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镜中的男人看上去颇为成熟老练。
端详了一下梳得整整齐齐还打了摩丝的头髮。型儿还不错。
他偷偷笑着将手镜向下移了一截。没问题,鼻毛都剪乾净了,鬍子也剃光了。虽然原本就没有多浓密,毕竟也算是半个鱼类——才怪呀白痴。把手放在嘴巴前哈出一口气马上闻一闻。超清爽的嘞,完全就是一股薄荷味。
衣服也很给劲儿。这可是那个最近正是火热的品牌、艾菲鲁姆那的修身款正装,真是潇洒得一塌糊涂,再配上比卢玛裁剪精良的衬衫,还选了一条沉静的深紫与金色相间的领带。手錶虽然略显花哨,但毕竟是马克斯德·比利的高端产品,至于鞋子当然得是马克赛尔·布朗。这一身委婉地表达着虽关注流行趋势、却又不与那些随波逐流的狂蜂浪蝶同流合污的高雅气度。香水则是以清爽为主、略微带有一丝香气的爱尔凡·德·芬瑟。据相关杂誌记载,这款香水是库拉那得欢乐街三千名女性投票选出的好感度第一位。强!无敌!连自己都要陶醉了呀,真的。
到底是该故意悠然地稍稍迟到半刻呢,还是该用準时抵达来表现自己的严谨呢,又或是该儘可能地早早出现以行动传达自己热切的心,在这三者之间迷茫不已,结果转眼间,便已经十点五十五分,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五分钟了。不远处便是第五区铁锁休憩场公园正中央的大树下——这个见面地点也不知该说是烂还是俗总之就是微妙得不行。引以为傲的半鱼眼呀不对什么半鱼就是普通的眼睛再说可要发火了。总之他的眼中,已经準确地映出了她的身姿。
他停下脚步将手指放在手腕处。
盯着手錶测量脉搏,得出的结果令他震惊。「……三百、五十?」
厉害不?不过这也太快了吧?会出人命啊。该不会死在这里吧。鬼才要死啊。老子怎么可能挂在这种地方。别东想西想的了。
接下来可是约会哇。
她的心中很是迷茫。都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却又迷茫起来,感觉有些奇怪。但她的心的确是止不住地摇摆,安定不下来。
为什么我要来啊。不,都已经约好了,怎么能不来。虽然为了完成任务,欺骗矇混的事也没少做,但她希望至少在任务之外能够诚实守信。
她很看重诚信。因为她由衷敬爱——不、尊敬的第四代总长,虽然极为严格,还有些冷血无情之处,但却是个从根底里诚实的人。
问题在于,为什么当初要做这个约定啊。
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眼距偏大的吵闹男人。
她所隶属的组织中,男女比例是九比一。这么多男人,性格和容貌自然千差万别,但是像他那样的,却是从未见过。说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倒是无可厚非,但是话也实在是太多了。着装打扮也花哨得近乎离奇,光是看着就觉得眼酸。到底该说他太不慎重呢、还是性格直爽呢。也正因为此,他才能当着我的面坦然地说出那种话吧。
——这可不是恭维话,阿尼亚酱真是可爱得一塌糊涂。
光是回想起来,脸上就好似要喷出火来。
她在那个时候,理应当场发火才对。说什么可爱,请您自重一点,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她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长着一副童颜,因此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外表特徵也是她的优势,能够利用的话就应该儘可能多加利用。她也研究过这方面的手段,并应用在实践之中。也就是,她很擅长假扮成少女,乔装起来,走在街上,经常会被人搭话。搭话的基本都是些与萝莉控变态无异的醉汉。她是在艾尔甸出生长大的,因此倒也早就习惯了像他们这种下三滥的低劣行径,对于向他们适当地献些殷勤套取情报的伎俩也颇有心得。只是,果然心中还是非常厌恶,因此从没有相信过那些人的甜言蜜语。
除这些人以外,还从没有人用「可爱」这种话夸过自己。夸……?
