经在这岩石凿出的阶梯向下了一段时间,走得很不安稳,想扶岩壁却又收回了手。虽然头顶上吊了许多灯火,仍改变不了这梯道的阴暗与狭窄。我们一行人走成一列,最前头是亚克赛尔,再来是那家伙,然后是蓓蒂、约格和由莉卡。荆王抱着熟睡得没那么容易醒来的飞燕,玛利亚罗斯前面是皮巴涅鲁,背后是多玛德君、莎菲妮亚和卡塔力等观战者三人组。
玛利亚罗斯握紧右手再试着摊开。
没问题。
我的身体能随我的意识确实动作。
不听使唤的是我的心,而身体偶尔会被心影响,变得难以掌控。
我还需要跨越多少痛苦,才能认同自己从里到外的一切呢。我在这险峻的长远道路上伤了许多人,也伤害了自己;有时痛哭,有时强忍泪水,但是这条路真的有所谓的尽头吗?
我敢和那家伙说话吗?
我问得出口吗?
库拉尼是谁?那个人做了什么?和罗肯是什么关係?过去发生了什么,让你受了怎样的伤?是那道伤让你那天痛哭的吗?你哭成那样,是——因为我吗?
我们第一次见时,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以后,又是怎么看我的。这些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你救了我,我却几乎没道过谢,甚至打你、踹你。但你总是神情自若,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到了下次见面又是满口白日梦般的蠢话。无奈的我虽伤透脑筋,可是你就是死缠着我,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只好改变态度,随你高兴,你也表现得无所谓。真的吗?你真的无所谓吗?我的言行一次都没伤到你吗?我加入ZOO之后,你就突然消失了。我以为那是反对我加入公会的你在闹脾气,但我偶尔会觉得你正在暗地里窥视着我。像看就到我面前光明正大地看嘛,真是个怪人,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听你的长篇大论。我想得很简单,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多半是有事抽不了身,去做些你不得不做的事而已吧。那段时间,我完全没想像过你的心情。
我都知道。只要是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啊啊——
也对,或许真是那样。
在我诸事不顺,一个人急得跳脚的时候,你突然现身耍白痴,让我发飙、泄恨,心里也舒服了些,想着「没办法,人生就是有起有落,明天再加油吧」而转换了心情。我在加入ZOO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弱而该离开时,你也说我应该留在ZOO里。
你自己也很喜欢他们吧?
没错,就是那样。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你……?
因为爱。
你白痴啊。我忍不住笑了。
我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
啊啊,受不了——
事实就是那样子吧。一直都是那样。
你一直悄悄、柔柔地拥抱着我。
然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你。
然而,你也从不要求我了解。
只是到了再也压抑不住时,在我怀里痛哭而已。
阶梯结束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坦的通道,尽头有扇木製的门。被溅了一身血的亚克赛尔走到门前转身,可见门后就是第三场决斗的会场。果然没错。
「好了各位。」
亚克赛尔做作地轻咳一声。
「这扇门后就是第三场决斗的会场。」
「可以跳过那些客套话,直接说明规则吗?」
自然就脱口而出了。亚济安转头看我。即使他没经过由莉卡治疗,但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剩些痕迹。由于我已经察觉了这件事,所以并不讶异,只让我再次感到,我真的对那家伙一无所知。就拿现在回过头,想找出什么般看着我的蓓蒂来说好了,她又了解那家伙多少。
胸口有如火烧,揪了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
「悉听尊便。」
亚克赛尔鞠个躬移到门边,门上钉了面同样的方形金属板,板上刻的上古高位语比前两场决斗多了不少。看来不是普通的厮杀,而是更为複杂的「竞赛」。
「请恕我冒昧,就由我亚克赛尔替各位将内容译为共通语吧。」
玛利亚罗斯猜中了。
第三场决斗需要三名参赛者,此三名不得参加第四、五场决斗。问题在后头。
这场决斗中,对方是负责攻击的A队,我方是负责防守的D队。D队有块称作堡垒的阵地,但所谓的防守,并不是死守堡垒就能取胜。D队的胜利条件,是在限制时间内「逮捕」A队三名成员。
而逮捕需要经过特定程序。光听亚克赛尔介绍虽有点难想像,总之A队的参赛者胸前都贴了三块布,布上以共通语写了「代号」。参赛者必须确认代号,并按下堡垒中的按钮宣告代号才算逮捕成功,遭逮捕的参赛者会被关进堡垒中的监牢。换言之,一旦A队全员都进了监牢,D队就赢了这场决斗。
但是,只要任何一名监牢外的A队成员在堡垒内,D队就不能按下按钮,而且A队成员只要按下按钮宣告「释放」,就能释放监牢里所有人。
此外,A队成员每次侵入堡垒或获得释放,并离开堡垒,即可撕下胸前的布更换代号。布有三块,所以最多能更换两次。当只剩最后一块时,等他们一出堡垒就能按钮逮捕抓回监牢,所以能排除在战力之外吧。
限制时间为一小时。
假如D队无法在时间结束前捕捉三名A队成员即判失败,必须立刻交出首饰。
若D队得胜,则可得到一条首饰。
我方输了给三条,赢了只拿一条,儘管极为不平,但相信抗议不具任何意义。玛利亚罗斯抱胸捏着颚尖,脚尖点点地面思考着。三对三,即使只听了规则,能做的思考仍然不少。这不是一场倚赖武力的对决,说不定很适合我……?
