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7 12th revolution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地下区D8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踏入会场前,我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和我从远处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印象相差甚远。坦白说,当我受那家伙请託解救那孩子后,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他。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事实证明我果然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长长的丝线,线与线複杂交缠,没那么容易釐清,不过有些线是无法或难以和其他线相交的。若聚集这些线织布,就会得到一块七零八落、并不美观、还没用过就破破烂烂的布。这块布,就是午餐时间。午餐时间有种魔法,能让各种游手好闲的人抱持某种幻想,认为自己能够留下,能安心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他一定是个不会魔术的魔法师,否则那些天生以杀人为乐的人、除绘图外一无是处的人、黑道中人、丑得令人悲叹上天残酷的人、消极的蕩妇、杀手、诈欺师、讨厌鬼、吊车尾,该如何才能聚在一起呢?
要解析那家伙的魔法箇中奥秘并不困难。我是个习惯解析身边一切的人,因此我想我对那家伙的魔法,已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待在他身边看着他、听着他、感觉他的存在,而这一切告诉了我,那魔法就是他自己。只要他留在午餐时间的中心,魔法就会自动涌现。先不论大家作何感想,总之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唯独那家伙不明白。他压根儿不知道一旦自己离开,午餐时间就会瞬时分崩离析。
那家伙一点也没有想明白的意思。
只是让黑云裹在他身旁。
我和库拉尼都战战兢兢地观望着他,连罗肯和塔里艾洛也是。我们再怎么样,都不会像因败给那家伙就对他宣示忠诚的利契耶鲁那样单纯,我们一直害怕着路途受阻的一天。只要承受了什么,就得背负相应的重量。那家伙窄得像个女孩的肩膀必须扛下的负担,将在不知不觉间超出负荷,假如哪天又有个什么砸了下来,就会将他压垮,届时就得祈求老天保佑了。我们早已有所觉悟,毕竟他是我们选出的首领,那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也只好接受事实。「不就是那样吗?」若库拉尼这么说,连那个塔里艾洛也只能揪起他已经够扭曲的脸咂嘴,并回声「也对」同意吧。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到时候顶多能试着将他揍醒而已。
想必利契耶鲁会淡淡说声「我相信亚济安」。
罗肯则是会摸摸他头髮稀疏的头,无奈地笑着说「哎,说不定只是我们想太多了」吧。
那段时间真是快乐。
那家伙、我、库拉尼、塔里艾洛和罗肯几乎每晚都在米开朗基罗喝到天亮,不久后多了个利契耶鲁。我们没有特别讨论什么,只是聊些空泛无谓的小事,为了说话而说话。说不定午餐时间的其他成员,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家伙曾经那么多话呢。和我们处得越久,他说的话也越多;组成午餐时间后,随着伙伴的增加,他也逐渐顾及形象而变得谨言,看得我们都在背地里偷笑。
「那垃圾最近好像学会摆架子了耶。」
「他一直都很努力呢。以他自己的方式。」
「那倒是。事实上,他做得也算不错吧。」
「嗯。」
「不是的话我就头痛了。可是,该怎么说呢——」
库拉尼摇摇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不熟练地略提唇角。
「好像在看儿子长大一样。可能是我太鸡婆了,不过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会那么想。这是不是表示我上了年纪啦?」