这算什么夸。
可爱、这种话。
然而,她听了之后依然羞得面色发红。
于是只好承认,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的确感到开心。
因为一直都认为自己没有可爱之处。
一直都很讨厌自己这张小孩子一样的脸,对于脸上难看的雀斑也无可奈何。看着副长那高挑纤细却又胸部丰满的身体时常会看得入迷,而自己的身体却是可怜巴巴的。胸部近乎一马平川,却只有臀部一年一年变大。这样下去,就连借童颜和幼儿体型乔装侦查的优势,也快要失去了。
真的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平日里我努力不去想这件事。
虽然不去考虑,却会时而深切地感叹。
我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每当因抓捕GENOCID残党、第三代第四代交接、还有其他一些杂事而与他碰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很熟络的样子上来搭话。
但是,可爱这种话,反正肯定也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根本没往心里去。肯定,早就忘记自己说过那种话了。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再后来,他的族也恢複了往常的编製,因此渐渐疏远。
数次在街上擦肩而过,有两次互相打了招呼。
第三次的时候被邀请去吃饭,拒绝了。
第四次他则说『那么去闷杯茶?』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总之还是拒绝了。
第五次的邀请则是『随便干啥都好要不要一起玩?』
就算跟他解释,有任务、工作繁忙。但他一句『总有歇着的时候吧』就将我的话堵了回来。真是个缠人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企图,真是火大,为什么偏偏非要找我——如此向他质问。
他看上去相当不悦。「『偏偏非要』,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嘛。虽然不晓得你是怎么看的,但老子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之前也说过吧,因为阿尼亚酱你这么可爱,所以才邀请你的嘛。如果真的就是不愿意,那也没辙,只好放弃喽。反正老子都已经被甩过无数回了。」
被甩过无数回。
这话刺在心口,让人如鲠在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不是做了坏事。
也许,就是因为脑中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所以才抱着一种想要补偿他的动机,接受了他的邀请。
然而心绪还是无法平静。
她从昨天开始便坐立不安。应该穿什么衣服好,应该怎么打扮,脑子里想的凈是这些事。
在这方面她懂得不多。虽然有不少衣服,但都是乔装时用的。平日里都是穿着银色军团的正装,没有準备便服的必要。那些乔装用的衣服大多都很孩子气,不过也只能用心组合,儘可能地搭配得看上去正常一些了。
结果,是在连衣裙上加了一件牛仔夹克,又戴了一顶帽子。因为有些反感把腿露得太多,因此穿了底裤,包则是可以挎在肩上的手提包。还稍微化了下妆,为了不被同伴们发现,一大早就从银之城寨的宿舍中出来,直到刚才为止都在这里晃来晃去打发时间。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他的身影,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乾脆就别来了。
不过,他不是会打破约定的人。明明根本不了解他,她却不知为何在心中如此认定。
对着地面盯了一阵子。
一定是因为脑中全是杂念。
所以完全没有察觉到。
肩膀突然被人一拍。「哟。」
举棋不定了一会儿之后,他决定从背后偷偷接近,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膀。
本是这么打算的,却被人抢先了。
那是个穿着在GENOCID被一举消灭之后早就过时了的Revice衣装,看上去很是轻薄的青年人。
她转过身来,眉头紧皱。那个男的,恐怕没有注意到。别看她那副样子,其实也是秩序守护者的一员。而且,虽然是以收集情报为主要任务的无名队,但也好歹是个队长。话说老子心中也是忿忿不平,你这瘪三想对老子的女人干啥玩意儿——不不不不才不是老子的女人呢。他慌忙跑上去,抓住青年人的双肩扳了过来。
「行了行了行了,差不多行了。嗯?没看人家觉得你很碍事么?没瞎的话就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嗯?」
「……搞、搞毛啊。你丫、想干……」
「别介。看在老子的份儿上,成不?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成不成?」
「为、为毛我要、」
「不识好歹啊。」他的双手略微用力,挤出一个微笑,「老子我可是为你着想才跟你正儿八经商量的,还是怎么着,你活得不耐烦了?嗯?」
青年人张口结舌,身体一缩将他的双手拨开。不,不对,是他故意鬆手了。
青年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只得小声嘟哝着骂人话,转身快步离去了。看上去非常想要拔腿便跑,只是为了面子强忍了下来。哦吼吼吼,还挺会逞能的嘛。
他转身面对着她。「呀,抱歉啦!都怪老子我来迟一步。」
「……没有、迟到。」她低头看着手錶,脸色微红,「还有三分钟呢。」
「噢噢,是嘛。呀,不管怎样,先得那个啥、早上好哇。」
「为什么……」她的眼睛,一瞬间上扬瞄了他一眼,「为什么要放了那个男的。这也太过随便了,像那种无礼之人……」
「说的是呀。」他挠了一下脖子,「竟敢伸手碰阿尼亚酱,老子也想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过,今儿个难得约会一次,就别较真了吧?」
「约、约会什么的……」
「咋了?不是么?呀,不管怎样,阿尼亚酱今儿可是休息呀,休息日就不要再死抱着秩序守护者那一套不放啦。」
「我!」她咬起嘴唇,「……我的身心都已全部奉献给了秩序守护者。我就是这样。就算是休息日,也不会改变。」
「嘛,这样也好。只要阿尼亚酱你愿意,老子就全力支持你呀。」
「……我觉得,需要给那个男的一点教训。我自己也可以办到。」
「呀,这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
「非要乾的话,就交给老子干。」他立起拇指指着自己,「和老子在一起的时候呀,只要是阿尼亚酱你说要干啥,就等同于老子我也想干啥呀。让阿尼亚酱这么可爱的姑娘去干那种脏活,这可不符合老子的哲学呀。」
噢噢——这话说得不错吧?
