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ge 899 6th revolution 12th day
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艾尔甸第十一区
「总长争夺淘汰赛……」
距离北斗门前那四方形的赛场与观众们极为遥远。他在第十一区某个高耸破旧的建筑物屋顶上,利用双目望远镜窥视着那边的情况。这望远镜是EMU的最新型号,还未正式上市。宣传语上写着是高性能的更新换代产品,然而视野太过狭窄,派不上用场。
他取下望远镜眯起眼睛。用肉眼无法看清细节,但只要有必要的时候再利用望远镜看清细节就好了。
回想起来,从以前开始他就不喜欢什么事都依赖道具。他惯用的长短不一的钉子,只要手头有材料,自己便能製作。倒也不是非要金属,对于破坏人体而言,岩石和骨头的硬度便已经足够了。区别在于耐用性,仅此而已。
他将目光从北斗门方向挪开,鬆了松领带。
他已经不想再毫无怨言地穿着这身制服了。就算是他也是有些讲究的。衣物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妨碍身体活动。此外还需要有一定的坚韧度。鲜艳的色彩乃是大忌,奇葩的款式更是毫无用处。自然也不能有过多装饰。他喜欢加百列·达的衣服。如今虽然已是Revice所属,但拥有「十二人斩」外号的武斗派德梅特里奥·阿尔贝蒂尼原本是加百列·达的首席设计师,阿尔贝蒂尼设计的衣装是为战斗而服务的,在这方面凝结着心血。这比外观更值得他看重。而Revice的东西则是最糟糕的。太过杂然无序,实用性方面不是不足就是过剩。好像设计出来就是专门触怒他一样,真的是完全无法习惯。
「ZOO——果然和那些人走到了一起。」
他的另一半就是被那些人中的一个杀掉的。似乎是叫皮巴涅鲁。那人毫无疑问是与他同出身于拉罕大陆的杀手。即便在杀手之中也是属于最高等的那类。这是一名强敌。比起以两人一组共同行动为前提而培育的他,对方恐怕在个人战斗力上要更高。不、不是恐怕,而是必然。几乎与他完全一致的另一半,正是败在那个皮巴涅鲁的手下。如果不能利用自己这方的有利条件,他便无法战胜皮巴涅鲁。而且,ZOO之中还有魔术士。就算是那个有着少女外观的医术士,也是鵺流古式战斗术的好手,不可小视。虽然看不到那个巨汉和尚的身影,但说不定只是隐藏在某处。当然,曾经杀死过一次主人的那个高个儿园长是最为危险的。其余人员基本都是杂鱼。但就是这几个人极为麻烦——而且,拥有能够直接对战局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战力,某种意义上,ZOO对于他的主人而言,是比秩序守护者更为重要的宿敌。
他的主人与那个园长之间,似乎有着不浅的因缘。从各方面的零散证据,他做出了如此的推断,但也无法确认。无所谓了。说实话,对他来说,就连如今正在乾的事,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执着。
他向主人提出,让他独自一人负责暗中侦查。
他做好了不被接受的觉悟。他至今为止一直都心存不满,主人想必也注意到了。而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他的主人轻笑着点头。好呀。如此说了。好呀,杰伊,你从今开始便只是区区一名密探了,作为一名密探,去侦查秩序守护者和ZOO的动向吧,这就是你的工作。主人如此命令他。然后,又在最后附上这么一句话。发现了什么的话,就去向SI NINES报告,这样本人才会知晓。他的主人是故意说着这番话,宿着鬼火的眼睛观察着他的表情,愉悦地笑了。主人是在蹂躏他。
他的主人原本就是这种人。而他早已忍耐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了——简单说来就是这样。只是,离开主人之后的道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受约束地偷盗、抢夺、杀戮的时光、他还是两人同心的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定然是彻头彻尾地错了。不、或许也没错。变成一个人之后,他开始思考各种事物。特别是关于他自身,反覆地思索。
他是作为杀人道具而生,作为杀人道具被养育成人。他自身只是一个便利的道具。道具只有被使用一种命运。没人使用的道具便没有价值、没有意义。
两人想要自由,于是杀了养育他们的达克那和伊温,抛下了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砂土和岩石的拉罕大陆。难得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两人却又被如今的饲主发现,献上自由为新的饲主服务。最终他变成了一个人。厌倦了每日被饲主毫无尊重地使唤来使唤去,重新想要获得自由。而如今,在他的肩膀上什么都没有背负。甚至可以就这样隐没行迹。饲主想必也不会找寻他罢。
如今的他已与流浪狗无异。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在意。
换句话说,便是没有归处。
「我是流浪狗。」
试着说出口。
我就、只是、一条狗。从出生开始便只是一条狗。就不能变成狼吗。不能。就是现在,我的胸口也焦躁地如同灼烧,肠胃的痛楚如同凌迟。如果主人有什么命令的话,我立马就会欢喜地奋勇当先。光凭我无法满足我自己。自由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寂寞。除此之外,还意味着又饿又渴走投无路。当然了。
