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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经过了上次那件事,工作结束之后,雷尼偶尔会与权堂和薇薇安一起吃饭。以前大家都是各过各的,儘可能将工作与生活区分开来,不过现在仔细回想,好像也并没有分得多么清楚。今天正好每个人都赚到了七千达拉左右,于是雷尼和卡洛那,加上权堂和薇薇安四人,便一同拜访了位于第五区和第四区分界线上名为「静安亭」的饭店,这里的价格不贵,评价却相当不错。姑且也邀请了沙头,但那家伙嚣张地拒绝了。说什么『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非得和你们这帮穷酸鬼一起吃饭啊去死去死吧』,真是混蛋到了一种境界。
「你为什么要和那种家伙组队?与其说是组队——」
雷尼已经吃光了静安亭招牌的大肚套餐,正在犹豫要不要加菜。卡洛那仍在小口啄食着淑女套餐。薇薇安也在以差不多的速度吃着一样的东西,不过和卡洛那不同,她懂得用餐礼仪,透着一股成熟女性优雅地享受食物的气质。
「实际上,基本上可以说是他一直在麻烦你关照啊。」
「我不这么觉得。」
权堂没有选择套餐,而是点了几道单品,就着菜肴啜饮着冰酒。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像会喝酒的样子,其实酒量惊人。而且,不管喝了多少也不见有什么变化,实在是太强了。
「他本人不在的时候说这种话,好像背地里说别人坏话似的,我也很讨厌这样。不过,哪怕是面对面,我照样能说得出口。沙头这家伙,根本没什么用吧?做不做得到暂且不论,他是根本就不去做,完全没有打算做点什么的意思啊。」
「的确,这么说他也没有什么不对。」
「什么叫『没有什么不对』啊,根本就是这样的嘛。要说那家伙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话,是什么?女人吗?今天他也去库拉那得了对吧?」
「大概是的。」
「想要玩女人,至少也得为了玩女人的钱拚命工作才对啊。」
「那个人讨厌辛苦。」
「我也不愿意辛苦啊,假如不是非得这么辛苦,那当然是不辛苦最好啦。」
「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已经算是很坚强了。仅仅是思考轻鬆赚钱的方法,对他而言都是无法忍耐的痛苦。」
「他到底是有多懒啊。」
「我偶尔也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怠惰。」
「偶尔感受……这已经是让人惊掉大牙的水平了吧……」
雷尼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追加点单。反正不管吃了多少,一到晚上还是会饿。吃得越多自然就越能增长肌肉,不过与之相对的,吃得越多自然花的钱也越多。雷尼还是没有乐观到像权堂那样能断言身无分文就去露宿街头的地步。不想去拣别人的剩饭,也不想受风吹雨淋,至少希望能在一张还算温暖不至于感冒的床上入眠。雷尼自身当然如此,更不希望卡洛那过风餐露宿的生活。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感觉卡洛那说不定会轻易适应呢。
似乎察觉到了雷尼的视线,卡洛那微微歪头。
「唔?」
「……啊,没什么。」
她虽然看上去很脆弱——不,要说脆弱的话的确有些脆弱,不过适应性其实很强,或者说极度善于忍耐。而雷尼与她不同,多少懂得一点为人处世,也会思考未来,简单地说,是个更加正常的人。
不过偶尔,还是会没有自信。
怎么说好呢,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每一天,都好辛苦。
太过辛苦,说实话,已经是相当痛苦了。
总是接连发生在哈兹佛时从来没想像过的事,吓得魂飞魄散嘎嘎尖叫东滚西爬,然而为什么这些人还能淡然地生活下去?至少看上去很淡然。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点怪啊?这么想着想着,慢慢连自己也渐渐习惯了。好不容易习惯,又会发生什么别的怪事,搞得大脑一团浆糊,身体筋疲力尽。卡洛那反倒还更加习惯这个城市,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一副「这样啊」「原来如此」的样子欣然接受。
我快不行了。
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不想和任何人说,只是偶尔,会在心底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想回去。
比起这个城市,故乡要好太多了。
冷静下来想想,不管多么想回去,也不可能回去了。一方面是有无法回去的理由,另一方面,故乡真的会更好吗?真的会更轻鬆吗?真的回去就会有好事吗?仔细思考,其实并不一定。
不过,肯定还是有比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
有的吧,肯定会有的。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抱着这个城市不放实在是很傻。
说到底,这里有什么我无法捨弃的东西吗?
这座城市又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所以我究竟在纠结于什么?凭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自尊?
说不清楚。
还是说,是卡洛那?
当然,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总不可能在途中跳下去。不过,为什么非得在艾尔甸呢?说不定,在某个地方,可以过上更加愉快,更加像个人的生活呢……?