那家伙第一次和人谈那孩子,找上的就是库拉尼。那天库拉尼来n-ebula找我,要我陪他聊聊,但去的不是米开朗基罗,而是从未进过的店。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
明明话题是他起的头,他竟自己支吾起来,真是难得。
「那家伙来找我谈了些事。就是……那个,恋爱谘询那种的。」
「恋爱……?」
「对。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呢。」
论惊讶我当然是惊讶,但一时难以领会,不觉得那真的发生了。我实在无法将那家伙和恋爱一词联结在一块儿。那家伙有时就像个孩子,有张俊俏的脸庞,乍看之下不易相处,其实不然。虽然他近乎完全地被动,也有几样过于没理由的好恶,但基本上待人亲切平等,让午餐时间内外都有女性——和男性倾慕于他,而且不少。然而,他却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我知道他厌恶「人偶」这个词,可是他真的就像个人偶,一个受众人呵护、疼爱的洋娃娃。
「他不是开玩笑的吧?」
「会突然不知所措,总觉得在那个人面前做什么都很不对劲。」
「你在说什么?」
「那家伙是这么跟我说的。」
「……看来病得不轻呢。」
「我看他是不打算隐瞒,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到处跟人说。大概是认为曝光就曝光,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先告诉你会比较好。」
「为什么?」
「这个嘛……」
库拉尼将威士忌一口饮尽,歪着嘴说。
「我也不知道。」
「你这就叫鸡婆。」
「是吗?」
「是啊。」
「反正,我觉得他有那样的倾向是件好事。」
「要看对象吧?」
「你是怕他被坏人骗了吗?我不是不懂啦,可是你这样会不会太过保护他啦?」
「你是说,他不是小孩了吗?」
「没错。」
「在我眼里,他还是跟小孩差不多。」
「而且是个很迟钝的小孩呢。」
「就是啊。」
「好了,别那么难过了,蓓蒂。」
库拉尼拍了我的背,不强也不弱,力道恰到好处,让我觉得莉莉亚的确逮到了一个好丈夫。
「我才没有难过呢。」
「没有就好。」
「为什么我要难过啊?」
库拉尼低笑着摸摸我的背,令我没来由地红了眼眶。我向库拉尼瞥了一眼,他也对我挤挤一只眼睛,简直拙得可以。能独佔他怀抱的女人真是幸福,如果我不是魔术士,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定早就爱上他了吧。但是不是魔术士的我就不会是我,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那不是很好吗?」
另一天,罗肯找了我和库拉尼一起喝酒閑聊。
「我觉得那是好事。怎么说呢,他最近太常把『为了他人、为了伙伴』什么的挂在嘴边了。不过你们也知道,他是个再怎么累也不会抱怨的人,所以像这样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应该是必要的调剂吧?」
「以他那种个性,说不定他并不觉得那是为了自己呢。」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在想,他有可能是不太懂得怎么区别他人和自己。也就是没有确立所谓的自我,『这就是我』的界线非常模糊,午餐时间的伙伴对他而言就像自己的一部分那样。」
「那界线偶尔还会完全消失呢。」
「讲到消失,我就比较拿手了。要怎么说呢,要诀就是让自己不再立体,变成薄薄的一张纸。可是有意那么做和无意就会那么做之间,还是差很多的。」
「这我就不懂了,而且现在不是在说那个吧。总之,那家伙过去的人生很不健全,给人一种这边缺一点,那边少一块的感觉。」
「还都是不补不行的缺陷呢。」
「但那是急不得的,对吧。」
「而且只能由他自己来想办法填补。」
「我们几个旁人能帮他的,再怎么样都极为有限,能为他守下的也不多。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慢慢摸索,我们也是一样。至于受挫嘛,多半是免不了,不过有些事是在伤痛之后才能了解的。如果是他,说不定还不知道那些伤痛是什么感觉呢。」
「真是前途堪虑。」
「也能说是值得期待啊。」
「果然凡事还是正面思考比较好呢。」
是什么支撑笑着这么说的罗肯继续前进的,我当然知道。但我曾预料过罗肯会有失去支撑的一天吗,我曾思考过那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吗?