自由能为我带来什么?零。带上项圈,连上锁链,给我饵食,然后随便下个什么命令,我便去遵从。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生存方式,从一开始就没有,从今往后恐怕也不会有。
要找个新主人吗。
愚蠢。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将藏在手腕内侧的中指与无名指伸直,从手腕处的夹层中取出长钉握在手中,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挺有精神的嘛。」
转过身来的同时,他将两根长钉掷出。当然不可能击中。原本就是这么预料的。悄然无息在他背后出现的黑衣男人的身法如同时而消失时而出现的恶作剧一般,愉快地躲过了他的钉子。他一边盯着那男人的身影一边从屋顶跃下。落下一两层的高度之后,便如猫一样凌空扭转身体,伸出右脚勾住了某扇破碎窗户的外沿。随后挺起上身,两手抓住窗檯,右脚和两手同时用力将自己投入建筑物之中。在满是尘埃和蛛网的地板上奔跑,黑衣人恐怕就紧追在身后。就是现在。来了。他回过身,两手一共掷出四根钉子。紧接着,黑衣人看上去便像是变成了四个人,而且,四个人都眯起淡青色的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还有空閑玩这种把戏。当然,没有一根钉子命中。连擦都没擦到。
「我有事想要问你哟,杰·伊。」
他没有回答,径直冲向楼层之中的楼梯。无需多言。那家伙是个怪物。而带着恶意前来时则更加棘手。
午餐时间的头领亚济安。又名虐杀人偶。
他一边一步五级地冲下楼梯,一边咂了咂舌。不走运的是,他有被那个怪物记恨的理由。
「别逃啊,杰·伊。」
楼梯间中迴响着那怪物的声音。若是得以听闻以那声音唱出的歌,想必女人们都将无比欢喜。然而,虐杀人偶恐怕不会唱一句情歌。那个怪物唱的永远都是安眠曲和镇魂歌。没有任何人听过那歌声,因为都在那之前便陷入了永眠。
「你怎么了,杰·伊。」「跟我说说话,杰·伊,就我们两人。」「杰·伊,不必担心。」「我不会取你性命的哦,杰·伊。」「杰·亻尹——」
「杰伊。」
这些甚至含有些许笑意的声音让他动摇起来。我在动摇。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便好。意识到便可以抑制下来。等到连这点都意识不到便糟糕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摆脱这次危机。逃吧。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对手是怪物。他没理由去和一头怪物拚命。
前方楼梯平台处有一扇玻璃外窗。他取出两根大号长钉,向那扇窗撞去。以钉子为突破口,用全身将其撞碎,与玻璃碎片一同飞向窗外。不到二美迪尔之外便是另一幢建筑物,他对準了那幢建筑一层之下的另一扇窗。撞了进去。看起来这是一间住房。从髒乱的床铺上跳起来一个衣着骯髒的男人。「——你他妈干什么……!」
他无视男人径直走出房间。是一条长走廊。没有窗户。但有很多扇门。楼梯在哪里。那里吗。他跑了起来。楼梯。就是这里。不是向下,而是向上。他沿着楼梯奔跑,一瞬都未有停歇。这里便是最高层,再往上就是屋顶了。他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又立即闭上,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因为怪物在那里。在屋顶之上一处小屋一样的构造物上站着,看着自己。彷彿早已在那等候多时。不是彷彿,恐怕就是如此。
被看透了。本想出其不意,却依然在怪物的手心打转。
「咳……!」他吐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这个现象让他更加焦急起来。更加。是啊。他在焦躁不安。如今烧灼着胸口的毫无疑问便是焦躁的火焰。
有人正在上楼。是个女人。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却像老太婆一般憔悴不堪。从服装来看相当的贫穷。还很丑陋。女人一看见他,便发出「咿」地一声短促的尖叫紧贴墙壁。这正是弱小生物的天性。没有抵抗。没有意志。只会匍匐在地让出道路,绝不会稍作妨碍。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正确的选择。若是平常的话他根本不会在意。然而不知为何,这次并不打算放过她。为何?不对。不需要为何。我是作为杀人道具出生、作为杀人道具被养育成人的。杀戮正是我生存的方式。如同食物、睡眠一般,是对我而言必要的事物。
他在女人的太阳穴、以及后颈处几乎同时插入两根钉子。
女人瞬间绝命。布娃娃一般瘫落在地。
他睁开两眼,用鼻子吸入现场的气息。一股让人不快的馊味。就是这个。这种感觉。作为杀人道具被培育的他,喜欢杀人。比起任何东西都要更加喜欢。比起抱女人还要远远喜欢。含有重量的死,会让他产生某种成就感。而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无聊透顶的死造成的感触则是另一个级别的——这正是死亡、杀戮最为纯粹的体现,足以给予能够让他头晕目眩的快感。「——原点。原点啊。回归原点吧。没错吧?啊啊,没错。我想要更加自由地杀人。想要杀的时候就杀,不必听从指示。就是这样吧?啊啊,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他虽是一人,却又决非一人。他自记事开始便是两人。一直都是两人。他与另一个自己没有一丝差异。若是产生了差异,便会被马上纠正。他们是如此的相同。所以就算另一人已经死去,他也不是一个人。没错吧……?
