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OCID引发的疯狂骚乱以第五区和第九区为中心扩散开来,愈演愈烈,艾尔甸的男女老幼都身不由己地捲入其中。
众多无辜之人成了他人慾望的牺牲品,许多人仅仅是因为居住在附近、就倒霉地送了命。有人想要坐获渔翁之利,也有愚痴之人沉醉于氛围之中变得狂乱。有人成为了复仇者,也有人团结起来试图保护自己,更有人扬起义之大旗将各路歹人扫清。铁锁休憩场市场,最终有三分之一的面积都化为了不毛焦土。离所有事物都回覆到正常状态,还需要相应的时间。
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一段时间内什么都不想做了。虽然最初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才过了两天就难以忍受静默,开始活动身体。然后立即便厌倦了庭院内的景色,于是外出来到了街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向那里走去。
从艾尔甸中心向东门方向延伸出去的玛贝拉斯·古德·大街与环状路之间那极为宽阔的交叉路口。
不论是玛贝拉斯·古德·大街还是环状路,交通流量都相当大。不仅是行人,还有骑着马的,以及大大小小的马车,在此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足以将这个路口填满。至少曾经如此,而现在不一样了。
由第十二区南下至环状路的玛利亚罗斯,在即将踏入玛贝拉斯·古德·大街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路口中央挤满了人。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聚集在这里,从这里看不出端倪。但是,玛利亚罗斯早就清楚原因。做出那个安排的时候,玛利亚罗斯也亲眼见证了。自那以后,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并不是毫不在意,只是,总觉得有些不痛快,心中总是无法认同。因为,让他变成一个笑柄、变成一个小丑——这又算什么。其实一点都不好笑。根本笑不出来,也无法让人心情愉快。
然而,群众们,似乎并不这么想。他们欢呼,拍着手,踏着地面,手舞足蹈,情绪高涨。看来颇以此为乐。
真丑陋。
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想。这些人让我有些噁心,太过丑恶。让我去和他们为伍,开什么玩笑。绝对不要,连靠近都不想靠近。
玛利亚罗斯将已经拉到眼睛附近的兜帽拉得更靠下了些。
虽然想要转身便走,但却无法挪动脚步,不禁咬紧了嘴唇。
不论是直视,还是挪开视线,都无法从不快感中逃离。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不得不接受啊。大家都是这样,所以我也、」
从刚才开始就留意到了。身后有人。谁?还能有谁。那家伙呗。至少这点,我是明白的。
「你到底和同伴们谈过了吗?还是说,到头来还是擅做主张,按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行事?」
过了一段时间,才得到了回答。「……是多数表决。他们同意了哦。至于向秩序守护者低头并提供援助的提案,因为反对者太多被否决了。不过,我自己个人的行动倒是无所谓——应该说,他们会默认。结果就是这样啦。」
「你们有好好谈过喔。」
「因为被你骂了嘛。」
「和秩序守护者保持良好关係比较好哦,要不然会有很多麻烦的。」
「这得看新总长的态度了。我们这方从没想过要争斗。」
「是呀。打架这种事,总是没什么好结果的——」玛利亚罗斯转过身。
亚济安站在两美迪尔之外的地方。
假如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不藉助任何人的帮助,甚至将百般妨害都一扫而空,不论多么险峻的山峰都能独自一人登上顶端直到最后。
可那样的他是如此的不稳、虚幻、让人无法放下心来。
不由得想要向他伸出手。
但是,不行。我还做不到。
「为什么。」玛利亚罗斯垂下视线,「——为什么SI会自己希望变成那样呢。」
「呀……」亚济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乾脆,去问问看?」
玛利亚罗斯摇了摇头。「……不,算了。感觉,我还没办法冷静地和他对话。而且现在也不是去做这种閑事的时候。」
「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亚济安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玛利亚罗斯看着亚济安,亚济安则向人群聚集的方向投去视线。
「如果想要知道什么——」亚济安微微眯起眼睛,「就可以去盘问。能不能得到回答暂且不谈。至少我们有盘问的权利。」
玛利亚罗斯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嗯。」
「那条路,是那个男人自己选的。既然如此便只有走下去。一个死不了的人究竟在思考什么,我根本无法想像。关于这个,说不定就在前面,能从那个男人口中得到答案。」
从中途开始,玛利亚罗斯就注意到,亚济安的声调带着一丝奇怪的狂热。
谈论走向某条道路的那个男人的时候,亚济安也彷彿打算奔向某处一样。
必须把他拉回来,儘快。
现在马上。
不然的话,他就会越来越远。
「喂。」
「嗯……?」亚济安回过身来面对玛利亚罗斯。似乎有些受惊,我也是一样啊。感觉吓了一跳,就算搭了话,又该说什么才好。
「要不要、去一起吃个饭?」
「诶、」
「啊。唔、逗你的。刚才说的不算。」
「诶!?」
「干、干嘛喔。」
「诶诶诶……!?」
「所以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嘛!我还从来没见过能把一个『诶』说出这么多花样的生物呢,真是噁心死我了!要走就赶紧给我走得远远的!啊——呀、那个……其实也不用走的……」
「我、我不会走的哦!?怎么可能会走嘛!?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啊是么。那、那么。就在这里待着怎么样?一直、永远。怎么样。嗯。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为了我,这样是最好的了。」
「走呀!当然走呀!去吃饭对吧!?快,赶紧走吧!马上就出发!」
「我说了不要走的呀!不就是吃个饭!你肚子就那么饿吗——」话刚说到这里,就被自己的肚子漂亮地出卖了。咕唔唔唔咕唔唔唔。话说,肚子会叫成这样的?这么大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太荒唐了吧?羞耻得一塌糊涂,脸越来越热都要发烫了……?