我愿意。耕田也好,饲养家畜也好,做小生意也好,我都愿意。肯定有些人更喜欢挥着剑盾到处屠杀过着与血腥亲密接触的每一天,但我不是那样。
我也不是喜欢才做这种事,只是碰巧父亲是独立骠骑士,曾经踏足过那条道路,所以剑术比起外行要好上那么一些,才抱着「暂且就干这个吧」的念头当上了入侵者。毕竟饭还是要吃的,总不能饿死,仅此而已罢了。
比起卡洛那,我多少思考过一点未来?
这是假话。
彻头彻尾的谎话。
其实我根本没考虑过。
因为——就试着考虑一下好了。
所谓的入侵者,这份工作,还能干多久?我今年十六岁,今后还能干几年?能持续几十年吗?直到身体废掉为止都能干下去吗?还是说途中退休,转行去干别的?有一个大致的计画吗?
给不出答案。
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
现在。
现在。
现在。
我拥有的,只有现在。
就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真的没问题吗……?
再比如权堂,他有考虑过这些事吗?
还有薇薇安又如何?
好想问一问他们。
想问得不得了,却问不出口。
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关係还没亲密到能问这种问题的地步。
「总之,我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权堂你到底为什么要和那种家伙组队?一般而言,根本忍不了那种人的吧,他连寄生虫都不如。」
最多只到能够开口抱怨的程度而已。
像这样嘟嘟囔囔发牢骚的时候,内心里的确是希望权堂变得厌恶沙头,和他一刀两断的。那家伙是真的烂透了,不是个人喜好的问题,也不是价值观的问题,那家伙真的是超越这一切的究极混账。为了增强战力在入侵者的聚集地本忒咖啡招募同伴的时候,甚至有的人光是看到沙头的脸就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恨恨而去。这人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人生,能这么招人嫌啊?
「的确,沙头很难说是个好人。」
权堂轻抿了一口酒杯。
「有时,他做的事连我都觉得无法容忍。」
「那个混账可是能够毫不顾忌地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而且还是对同伴做出这种事。」
「嗯,那应该算是人格有缺陷吧。」
「既然你这么清楚,为什么还……?」
「你问我理由吗。」
「因为,那种家伙,一般而言,都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呼吸同样的空气的吧?」
「你也常常因为他而受苦啊。」
权堂呵呵一笑,打算去拿酒壶。雷尼这才意识到,明明这么多人一起,却让权堂自斟自饮,实在是不像话,于是迅速伸手,想赶在权堂之前抓到酒壶。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终却被薇薇安抢了先。权堂默默地递出酒杯,让薇薇安倒了一杯。
「谢谢。」
「不必。」
「薇薇阁下也尝一杯如何?您应该会喝酒的吧。」
「还算喜欢。」
薇薇安稍微考虑了一阵,最终点了点头。
「承您厚意,那我就喝一点吧。」
「是吗。」
权堂抬起手叫来服务员,帮薇薇安要了酒杯,同时又点了一壶酒。总觉得,有点怪。仔细一想,我其实也可以喝一点的嘛。在训练所的时候,烟酒都是严禁的,不过哈兹佛这个国家本身,倒是没有多少岁之前不得饮酒的规矩。整体的氛围上,一般在成人之前是不喝酒的,不过,在节日和祭典的时候,不论是谁都可以喝上一杯稀释过的葡萄酒。自己当年在老街厮混的时候,喝的都是没稀释过的,而且还挺擅长的呢。关键,这里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当然,如果一个孩子喝得烂醉,肯定还是会被其他人斜眼相看,少年少女大摇大摆抽烟的样子也并非常态,不过归根到底,在这个国家,不论是酒还是毒品,只要想用就没人会管,这就是这个国家的风格。我也是,虽然讨厌毒品,但对酒没什么抵抗力。如果权堂提出「你也来点如何」的话,估计就会回答「那就来一杯」吧。
然而权堂没有问我。
明明都对薇薇安劝酒了,却忽视掉了我。
果然还是因为权堂在内心里,把我当作孩子吗。
没办法,我实际上的确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才没法像权堂那么能忍。而且,即便不是孩子,即便是个成年人,那个超级大混帐也肯定会超出忍耐範畴的。
服务员送来酒和杯子,权堂为薇薇安倒了一杯。
薇薇安将第一杯一口气喝乾。