他继续拾级而下。不必着急。已经没有着急的必要。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那个怪物不会一上来就断绝他的呼吸。他有事要问。怪物这么说。在杀了我之前还有话要说。那个怪物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却也有像是爱做梦的少年一般天真的地方,这就是那怪物的弱点。绝不是无隙可乘。
来吧。到一楼了。他从建筑物的大门走出。前。右。左。上。还有后。都看不见怪物的身影。也感觉不到怪物的气息,但怪物一定就在附近。
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上面。三楼、不,是四楼的窗户。
伴随着玻璃碎片、通体漆黑的怪物降临了。
极快。不仅如此,怪物轻念着「阿尔卡迪亚」,右手向他所在的方向伸出。随即从那右手处飞来了什么东西。像是黑色管子一样。他立即向右方跳开,然而那管子也追了过来。该死的怪物。黑色管子刺穿了他的左肩,抻入地面。身体稍微一动,全身便都喷出了冷汗。虽然可以忍耐住疼痛,但钉在地上已然是动不了了。
如果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可以用粗钉将左肩以外的部分全部切除。但已经来不及了。怪物已经来到眼前,用两脚踩住了他的两肩。无计可施了。他倒在地上,被践踏在脚下。怪物在他那摆出难看姿态的身体上起舞,这是为了完美实现目的而实施的恐怖舞蹈。粉碎之声一共响起了四次,分别是他的右肘、左膝、右膝、左肘。在这过程中,他的左肩传来了那黑色管子滑出的触感。而痛苦直到此时才开始体现。他微微呻吟。随后便涌出了无力感。唯有这无力感必须抑制下去。其他事物都可以失去,而一旦失去生命,便再也无法体会杀人的感觉了。一定要活下去。唯有这个信念断然不可消失。
怪物踩上了他的喉咙。被那冷如寒冰的淡青色眼瞳俯视一眼,便再也没有了留得一命的心思。那是无可挑剔的怪物的微笑。哪怕是在砂与岩之国仅仅作为杀人道具而诞生的他,也不由感叹其美丽。
「我说过想要找你说说话吧?真是笨啊。逃跑的话就会变成这样啊,杰·伊。」
「我没有——」还能够发出声音。虽然被踩着喉咙,但那显然并非全力。这家伙不会杀了我。我不会被杀。胸中如此高唱着,业已枯萎的心又重新注入了力量。「什么都没有。亚济安。我没有话要跟你说。」
「你不说话也可以啊。」怪物眯起眼睛轻轻摇头,「你只要点头就好。」
「你以为这样就——」
「你真是倔呀,杰·伊。」
「啊嘎——」怪物的脚使上了力。这家伙太恶劣了。真是个超乎想像的混蛋。他是清楚如何让痛苦保持一定平衡达到最高点吗。肯定清楚。除此以外不作他想。这怪物在刻意虐待我。我一直都在被虐待。不仅是我主,还有如今这个怪物。
「杀了库拉尼的,就是你吧,杰——伊——?」
力道稍缓。于是他唾沫横飞地大叫:「——正是!」
「按照SI的命令,你亲自下的手。」
「是啊、没错!」他声嘶力竭地大笑,「是啊,亚济安!你最重要的朋友就是我杀的!你想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吗!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在故作清高!为了保护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是的小鬼死掉了!让人看不下去啊!连死都要死得装腔作势!简直惨不忍睹啊!蠢得不可理喻的男人啊!要是他能再实诚一点,说不定死的就是我!然而那男人还是为了几个狗屁小鬼把命丢掉了!也就是说亚济安!那个男人比起你们的友情更看重几个骯髒的小鬼!真是蠢到登峰造极!我啊!每想起这件事就想笑!那样死掉!每想起来就笑得喘不过气!明明是个蛮有本事的家伙!谁知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天真愚蠢、无聊透顶!是啊!就是我杀的啊!亚济安!你后悔吧!?你是不是还忘不掉啊!?莫非你们其实是那种关係吗!不管怎么样、那个男人都不会回来了!他已经被我从你手中彻底抢走了!绝对、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啊!亚济安……!」
为什么。为什么怪物那过于工整的面容上挂着的微笑没有崩塌。甚至连一丝动摇都没有。