的确,那家伙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学习,说起来,我们都是这样前进,没有其他方法。他必须先了解伤痛是什么滋味,必须透过伤痛才能明白的事太多太多了。
然而,伤痛不需要大。
像跌倒而擦伤膝盖那样的轻小伤痛就够了。
若大到将身体顿时扯成两半,是来不及感受伤痛的。
想不到库拉尼就这么走了。
连罗肯也跟着消失了。
钢格、迪·沛多罗和柯林都是库拉尼的仰慕者,以各自不同的理由崇拜他。由于那家伙深受库拉尼喜爱——没错,库拉尼很疼那家伙,非常地疼,这多半也得到了莉莉亚的理解吧。正因如此,迪·沛多罗他们才认同那家伙是午餐时间的首领。
据说他们三个怪罪亚济安,并儘可能地责骂,但他完全不辩解,他们就索性离开了。在他们之前离开午餐时间的,也多半是和库拉尼渊源匪浅的人。
午餐时间面临崩溃,只差一点就要解体,这表示那家伙也几乎四分五裂。或许他还不明白,但现在,至少现在,他还不能离开午餐时间独自生活。午餐时间就是他自己,倘若午餐时间垮了,他也会跟着崩溃。
我没想过给看似随时会崩溃的那家伙一个拥抱。
因为他已残破得令我害怕一抱就会真的挤碎他。
我当然不会将一切都归咎于他。
也许能说是他自作自受吧。
但这一切,那孩子有责任知道。
那孩子必须明白那家伙是在什么状况下,以怎样的心情,为那孩子做了什么事。如果他不想听,只要抛下他、从此当作没这个人就好了。若那家伙能听见他真心拒绝,一定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不要再保持那种暧昧的态度了。那家伙的确需要受一点伤,但已经够了。我不希望他再受伤下去,我看不下去了。库拉尼,你一定会很讶异,觉得我保护过头了吧?可能是吧,说不定真是你想的那样。不行吗,有何不可?再怎么说,你都已经不在了,连罗肯也随你而去。塔里艾洛和利契耶鲁又靠不住,能帮他的不就只剩我一个而已吗?
不要哭,蓓蒂。
就算翻递全世界,会对我那么说的也只有你一个吧,库拉尼。但现在你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你走了以后,利契耶鲁酒量差,塔里艾洛不爱讲真心话没意思,我只能和罗肯一起喝。我是第一次喝成那样,两个人简直和成一滩烂泥,我大哭了一场,罗肯也流了几滴眼泪。能那样和我聊你的人只剩罗肯,不过他后来也离开了。即使我自己一个人无处发泄,但因此就要那家伙负责也太过分了。于是我只能让怨言留在心里空虚地回蕩,谁也听不见。
可是蓓蒂,那家伙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是啊蓓蒂,他都能让我安心地走啦。
少跟我废话。
我才不想听你们说这些,那种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午餐时间就像个摇篮。
那是他自己,也是他的摇篮。
那家伙不仅像个小孩,他根本就是个婴儿,在摇篮的摆荡中成长。
但不知不觉之间,他已能跨出摇篮,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了。
那家伙曾在那孩子的怀里哭泣吗?
他自力找出泪水的去处了吗。
不过,我可不喜欢只会说大话的笨小鬼喔。
那孩子会是如何呢?
蔷薇的玛利亚。
你是如何呢?
「有玩玩的价值。」
蓓蒂悄声低喃,眯起双眼。玛利亚罗斯没有别开视线,咬唇瞪眼地努力撑着。虽不知他自己知不知道,至少不会轻易退缩这点已经够有本事了。
「不好意思,我的确是太过保护他了。」
蓓蒂转向前方,踏入会场。
第四场决斗的会场和过去不同,一片漆黑,光线穿过开启的门扉打在地上,照出一片粗略削平的岩地。原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蓓蒂忍住不回头。
心不能乱。不能被这点小事影响。
如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抬起头来,能看见白云在蓝天中悠悠漂流。
还有眩目的阳光。
有风,绿草也随之摆荡。
同时有种味道,是草的味道。
脚下传来的,无疑是踏着草和泥土的触感。
脚边有蝗虫之类的昆虫跳过。
在高空中盘旋的是鹰吧,能听见笛音般的鸣声。
远处有着山影。
彷彿没有边际。
蓓蒂吸了一口清澄的空气,并试着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