她从刚才开始就紧盯着他的下巴看。
因为不论如何都无法对视。
不禁让人怀疑,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人类,莫非其实是什么异界生物?如果真的是人类,又怎么能毫不害臊地说出这么一大串肉麻的话?何止肉麻,听得皮肤都发痛了,简直是一种拷问。
「这衣服,真是奇怪。」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不小心这么脱口而出。
泼出去的水已经无法收回了。于是她又仔细观察了一遍他的衣服。的确很奇怪。虽然看得出来很高档,但是,完全不适合他。
「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真奇怪。」
「噢噢……」他将衬衫扯到胸口,上下打量自己的全身,「不合适吗?呀,也许吧。是穿衣服的人太土啦,嘎哈哈。不要怪罪衣服嘛。」
她不快地皱眉盯着他的脸。「还有头髮!」
他歪着脖子挠起了头。「……髮型也不行吗。可能、是有点那啥、弄过头了,想办法定型来着……」
「看着很噁心。」如此说着,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呀。再怎么说这也有些过分了,太过分了。
也许我是故意想要惹他讨厌吧。只要他被惹怒然后自行回去,这场闹剧就可以结束了。我是如此盼望的。
但是,凭着这种原因,难道就可以伤害他吗。他又没做错什么。
明明话说得那么重,可他却只是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似乎并没有生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约我这种人出来。我是个很无趣的人。而我也自愿这么无趣下去。只要能够成为支持我团及我等之义的力量……」
「老子不是说了,是因为可爱吗。」
「我怎么可能、可爱呀。」
「成。那就是因为老子我喜欢。」
「白——」白痴吗、差点就说出口来,还好及时忍住了。作为为义献身之人,哪怕是在乔装之中,我也不允许自己说出这种言辞。
「因为我喜欢阿尼亚酱呀。」他的眼神透着一股认真,「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老子已经安排妥了,虽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总之,玩的开心呀,哈哈。」
——那话是当真的么?
的确是有些难过。当然啦,自己可是觉得挺好的呢,还挺有自信的呢,那可是专门找人剪的头髮呀?真是心碎。Heartbreak。整个人都消沉了,感觉身心都碎了一地。不过,话虽如此、
总觉得,她的那句话,比起针对他,倒更像是针对她自己。就算不是这样,也得拿出点坚强男人的气概。
而且啊,话又说回来。这种话其实早就习惯了呀?什么谩骂痛骂臭骂,对老子来说,当头淋上一顿骂可是比洗澡还要稀鬆平常的呀?毕竟同伴之中有不少毒舌的家伙,比如玛利亚罗斯玛利亚罗斯还有玛利亚罗斯之类的。还有最近皮普也开始说话带刺,而且刺刺都往脆弱的地方扎。
其实也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準备。
到底失败过多少次,早就懒得去数了。要对成功抱有期待反倒还比较难。
哼,管它的。反正,老子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半鱼人,能受欢迎才见鬼了。实际上不就是不受人待见么。阿尼亚酱虽然接受了邀请,但看上去还是很困扰。
既然如此,至少得让阿尼亚酱开心起来。顺便给老子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这就不错了。
哪里不错了!但是这也没辙呀。
在大食小路上溜达了一会儿,正好在十二点整进入一家名叫「斯宾诺莎」的店吃午饭。虽称不上有名气,但不大的店面收拾得整整齐齐,暖色调的装修风格让人心绪平静。菜品既做得精緻,又带着一种家常风味的质朴。称不上是华丽,和那些名店的菜肴比起来显得毫不起眼,但正是这一点难能可贵。
虽然对话仍有些生硬,但她似乎对这种家常菜很是中意。
「这家店,也不显眼,和同伴们一起来也不错吶。」
「……是——哦。」
「是叫JMA吧?应该还没解散?」
「您、您为什么知道这个。」
「唷吼吼。别小瞧老子的情报网,自然也是好好调查过的呀。」
「……莫非,您也知晓JMA的正式名称?」
「守护优安·桑瑞斯总长(原副长)凛然眼镜身姿协会。」
她露出极为複杂的表情,虽然难以看透,但其中困惑的成分应该是最多的。另外,还透着一丝后悔。
「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我已经……」
「无所谓呀。非常想要搞好关係也不见得就是爱恋。而单相思也算是恋爱的一种。倒也不是吹嘘,这种事老子早就习惯了。」
老子的确从这无尽的连败中学到了些东西,当然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恋爱无法给人带来虚荣,也并非是拿出去炫耀的战利品。
想要看见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