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9 5th revolution 5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十二区
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这时候回家还太早,如果有人在家的话,就等于告诉他自己这一天的失败。然后呢?告诉了又怎样?无所谓了。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你们便。
如往常一样是啾打开大门。
玛利亚罗斯坐在门廊下,立着单膝。
靠近之后,玛利亚罗斯露出柔和的微笑。
「今天回来很早嘛。」
「是。」
「脸上有伤,怎么了?」
「啊,这个是、」
露西用袖子抹了抹脸。虽然量不多,但的确沾了些血。
在回来路上一直用布按着,还以为已经不再出血了呢。
「没什么。只是、那个、摔了一跤,擦伤了。」
「是嘛。」
「是。」
露西在玛利亚罗斯身边坐下,稍微有些迷茫。说些什么好。说不出口。最根本的是,想不出该说什么。不,其实也不想说。我在等待。在比平常早得多的时间回家,而且,脸上带着血,这幅样子也该算是一目了然了。只要眼睛没瞎,都能马上明白髮生了什么。然后,来安慰我吧。温柔地对待我吧。
就算是我,也不会这么迟钝的。一个人去找工作的第一天,皮巴涅鲁先生和我一起吃的晚餐。他也回来晚了。前脚刚进门我后脚就回来了。在本忒咖啡遇见了卡塔力先生。亚济安也说了,『像那样偷偷监视,真是保护过度。嘛,倒也像是他们会做的事』。
你们都知道了吧?反正早就都知道了吧?一直都在看吧?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我。所以,我到底是什么状况,现在是什么心情,你们都懂的吧?既然这样,说点什么呀。安慰我呀。对我温柔一点呀。
「……在这里,干什么呢。」
终于忍耐不住了。
「没什么。」玛利亚罗斯耸耸肩, 「只是偶尔放鬆一下。我最近才察觉到,这也是很有必要的。」
「天气,可不太好。」
「是呀。不过,雨还没下,也不太冷。」
「平常的话,是在训练吗。」
「诶、」
「我、我也是、偶然,看到了。昨天晚上。」
「哦,这样啊。」
玛利亚罗斯咬着下唇挠了挠脸,脸颊稍稍有些泛红。果然很可爱。这么一想,胸口又开始发紧。
「也有很多事啦。和多玛德、皮巴涅鲁一起练练剑。还有,为探险做提前準备。最近打算去地下城的某个地方,我会去那边稍微看看,画画地图之类的。」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在好好工作呢。」
「不赚钱,就没法养活自己呀。你不也是这样嘛。」
「我不行。」
说出来了。一直在胸中盘旋着的不安,终于吐出了口。停不下来了。不想停下来了。
「完全不行啊。不管干什么都做不好。本来想着就算是废柴也总能干些什么,却又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洗碗工作给辞了。入侵者就更不可能了。太过分了。我这么胆小。一到地下城就什么都做不了。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天分。不管干什么,都只是给人添麻烦。真的是,一无是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理解能力太差。不,就是脑子太笨。我觉得我真的很笨。每次想着只要这样、只要那样、但是每次都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已经没救了。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应该有办法的吧。至少,像是,你去做这个吧、总之照着这个做就好、那个不能做、这个不行。为什么谁都不告诉我这些呢。说到底,是我没有前途对吧。因为我是个废柴。我知道的。啊——啊。真讨厌啊。都怪我的父母呀。妈妈肯定有错,爸爸肯定,也有错。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但是究竟为什么要把我这个败类生出来呢。要生的话,为什么就不能生个更聪明更勇敢什么都能做的孩子呢?真的、好痛苦。活着,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已经烦了。到底是为什么要活着呢。像这样活着,反正也毫无价值,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死了好。这种人一定有很多吧。