「让我们看看会场吧。」
「当然当然。」
亚克赛尔随即开门,门后是约莫五美迪尔见方的房间,眼前不是墙而是铁栅栏,还有上锁的门。那里就是观战区吧。
栅栏另一侧是个十五美迪尔见方左右的灰色空间,中央偏观战区的位置有座方柱岩台,台上的红色突起物可能就是按钮;观战区近处还有座圆柱形的金属牢笼,那就是「监牢」吗?从大小判断,的确能轻易容纳三名成人。既然按钮和监牢都在,那这个厅就是「堡垒」吧。
堡垒的正面和左右墙上各右一个开口,只要A队不攻来,D队就必须通过开口到堡垒外搜捕A队。目前无法得知开口外是什么情况,刚开始免不了一番探索,但在那之前必须先摸清堡垒的构造。在逮捕至少一名对手前,我方三人都能随意离开堡垒,但一旦逮捕成功,D队就就必须考虑到防守。而派人防守,即代表用在逮捕上的人数势必减少。
玛利亚罗斯没有再看蓓蒂的表情,瞥了瞥约格。还是看不出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先别说信不信赖,连要怎么和这家伙合作都根本无从想像。由莉卡不能出场,当然飞燕也是。没关係,反正我说什么也不想和那只吵死人的小猴子组队。这么一来,人选已经确定了。
玛利亚罗斯目光一转,他便心里有数般微笑着点点头。
皮巴涅鲁,堪称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的可靠男子,他沉稳的微笑所造成的定心效果不容否认。
然后是这家伙吗?
坦白讲,我真的很不想选他。
他似乎注意到玛利亚罗斯的视线,墨镜转了过来,玛利亚罗斯立刻别开脸,叹一口气。没办法,消去法的结果就是如此,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们的参赛者呢?」
「巴席尔德。」
那大概是名字吧。亚克赛尔拍手一喊,就有个影子走出中间开口。
要称那是人,多少会有点反射性的抗拒。就某方面而言,那只能说是勉强有点人的样子。因此,即使没到大吃一惊的程度,还是能令人倒抽一口气,也有人做出不同反应。
「……巴席尔德……?」
是接近呻吟的声音。不仅是玛利亚罗斯,所有人都同时朝声音来处看去。
那家伙端正得过分的脸庞上,唇边和颊面只剩下凝固的血渍,没有称得上是伤的缺口:淡蓝色的双眸圆圆瞪开,微张的唇半露出紧咬的洁牙。
第三场决斗的会场顶端设有不少照明,亮得让那家伙的糟糕脸色一目了然。
玛利亚罗斯转回前方。
看了第二眼,更觉得那不是个人。别问我那究竟是什么,总之看起来不是人。只是他直立行走又穿着衣物,即使不是人,仍勉强有点人形。
他穿的是以黑线织了些複杂图案的白色长袍,胸口不知是黏上还缝上的四角形布块,看来是好几块叠在一起,最上面的是全白,多半第二、三、四块都写了代号。不知怎地,我注意力一直放在他的衣物上。大概是我不想看清他的长相吧,但还是有点好奇。还是别看了吧?不行,对手的长相怎么可以不先记住呢?可是那很恐怖耶?很可怕耶?说穿了,那还满……噁心的喔?
探出长袍的手脚实在难以形容,简单来说,就是章鱼或乌贼的脚。密密麻麻的紫色触手不知是伸出还满出长袍袖口或下摆,反正就是露在衣物外,并不停蠕动。当然,虽然那不是会让人看了神清气爽的东西,但根本不算什么,真的。而他的脸——不行,跟头部相比,将那称作「脸」简直是对我的语感挑起一场必败之战。
讽刺的是,他的头部是让我认为他是人形生物的一大因素,因为那和人类的颅骨外型相当类似。但也只是类似,并不相同。例如眼窝中一大团细小紫色触手,每条触手末端还系着小小眼珠,鼻腔部位的孔洞也满溢着蠢动的触手。口部不是人那样的上下颚,只是一个圆洞,洞里布满湿滑的红色黏膜,深处有着瓣膜般的构造,一开一阖地像是在呼吸。光是呼吸就能令人产生如此剧烈生理性厌恶反应的生物,还真是稀有。
「……好久……不见了……王子……陛下。」
瓣膜的震颤好像製造了一点人声。也就是说,他说话了。虽然不流畅也难以听清,但那的确是共通语。他会说话啊。不过这无所谓,总之会说话这件事是可以摆一边的事实,该思考的是说话内容。
好久不见了,王子陛下。
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王子。王子?难道,王子是……?
是谁啊?
他是对哪个人说的吗?
「……老子?」
卡塔力「不是不是,老子才不认识那种怪物,不是我啦」似的高速摇手,不过没那个必要。虽然完全看不出来导致大家都差点忘了,但卡塔力的确是个王子,或者该说曾经是。无论如何,卡塔力的故国伊兹鲁哈王国,是个地图上找得出的人类国家。就正常推论,即使是算不上人类的半鱼人卡塔力,也不会被那种怪物称作王子。
玛利亚罗斯悄悄叹息,紧咬唇缘。
那家伙闭上双眼,在眉间挤出纵纹。
嘴唇上下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声音。
那怪物,巴席尔德蠕动大把触手溜滑地移近。
真是梦魇般的画面。
「……您不记得……我了吗……真是……真是……令人……意外啊……王子殿下……不……那没什么……您真是……愈来愈……俊美了呢……王子殿下……」
「闭嘴。」
铁栅栏铿然一震,亚济安槌下了右手。那是愤怒的表现吗,是焦躁的表现吗,还是那家伙其实是在害怕?总之他无疑激动了起来,声音却依然沉静、平板,听不出任何感情。十足不谐调。
「闭嘴,不准你再用那张丑恶的嘴谈论我任何事,一句都不準,闭嘴。」
「……难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
「你以为我看到你会高兴吗?闭嘴。」
「……呵呵……呵呵呵……呵呵……可是我们……都很期待……王子殿下您……回来的……那一天呢……」
「我怎么可能回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