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于眼前的月明,刀身上沾着汗滴,泛着银色的光。
他双手紧握刀柄,引刀至手腕里侧贴近眉间,两脚距离与肩同宽,膝盖微弯压低重心。十几分钟内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屏气凝神,但却体会不到丝毫的气力充溢之感。
他的身体空蕩蕩的、千疮百孔,连一个破破烂烂的容器都称不上。
从窗外射入的月光,割裂了室内的昏暗。
银之城寨副塔的道场之中,除他以外再无人影。
他自嘲。是不是很焦躁呀,好好尝尝这烦闷吧,你就是这么弱小。别说追上义父了,你已经连他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这副身体没有恢複到原来的样子。在收容所接受了治疗,得到了莫莉·利普斯的保证,理应恢複了全部机能才对,然而他却总是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部分一样。
以这副羸弱的身体承担总长之位,还是太早了。你难道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吗。这只会让人耻笑。笑呀。笑呀。笑我吧。我就是个傀儡罢了。
道场的门被打开了。
没必要用目光确认。
那足音虽然兇猛,却压低到难以察觉的地步。空气中野兽的气息几乎凝结成了实质,虽极为细心地掩盖着,却又赤裸裸地暴露无遗,这在他的身上并不矛盾。
「总长。」死神如同在表达厌恶一样刻意强调着这两个字,「很勤奋嘛。」
「因为我和你是同类。」虽然觉得这般较劲很不像样,但一转眼便将矜持丢到了一旁,「代理总长。」
死神嘎吱一声咬紧了牙关。「这称呼让人很不愉快。」
「无可奈何。你曾是第二代总长,怎么可以仅仅屈居副长之位。这是全团的意愿。」
「这种虚衔。」
「是很无趣。」他将月明收入鞘中,「那么就随意称呼吧。」
「只要你不计较。」
真是少见。
死神的表情竟带着一丝笑意。
「怎么了。」
「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有什么想说的就明说吧。」
虽然人称死神,但他的表情就和今晚的月光一样明晰好懂。他在抑制掩盖自己的动摇。
「假如真的有事,我肯定不会有丝毫避讳的。」
「我只是一柄为义而挥的剑。多亏了你背下了这个对我来说太过沉重的担子,我才得到了解放,重新变成了一柄剑。挥剑的是你,只要你吩咐我就会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该吩咐的我都已经吩咐过了。」
「你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死神走到墙边,取了一把木刀,「又臭又硬,无趣至极。」
「这话我可不想被你说。」
「我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已经不是秩序守护者的总长了。」
死神将第二把木刀丢过来。
他迅速伸手接住木刀,立即将收在鞘中的月明放在地上,握住木刀摆出架势。
死神沖了过来。
明明只是单手拿着木刀随意地一伸,却比起预料中的更快。
他双手紧握木刀格开死神的这一击。
好重。
从肌肉、关节到内脏都在嗡鸣,这一击竟这么沉重吗。
死神舔了舔嘴唇。「——劲!劲!劲……!」
「嘶……」他用尽全力才将死神的木刀挡下。虽然速度并不快,但力量令人惊异。他被向后压倒,但他固执地不愿后退一步。不可以后退,没有理由后退。话又说回来,如今他除了凭藉固执去对抗,也再无他法。
「真是丢脸……!」死神又一次逼近。
木刀即将碰撞。
在那之前,他一脚踢在死神的胫骨上,死神向后倒去,顺势在地上一个翻滚,刚一起身便又沖了过来。他则抢先劈下一击,试图趁其立足未稳,以木刀压制死神。死神脖子一扭躲过这一劈,从下方将木刀向上撩起,朝他的下巴打来。他堪堪躲过,只要被那木刀擦上一点点,他便会被击倒在地。
躲了过去。
是怎么躲的?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纯粹是身体的自行反应。
死神直起身来扭了扭肩膀。「——你变弱了吗,优安……?」
他侧对着死神,引至胸口的木刀与地面几乎完全垂直。「闭嘴,罗叉。」
「不斩敌人,就会变钝。」死神则摆出上段,「剑就是这样的东西。」
「听起来你倒是深有体会嘛。」
「如你所知,我不怎么会说话,别逼我开口。」