在人群中掉队,重複着失败,乾脆抛下一切,死掉。说起来,街上偶尔会有尸体。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我是已经习惯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再注意这些人了呢,这就是我的末路。真要这么死掉,太无趣了。啊——啊,要像那样挂掉啊。真可怕呀。就算再挣扎,也是没用的呀。看不下去。就算是野兽,也知道找个僻静的地方默默死掉。既不垂死挣扎也不狗急跳墙,乾乾净净地死掉是不是感觉有点帅啊。这么说的话,临死前干上一票其实也可以嘛。反正结果都是一个死。这样一想,感觉好开心啊。反正只要一死,所有人,所有东西,都随便了。还有什么可烦恼的。不,根本连想烦恼都没办烦恼了呀。哈哈哈哈……」
露西笑了出来。这笑抽空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于是我变成了一个空壳。不对。大概,这就是本来的我。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名为「我」的这一存在,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更不要说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重要性。不过是个零。
「稍微轻鬆一点了吗?」
玛利亚罗斯平静地说。嘴角甚至还浮着微笑。血液涌上了脑门。你说、轻鬆?轻鬆、怎么可能会轻鬆。什么都没有解决。状况一如既往毫无改变。要是能改变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想了。
你是没听懂吧。
这样。
你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嗯。」
露西点了点头,笑着回应。
「轻鬆多了。整理了一下心情。」
「是嘛。」
「是的。我是个白痴。就算我这么说也没用吧。毕竟,不管说什么也听不懂。玛利亚罗斯桑这么厉害。明明这么纤细漂亮,却能和像多玛德君皮巴涅鲁先生那样的人一起训练,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如果没有天分是绝对办不到的。身材高大的人理所当然的厉害,所以某种意义上,玛利亚罗斯桑比他们厉害得多。而且,玛利亚罗斯桑还有伙伴。好几个很棒的伙伴。大家,都是好人。而我——而我!差太远了。说到底,有本事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无能者的心情。是呀!就是这样呀!像玛利亚罗斯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我这样的废柴的心情……!」
不小心、声音太大了。玛利亚罗斯睁大了眼睛。是被突然莫名其妙吼起来的露西吓到了吧。同时,也被打击了吧。我。说过头了。我居然、我干了什么、
「对、对、对、对不起,我——」
「呀、嘛……只是、那个、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有点惊讶。」
「诶、这、这种话,是哪种话……?」
「说我厉害、什么的。我怎么可能,会有天分嘛。」
你这个人,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鬼话。
果然猜得没错。果然是听不懂。肯定是觉得自己和多玛德君皮巴涅鲁比起来不算什么。肯定是这么想的。这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次元的问题。从根本上就理解错了。没辙了。这样的话根本没办法交流。
露西马上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感觉还算舒畅。大概是因为看清了吧。彻底看清了。我和他们不同。彻头彻尾不同。我不应该继续待在这里。我根本配不上这里。
想要走出一步,却无法挪动分毫。舒畅?那是在说谎。我这副模样真是悲惨,现在连悔改的机会都没有了。
「露西。」
玛利亚罗斯呼唤了自己的名字。这声音终于压碎了最后的防线。露西跑起来了。径直冲向大门、打开、冲出去,竭力奔跑着,忘记了腹部、肺部传来的疼痛,甚至忘记了呼吸。身体到达极限了,就慢跑。慢跑也承受不住了,就走。就算到了连吸一口气都疼的地步,也不能停下脚步。露西用右手按着侧腹,左手揉着喉咙,仍在同时走着。走向哪里?不知道。随便哪里都好。总之越远越好。远……?白痴。我真是个白痴。我已经到了。离开出生长大的西•西里,到这艾尔甸。这里就是远方。那么,更远一些?到底要走到多远才算数?一定都是一样的。不管去哪里,不管去多远的地方。哪怕是世界的尽头,也不会改变。我是个废柴这件事不会改变。这个问题决不是去了哪里就能解决的。