玛利亚罗斯用双手捂住脸。
右手手腕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走吧。」
亚济安拉着玛利亚罗斯的手,其中没有一丝强硬。肯定只需要稍微抵抗一下,就能将他的手甩掉。即便如此,还是做不到。不对,我也没那个打算。
玛利亚罗斯向着前方迈出脚步。
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有着什么等着他,他并不了解,完全不明白。
也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身处为他特製的牢房之中。
这处牢房很狭窄。他的身体以大字型横躺着,几乎将牢房填满。高度也只有一美迪尔。不过就算活动空间大起来,也没有意义。在他两手十根手指的指甲上、以及两肘、两肩、腹部、两腿根、两膝、双脚脚腕上都钉着桩子。除此之外还有合计十七道枷锁嵌在身上。如字面意思、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他的世界如今只剩下这处牢房。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中,他被封锁着。
不,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自己提议出来,而戴尔洛特他们接受了。在败北之后,仍能保有一片小小的世界,这是他小小的胜利。不。其实他并不这么想,也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力。这种结局,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熬。
牢房的地板由钢铁製成,栏杆也均是钢材。栏杆之间约有三桑取距离。观众们可以接近牢房,可以起鬨,甚至还可以坐在牢房之上。朝着他泼颜料已经算是温柔的了,偶尔也有人对着他撒尿、拉屎。也有人通过栏杆之间的缝隙,以剑和枪来伤害他。当然,嘲笑和痛骂更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虽然早有觉悟,但却没有想到这种地步——才怪,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本以为自己的精神会更加顽强,本以为品尝过世人根本无法想像的痛苦的他,也同样能够忍耐如今这个结果。他本是这么想的,他错了。
倒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焦躁,更没有什么怒火。
只有悲伤。
是啊,他感到很悲伤,哀痛难耐,愁苦难消。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心情,他也不明白,因为不明白,心中火辣辣地疼。
反正没有人会来告诉他。每当想到这里,他就想要吶喊。就算喊出来,也无济于事。因为,他就是吶喊着活到现在的,他一直都在吶喊。喊着什么?不知道。总之他总是喊着,每时每刻,都莫名其妙地叫喊。但不管喊得再多也毫无用处。白费力气啊。所以现在也是一样。不会有回应的。
所以,我才会悲伤。是这样吗……?