「我会直接让你开不了口。」
「有本事就试试。」
「还用你提醒。」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
清空思考。
敌人。
敌人吗。
我至今为止都在与谁为敌。
一切的思考都是杂念,原来如此。
盘踞他腹底的某种事物破裂了。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踏出,全身的动作一丝不乱。以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牢牢刻在身体里的步伐,看上去并不规範,每一步的距离、速度、角度,全都有着细微、又或是巨大的差异,足以使对手困惑。罗叉做出了反应,将他的攻击悉数躲过、格开、挡下。
看到那剥去多余部分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罗叉凝练的技巧与动作,血液沸腾了。
浑身充满了热量。
他后退一步,双手置于左肩附近,木刀倾斜,双脚分开一前一后。这架势并不是他从义父那里观摩学来的破天一流。
那是他凭自己一人磨练成熟的招法。
「——丛雨。」
抓住一瞬间的时机,斩击如暴雨般倾注而出。在全力防御的罗叉腹部又额外踢了两脚,但死神连半步都没有动摇,甚至又一次逼了过来。正如预料。
划过一个半圆绕至罗叉背后,罗叉虽立即转过身来,但仍是慢了一瞬。一系列的斩击立即将罗叉淹没,假装这是杀招,在半途又一次绕到罗叉背后。但这次罗叉没有转身,而是向右侧跃开。他紧追不捨。
罗叉一边格挡一边大叫:「——打得爽不爽!?」
谁会真的回答你啊。
这种事不用说出口。
以剑来表达——不,这也不需要。
两柄木刀同时碎裂。
罗叉毫不犹豫地挥拳打来。躲过这一拳,随后反击,但只是擦过了脸而已。膝盖与膝盖撞在一处,手刀与手肘彼此冲击,交错的双拳无数次地震颤着对方的脑壳。
「想想初代吧!」罗叉笑了。那副如狂吠的野狗一般的笑,这也并不是第一次见了。这笑容离人类常规相差甚远。「——初代总是将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别把我扯进来!」让我想起了不愿想起的事,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讨厌,「你自己多愁善感就一个人闹去,少拉着我陪你!」
「除了你以外,还能有谁能让我认真起来!」
「高手不是到处都是吗!」
「你批准吗,总长!我会要了他们的小命的!」
「别拿这种荒谬的话威胁我,蠢货……!」
下巴上挨了太多拳,正在嘎吱嘎吱作响。左耳已经听不见声音,左腿和右腹都在剧痛。仔细一想,自康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负这么重的伤。
我到头来,莫非还是心有畏惧吗。
紧抓着罗叉的衣襟将他拎起,领口的扣子崩飞在地。本打算在他的鼻子上狠狠揍上几拳,却突然觉得这行为毫无意义愚蠢透顶。
鬆开手,罗叉摔落在地,乾脆懒散地躺在地板上不起来了。
膝盖的疼痛过于剧烈,气息也乱得不成样子,只好也坐下来喘一口气。
「……你这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无聊。太无聊了。」
「你还是很强。」罗叉伸手抹了抹嘴巴附近的血渍,「明明我斩的人更多,我就是为斩人而生,但是为什么,你却永远比我强。」
「我怎么知道。」
「说实话……」
「你爱说就说。」
「总长,应该是让强者来当。我还不够格,要比我更强的人,才能配得上。」
「你想说的就这些?」
「也就是说、吶。」
「你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初代他很强对吧,比谁都强。」
「废话。」
「你也很强。我话说完了,你有意见?」
「没意见。」他伸手扶住满是汗水的额头,「我哪里会有什么意见。」
「看你表情可不像是没意见。」
「我天性如此,你当作没看见就是了。」
罗叉哼了一声。「去想办法把珐琉搞定吧。」
他站起身来没有回应。
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于是临走前在罗叉的肚子上踩了一脚。
罗叉呻吟了一声,随后像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这个永远长不大还不听管教的臭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