我还是去死吧。
烂得没有底线的我,还是消失掉对这个世界更好一些。
雨开始下了。
刚好。正想浸个湿透呢。再来点,再下得更猛点。
烟雨朦胧的街道上,点满了五光十色的伞花。
没有伞的人们,纷纷躲到建筑的屋檐下。你们觉得这场雨过一会儿就会停吗。不会的。雨会一直下。一直的下吧。更加猛烈地。变成暴雨就更好了。
雨滴更大的话,雨势更烈的话,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城里随便穿行了。
多亏了这雨。
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铁锁休憩场的市场。这里虽不至于閑散无人,但也比往常空旷了许多。即使和谁擦肩而过,也不至于互相推挤。不知何时我的呼吸缓和过来了。我继续前进。
多亏了这雨。
脑袋越来越清醒了。沉到底的心情也逐渐回覆。雨终于变得猛烈了起来。市场里形成了众多水洼。我不会躲的。踩着水洼过去,小心不走到商店的雨棚下。我已经从头到脚、从内衣到袜子都湿透了。这也让人开心起来。
多亏了这雨。
乾脆,就这样一直、直到时间终结、都持续下去,将整个世界都用水淹没。父亲好像说过。什么时候带你和哈朵莉艾拉,去能看见海的地方逛逛。所谓的海,就是大得荒唐,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塘而已。只要这场雨不停,全世界都会变成水塘。然后就可以看见海了。我经常,在黑暗的夏日夜晚,在瓦鲁河中游泳。白天的话,会被布拉尼用石头砸。所以至少游泳我还是擅长的。在这由雨水形成的海的世界,我要好好地游上一遭。一直游、不断游、直到死都游下去。可以尝试各种各样的游泳姿势,从中学习,变得精通,最终成为世界第一的游泳者。好开心啊。光是想一想,就开心得浑身战慄。
有歌声。
从哪里传来了歌声。
如同被引诱一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两家商店中间的小路,转过拐角,是一块略微开阔的场所。在那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赤着脚。
怀抱着有七根弦的弦乐器,却没有弹。她被雨水击打着身躯,只是一心唱着。
声音很有力。虽然略微有些沙哑,但仍带有透明感,轻易穿透了雨的声音。但也不仅仅如此。我明白她为何不弹奏乐器了,因为没有必要。
她在雨中,和雨一同,唱着雨的歌。
这雨让许多人感到寒冷,又洗去了许多人的泪水。雨时而令人畏惧,时而予人恩惠,有多少恋人在雨中分别,就一定有多少缘分在雨中相遇。不论是喜悦的事、悲伤的事,都如这雨水一般沖刷着世界,但总会停止。然后,某一天雨又会下,那时我也会又一次和雨一起,唱雨的歌 。我除了歌唱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但只要能唱歌,其他的一切便都不重要。
即使下着雨,她的周围也围坐着十人左右的男男女女。偶尔路过的人,也不由得停下脚步。露西站在场地的另一端,静静地听着她的歌声。一首唱毕,人们纷纷拍手喝彩,在她脚边的筐子里投下硬币。露西也掏出一枚十达拉铜币,打算扔,却离的太远了。正在犹豫着,她又唱了起来。这次是比刚才欢快的曲子。她踏着地面打着拍子,笑容伴随着弦乐器声在雨水中飞散。露西不由跟着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们也同样笑了起来。有人用手打起了节拍。露西则用拿着铜币的右手叩着左掌。曲调逐渐激烈,彷彿行将结束。每个人都这么认为,但不是这样。她将最后一部分重複了许多遍。有人开始合唱。又有人加入进来。露西也是。她停止演奏乐器,一边提高声音一边挥舞着手鼓动听众。粗野的声音、尖锐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纷纷响应。场地中达到了热情的顶点。随即,她举起双手,唱完了最后一个字。一时四下无声,只有雨仍然击打着地面。
寂静之中,她又将最后一部分,再次缓缓地、富有余韵地哼唱了一遍。
这之后,拍手、欢声和硬币一同迸发。太棒了。真厉害。超赞。真不得了。感觉有点想哭。我喜欢你。加油。在这些声音中,她笑着,谢谢、谢谢地低下头。再来一首。有人这么要求。她只是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久之后她身边的人们逐渐散去。露西在远处端详着她。不论是褐色的肌肤、长长的黑髮、额头上缠着的布、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全部湿透了。比露西年长,具体多少岁则看不出。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透出了皮肤,她完全没有在意。五官鲜明,算得上是漂亮。但留给听众最强烈印象的不是容貌,实际上,这样的容貌在艾尔甸也会淹没在人群中。只是,只要见过她唱歌的姿态,不论是谁都会被吸引。