「我知道啊。」怪物叹出几乎细不可闻的气息,「这我早就明白了。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确认之后、你——」不知从何处喷涌而出、将身体填满的这股苦涩究竟是什么。不论何种痛苦都能跨越、不论哭叫得何等惨烈、哪怕疼得满地打滚,我都不会失去对生存的欲求。我受过这样的训练。然而却无法忍受这股苦楚。无法忍耐、无法忍耐、想要挠遍全身,把皮肤都一寸一寸地剥下来。然而做不到。手肘和膝盖都被破坏。手脚已经使不上力气。「……打算怎么做?」
怪物随即用「你没必要知道」作答。
「杀了我。」不论是说出这句话还是不说,他的头脑深处都会被令人麻痹的后悔淹没。
「我很惊讶。」怪物的眼睛虽然稍微睁大了一些,但完全看不出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惊讶。「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去死了。」
他紧咬牙关。一言不发。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词也想不出。
怪物舔着嘴角:「你怎么了,杰·伊。这可不像你啊。像这样,只有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什么侦查,这难道不奇怪吗。我记得,你不是SI最信任的部下吗。」
如今他所承受的打击,比被活着解剖更甚。而意识到自己受到打击这一事实,则对他造成了又一轮的打击。几乎被这双重的打击碾碎,他「哈」地一声吐出一口气,随后紧咬下唇。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之中、几近咬断。
「怎么了,杰·伊。」怪物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嗡鸣,「和SI吵架了?所以被贬到底层,来做这种杂事?」
「不对、」
「那么,又是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吗。你可以向我诉说呀。」
「闭嘴、」
「不。我不会闭嘴的。听好了,杰·伊。动动脑筋。我为什么非得听从你的愿望不可呢?」怪物歪着头,指尖一拨前发,「没有理由啊。完全没有。就算是你,这点程度的状况也看得出来的吧?」
「杀呀、」
怪物用鼻子「哼」了一声。
「杀呀、」他重複道,「杀呀、杀了我呀」
「可、」
「以、」
怪物故意一字一顿。
「才、」
如果不杀我,我便杀了那怪物。
「怪。」
不可能。杀不了。失去两肘两膝的我,要如何才能做到?甚至连一丝反抗都做不到。
我只是在被单方面的凌辱,就好比被幼儿用手指翻弄逗趣、连逃跑的腿脚都没有的毛毛虫一般。
「我决定了,杰·伊。」怪物把脚从他喉咙上挪开,「刚才、决定了。我不会杀你。这次不会。至于下次见面如何,就等到下次考虑吧。不过反正,这一次不会。你逃吧。你就欠着我这个人情,活下去吧,杰·伊。」
「杀了我。」我只能说出这几个字。至于哀求的言辞,就是撕裂我的嘴也说不出口。
「SI现在在哪里?」
「杀了我。」
「在银之城寨吗?」
「杀了我。」
「呼……」怪物转过身去,摆了摆手,「再见了,杰~伊~」
「杀了我。」我撕心裂肺地喊叫,「杀了我呀……!」
乾脆自我了断吧。至少这件事我还做得到。
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一边吐着血一边高声大笑的我主身姿。
——成为我的东西。
为我服务!这就是对你们最为幸福的事!给我好好搞明白!
只要这样,我就赏给你们我的爱……!
「……真是个万恶的欺诈犯。」
骗子。
我早已从头到脚都成为了你的东西,如今也依然丝毫不变。那我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就好像我是流浪狗一样,就好像我是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一样。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变成狼。
我主啊。
还请使用我吧。我只能属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