真潇洒。
那就是成年人喝酒的样子。
「沙头他——」
权堂又为薇薇安倒酒,随后喝乾了自己的那一杯。薇薇安立即拿起酒瓶,将权堂的杯子斟满。
「谢谢。」
「不必。」
「酒量不错。」
「一般般啦。」
如此说着,薇薇安又将第二杯清空,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看来是有些醉意了。薇薇安喝醉酒会是什么样子呢?由于她平常总是不表现出任何感情,所以雷尼对此兴趣盎然。
「——不对。你刚才不是说到沙头吗?沙头他怎么了?」
「嗯。」
权堂彷彿在眺望远方。
「沙头他,于我有恩。」
2
位于颠圣虞东北部山间的霍晔庄,其庄主燎蝉之长子燎亥,在人生的第六个年头,即将迎来断髮之仪时,失去了所有亲人。
由于被认为意欲反叛朝廷,霍晔庄燎家一门上下,除去被託付给一位老忠士的燎亥,均被官军抓捕,于磔狱门前问斩。
老忠士名为权峰,自燎蝉的祖辈开始,便以刀师的身份侍奉霍晔庄燎家。
所谓刀师,须立下誓言,仅为自身甘愿效忠之主奉献兵刃,与刀剑同生共死。如此烈士,方可得此称号。
权峰赌上自己已为时不多的余生,决心保护主君燎蝉託付的燎亥。官军追兵接连不断,欲抓捕权峰与燎亥,然而这绝非易事。纵然业已老朽,权峰仍是身经百战的刀师。身经百战之名并非妄誉,实际,权峰的确曾在大小合计一百有余的战斗中立下不世功勛,官军亦曾邀其出仕,然而权峰视之如无物,仍顽固地领着霍晔庄燎家那难称优渥的俸禄,可谓是忠义无双之快意男儿。权峰潜入山林,以溪河为障,夜击奇袭,戏官军于股掌之间。足足三年,权峰时而抱燎亥于怀中,时而将其负于后背,时而两人携手逃离,终于使官军断了搜索之念。
朝廷广诏天下,不再追捕权峰,其忠勇赤诚之心亦因此而广受世间称讚。不过当时,权峰未能察觉此为朝廷陷阱,三年逃亡,夺去了昔日猛士的深思熟虑,亦耗尽了他的气力。权峰鞭笞着老朽之躯,前往天意神妙剑之圣地麓祸山,权峰幼时曾在麓祸山修鍊且赢得神童之名,他的去处,原本就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能。官军料想如是,早在此设伏,于麓祸山山麓的茶馆内,将一老一少围得水泄不通。事已至此,权峰只得放弃抵抗,对前来劝降的官军将领磁平如此言道:
「吾身负主公之命,拜谒圣山,虽痛感无谋,犹不及功败垂成之遗恨万千,唯了此余生,以谢主君之託。贵卿若有武人之心,便勿加阻拦。另者,此皆匹夫之责,稚子无罪,姑僭言之,若朝廷一意孤行,加害如此幼童,世间垂怜,天朝上国威信扫地,人心背离,必招致内忧外患。若赦此子不死,示天朝之度量宏广,则臣民畏敬,国家安泰,威被四海,恩泽天地也。」
朝中本就有人对霍晔庄燎家的谋反罪名呈上质疑,权峰的勇武事迹流传开来之后,亦博得不少平民的同情,最终演变为对朝廷的反感。再加上原本就存在的对苛赋重税的不满,一时间各地农民皆有蜂起之意。
将领磁平不许权峰自行了断,而是向他发起决胜之邀。磁平与权峰鏖战三天三夜,最终成功取其性命。权峰的首级被以盐浸泡,随后送往官府,最终身为反贼,亦被承认为忠勇之士得到厚葬。朝廷则藉此机会抚慰了人心。
事实在坊间传播时,被添加了诸多夸张修饰,最终变成了如下的故事:
权峰将燎亥送往国外之后,毅然返回,拼上身为刀师的一生,欲以只身单剑斩尽三千官军。官军将领不忍手下丧命,恳求仅以两人一决胜负。权峰为将领的胸怀与勇敢所感动,光明正大地接受挑战,在激烈的死斗之中光荣赴死。
当然,这只是民间故事罢了。
真相另有答案。
让燎亥得以保全性命的不是权峰,而是领会了权峰之意的磁平。而且,燎亥的藏身去处不是国外,正是麓祸山。
燎亥以权峰之孙的身份长大,为此捨弃了本名,改叫权堂。
权堂长年间剑不离手,日夜修习天意神妙剑,然而,他的天资平庸,与名义上的祖父有天壤之别。不过,权堂仍孜孜不倦地练剑,朝日未升便起床取剑,若无人对练,便对着树榦练到日暮为止。他人都认为,这与其说是耿直,不如说是愚钝,然而权堂对此一向不以为意,仅是以剑为乐罢了。
十四岁时,权堂仅携剑一柄,隐入深山。以穴窟、树洞为家,狩猎鹿、猪、野兔为食,其余时间均专心于日复一日练剑。数次被熊豹袭击,身负重伤,不得不回到乡里,伤愈之后复又重返山林。
四年之后,麓祸山成为了权堂的家园。权堂已经掌握了熊豹的地盘,懂得如何在狩猎时避免惊扰它们。时而从远处望见它们的身影,甚至能够以眼神交流。权堂极为享受这般生活,也曾想过在山中了却一生,然而最让他恐惧的,是剑术的生疏。
择日不如撞日,权堂未有任何计画,便于某日离开麓祸山,踏上了旅途。
权堂与猛兽嬉戏,感叹自然之恩惠,食兽肉果实,饮溪涧清水,越过群山,历经两年,抵达了沙蓝德。又依靠传言,人生中首次踏足人类聚集的大都会,首都艾尔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