当听众全部离开之后,她收起了弦乐器。若是再磨磨蹭蹭,她就要走了。露西靠近上前。她蹲在地上捡起掉在地面上的硬币,丢到筐子里。
「不、不好意思。」
「嗯?」
她停手抬头看向露西。露西试图对她笑一笑。失败了。笑得很变扭。露西为了遮掩这表情俯下身子,将手中的十达拉铜币放进筐里。
「很、很棒。你的歌声。我、我很感动。」
「谢谢。」
她应该对自己笑了吧。
又响起了捡硬币的声音。仔细一瞧,也有硬币丢在了相当远的地方。露西不由得伸手去帮忙捡,然后便后悔了。这些都是她的钱,是她的歌声得到承认的价值具现,并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触碰的东西。不过,已经拾起来了再放回地面也不好。没有办法,只能把硬币放到筐里。她什么都没说。露西低声鼓励了一下自己。
「我、我来帮忙。啊、我不会偷拿的。」
她只是呵呵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回答。看上去不像是拒绝。露西继续低头拾起硬币,不断扔进筐子里。不久便只剩下了最后一枚。
「这就是全部了吧。」
「看样子是。」
她和露西隔着硬币筐,面对面坐下。一旦正面相视,露西便感到无比的害臊。
「谢谢你帮忙。」
「不、哪里。诶,我才要感谢,谢谢你让我听到了这么棒的歌。」
「我大概一年多之前,还不能这样唱歌呢。」
她笑得眯起了眼。真是个喜欢笑的人。和歌声一样,她的笑容也很有魅力。
「几年前,我喉咙受了伤。自那以后,就没办法发出正常的声音了。我在叔父的店里工作,只有下雨的时候可以唱歌。因为下雨店里没人,才不会因为太难听而给客人添麻烦。」
「伤……看来是治好了。」
「别人帮我治好了。」
她抬起头,束起湿透了的头髮,露出光洁漂亮的脖颈。
「有人告诉我,让我去找名叫莫莉•利普斯的医术士。那天也下着雨。我去拜访她,和她商量,让她帮我治疗。不过,她说要花不少时间,而且途中可能会很痛苦。而我回答痛苦也无所谓。」
「真的很痛苦吗。」
「因为要把咽喉组织全部切除,然后让它再生。这这期间,呼吸和进食都要通过插管子来进行。」
「……光是听就感觉很疼。」
「的确很疼,不过,只要想一想治好之后的样子,就感觉不到难受了。」
「你很喜欢啊,唱歌。」
她摇了摇头,抱着硬币筐站了起来。
「那是我的全部。」
这话语在脑中不断迴响,同时冲击着心脏。
能够断言某种东西是自己的全部。对此我很羡慕。不过,能够这么讲,也是因为她具有天分吧。毕竟能够唱出那样的歌。若是能有那般的歌唱能力,露西也会把生命献给歌唱吧。若是自己能在入侵者方面有那个级别的资质,以成为第一流作为目标也不是问题。但是,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困扰。不可能做到的事不管再怎么做,也只是白费力气。徒劳的事做着只会徒增痛苦和绝望。
「我也能找到类似的东西吗。」
露西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念叨。虽然想要为她献上一个不错的笑容,却仍然只能挤出难看的苦笑。
「大概,是找不到的。」
雨中的她湿润的笑容果然很漂亮。
「凡是落在地上的,都是别人丢掉的废品。捡起来,如果不自己好好打磨、用心保养,那就永远都只能是别人丢弃的东西。自己好好找吧。」
她背起收在盒子里的乐器。
「我叫安洁。每天都会在某处唱歌。因为若是今天不唱,昨天唱的歌就再也回不来了。若是明天不唱,今天唱的歌就算是白费了。明天、后天,不管在哪个地方,如果你偶然听见了声音,就来听我的歌吧。」
露西叹了口气,想要起身。站到一半膝盖一软,又跌坐在地。就这样吧。
凡是落在地上的,都是别人丢掉的废品。我一定,就是那废品。
来往的行人看到自己,只瞥一眼,然后便立马别开视线。只是一眼,就足以看清这是个废品了吧。
有谁会把作为废品的我捡起来,好好打磨、用心保养吗。这样的话,我这个废品,就能稍微变得有价值一点吗。还是说,我会一直是废品,一生、直到死都是废品,作为废品结束一切呢。我希望、不是这个样子。却不敢相信这希望。如果没有人对我讲、你不是废品,如果没有人像贵重品一样捡起我,如果没有人认可我,如果没有人保护我,如果没有人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