我死不了。哪怕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哪怕彻底粉碎,也死不了。被彻底晒乾,也死不了。化作尘埃,死不了。所以,我就只能一直悲伤下去了吗。
太阳落下,夜晚来临。从最初开始——到底过了多少个日夜,他已记不清楚。总之从最初开始,不论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都有人来观赏他。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也会断断续续有周围没有任何人的时间段。
有人跳到了牢房上面。
那人用手杖一样的东西从栏杆之间伸入,在他的脸上蹂躏——因为他闭着眼。其实他并没有在睡觉,于是他睁开眼打了声招呼。「——嗨……理查德……你还好么。」
那人在艾尔甸——不,即便是在整个α大陆的流行业界也算是杰出人物。理查德·「迪克」·考克是一个人体改造狂,他的皮肤是薰衣草色,头髮是荧光绿,眼睛则是亮粉色。出生时是男性,之后变成女性,再后来又变成男人——如今到底是男是女已经难以分辨。他的思考模式複杂怪诞,各种思想在他脑中交叉混杂,他说的语言则因独创性强过了头以至于完全一团糟。「SI。尤·马芯法克尔。杠杠鸡·阿特雷吉·八嘎门秋·海德恩门(译注:此人说的「自创语言」,基本是取自于日语和英语中的髒话,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词,在这里就不一一标明了)?」
「是啊……别生气啊……理查德……」
「嘎巴嘎巴·齐金考克·尤萨克·碧池碧池曼。」
「是么……再见了……理查德……祝你过得开心……」
「法克尤。」
理查德走了。真是悲伤啊,他低声自言自语。
在那三天、还是四天后。寂静的牢狱边,慢慢地、有人像是努力压低着足音,屏着呼吸靠近。
那人蹲在牢房前,抓住了铁栏杆。
「爸爸。」听到这呼唤,他睁开了眼。
这段时间,他大多时间都是闭着眼睛。因为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他无法塞上耳朵,但至少可以闭上双眼。
「是……露西……吗、」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露西低垂着头,肩膀、手指都在震颤,「……告诉我。为什么,爸爸……我和爸爸又不像,根本派不上用场……爸爸你……讨厌我和妈妈对吧?那么为什么、还要……」
「啊……」
在哭。你在哭吗。露西。有什么好哭的呢。为什么要哭。哭,又是什么。哭。不明白。这种东西,早就忘记了。恐怕,已经一千年,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哭过了。
「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身边来。一次次、一次次。为什么……」
哈朵莉艾拉。那是个好女人。我亲吻过那女人的全身,而那女人则亲吻过我的身体内侧,做到这样的女人数不胜数。不过,那还是个好女人。偶尔会想要见见她。理由。从来没有想过什么理由。想要见的话,去见就好了。
但是,她已经死了。
我明白。反正都要死。大家都得死。
「……哈朵莉艾拉……是怎么死的……?」
「生病。」露西吸了吸鼻涕,「……我们阿谢隆——基本上,有三分之一的概率,会生病。叫灰死病……一旦发病,就肯定没有救了。妈妈……说她很开心,说能够和爸爸相遇、能够生出我……说能够见到我,很开心,还说这都是多亏了爸爸。说爸爸是个强大的人,继承了爸爸血液的我……一定,是那三分之二。病得最严重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还让我要活下去、说我爱你。大概是对我说……而且、应该……也是对爸爸说的。我爱你、我爱你、重複了好多遍……然后,就死了。」
「……三分……之一……」
那个女人知道吗。自己的命运。至少,肯定做好了觉悟。
「……原来如此……啊啊……所以才……」
那是个激烈的女人。比外表看上去要激烈许多。毫无保留地为他奉上了自己的一切。但是,却也什么都没有捨弃。他当初认为那是因为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捨弃的东西。一无所有之人,本就是如此。就连性命,都所剩无多。
真是个悲哀的女人。反正都会死。人生苦短,所以破罐破摔了吗。
与之相对,我根本死不了,可是,却也同样悲哀。
为什么我会感到悲伤呢。
「露西……你、肯定……是那三分之二啊……」
「这种话……!」露西朝着栏杆捶了一拳,「事到如今,还好意思说这种话!然后……然后……!」
说不出话来的露西,站起身来不知去了何处。
他想要叫住露西。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没能叫出口。露西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也不能再来第二次了。他这么认为,至于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
悲哀之人,从何而来,又会去往何处呢。
他没有真正思考,只是不断重複着这个问题。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真过分啊。」女人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只能睁开右眼。左眼不知何时,被观众那不知深浅的恶作剧毁坏了,大概是铁制的棒子,仍插在他的眼窝里,因此也无法再生。女人伸手将那棒子拔出,丢在一旁。
你为什么要来。他本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到底为什么说不出口,理由,不需要什么理由。
女人穿的不是医术士服也不是盔甲,只是一身暗色的普通衣装。佩着摩德洛里刀。淡淡的金髮映着月光。第一次见面时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如今已经不同。是个好女人。至少,会变成一个好女人。如果慾望机能还能好好运作的话,说不定会想要抱住吸吮一番。不过如今这已经与他无缘。
女人深蓝色的眼瞳俯视着他。「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点了点头。他是打算要点头的,至于有没有真的做出动作,他也不清楚。不过至少,他的意图应该是传达给了对方。
「那时你为何死心了。」
「……因为觉得……赢不了啊……就算伸手……也已经是徒劳……吶……」
「仅此而已吗。」
「……啊啊……」
「明白了。」
「不对、」
自己到底打算说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有什么……有什么东西……我看见了……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将我打垮的东西……在你身上……我……只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