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
在阿德里安·基贝尔的人生中,恐怕还从未如此切实地渴求死亡。
话是这么说,不过所谓的切实,也只不过是『如果不用自己下手,而且没有痛苦的话,死了倒也不错』这种程度而已罢了,对于阿德里安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想死了。虽然平日里都做好了随时挂掉的心理準备,但除了被猛烈的宿醉侵袭以至于站都站不起来的时候以外,他可不至于想要自己主动挂掉。而且,就算有这种时候,一般也马上又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因此想死的状态总也不会长久。
在破旧简陋的出租房中既臭且乱的床铺上,阿德里安辗转反侧,心绪不宁。
因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烦恼这件事本身,对于阿德里安来说就相当少见,无法适应。
即便如此,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思考。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我的人生……不,说起来……仔细一想,不凈是问题吗……就算这样,你……喂,『你』又是谁啊,跟谁说话呢,我……应该是一个人……一个人……」
阿德里安从床上跳起来看向房门。关得好好的,也上了锁。又看向窗户,满是污渍的窗帘的确是拉好的,窗户也好好地关着——吧?不行,得确认一下。掀开窗帘,仔细确认,没问题,插销也插上了。房间狭小得除了橱柜和一张小出屎的桌子以外再无其他物件,其他的话——不,床底下呢。有东西,脂羽虫。喂,玩真的?一、二、三……居然有五只。不对,应该还有更多吧。算了,管他的,共存共荣吧。不,共荣个屁啊。像我这种,明显应该是荣的反义词才对吧。倒是脂羽虫,自得其乐地过得欣欣向荣。哼,也好。但是橱柜的状况就不好了。打开来,又是脂羽虫。全他妈跑光之后,里面只剩几件衣物,没别的了。
都没问题。
阿德里安又一次在床上侧躺下来。
「……真是的……说真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说是人生……倒也不是那么夸张的玩意儿……那到底又是什么玩意儿……已经搞不懂了……」
不论如何烦恼,也总得不出结论。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气息。能够感觉到某种气息。怎么可能,这房间之中除了阿德里安和脂羽虫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也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至少房间里绝对没有。房间里——对了。
又一次从床上跳下来,奔向门口,打开门锁。
眼前是屎一样狭窄天花板屎一样矮满是屎一样的臭味的屎一样的走廊,果然还是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左右张望,看不见人影,也就说,的确没有其他人。不——
阿德里安向斜对面的3Y5号房的房门望去。
房门开着一丝缝隙。
从那缝隙中,渗出阵阵冷风,又像是不祥的邪气,阿德里安有些胆怯。
那是什么。
眼睛。
带着血丝。
眼球。
真恐怖。
阿德里安并非是胆小鬼。甚至应该说是迟钝,让人感到恐怖的那一部分身体机能兴许都已经坏掉了。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生存的感觉则是他的最爱,比乾女人还要爽。然而如今的这份恐怖完全不同。阿德里安的身体习惯性地在一瞬间选择了攻击而非逃跑。
一步步逼近,打开了3Y5号房的房门。
里面有个女人。
第一眼望去,首先头髮长得令人咋舌,整个人几乎都埋在像是海草一样的头髮之中,身材极瘦。在髮丝之间探出一对正窥视着外面的眼睛,紫色的嘴唇上挂着应当称之为『咒笑』一般的笑容。
真是吓人。
然而不可在此处退缩,不然就会给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要进攻,要佔据进攻方的地位,作为战士的本能如此命令阿德里安。
「你为什么在这里,在搞什么鬼,有什么企图。」
「……我我我我并没有特意想要不是没有什么只是碰巧搬到这里就算事先知道这里也没什么意图全都是偶然。」
「既然是偶然,为什么要开着房门看我。」
「那那那那只是日常功课应该说是确认周围的状况必须确保安全不然就一分一秒都无法安宁我感觉自己似乎有这种倾向。」
「比起确认安全,倒更像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我这边吧。」
「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丝毫没有给阿德里安大人添麻烦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够拜见您的容姿仅此而已。」
「别擅自叫我什么大人啊,听起来不爽。」
「哎、哎、哎、哎、那那那那就……阿、德、里、安。」幽灵女的脸染上红晕。
意识几乎消散。
这算什么,诅咒吗,这诅咒也太过强力了吧。
虽然头晕目眩,但如果在这里认输,接下来就会轻易地被抓走杀掉,虽然就算挂掉也无所谓,但是以这种形式挂掉真是敬谢不敏。
阿德里安以像是看髒东西一样的眼神俯视着幽灵女。「我应该之前就已经说过了,不要跟着我。懂不懂?就算不懂,也给我想办法去懂,行不?」
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闭好门上紧锁,赶走以一副同居人一般的姿态大摇大摆地爬在床上的脂羽虫,扑倒在床铺上,用散发着馊臭的毛毯将全身连着头部都裹住。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某种奇怪的声音。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开什么玩笑。」阿德里安捂紧双耳蜷缩起身体。
在这里都听得见,难道是幻听吗。不,毫无疑问,的确听得清清楚楚。
哭声。
幽灵女正在放声恸哭。
这分明就是诅咒。
我被诅咒了。
与她的相遇正是所谓偶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素。
因为将手头的钱都花光了,只好暂且将不干活、一天到晚光是喝酒的生活方式抛到脑后,去了本忒咖啡。仍试着想要找个像狗屎法尼·弗兰克一样的冤大头,却被人主动搭话。对方是留着两侧剃光的短茶发、体型壮胖、名叫刚格的男人,与顶着夸张的爆炸头、名叫迪·佩德罗的瘦子组成的二人组。
「你是阿德里安·基贝尔对吧。看你也没事可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干活试试看?」
「来、做、嘛。啊哈哈哈。」
这对截然相反的搭档似乎并不算好相处,不过的确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绝非简单之辈。阿德里安以嫌麻烦和有点累了之类的理由推脱了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了,而在那之后他才注意到。
他们并不是只有两人,还有一个女的,藏在刚格和迪·佩德罗的身后。
阿德里安不禁愕然,直到那女人来到身边为止,他竟然都没察觉到她的存在。
如今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基本上,常年隐藏自己气息的家伙,都不会好对付。
女人从长长的头髮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刚抬头看见阿德里安,又立即垂了下去。「……我是斯蒂法妮。如果您能多多关照的话我倒也说不準会不会开心……」(译注:这三人线索不甚明朗,我多嘴捋一捋:按照故事时间轴,这三人最早在外传3中被提及,曾经是午餐时间的成员,库拉尼死后退出。随后在第八卷中出现过。接下来是在外传5-蓓蕾的卡洛那2中登场,并交待了其中女人原名柯林,退出午餐时间后化名为斯蒂法妮。)
不过工作倒是很顺利。
壮胖的刚格双手各持一把武器,而爆炸头迪·佩德罗则挥舞一把长柄大刀,两人的本事果然都不寻常。至于斯蒂法妮,她和刚格同样是二刀流,可擅使的兵器,居然是切肉斩骨用的菜刀。战斗方式也不着边际,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激烈。还总是对着已经死透了的异界生物持续挥砍,一边将肉呀骨头呀内脏呀之类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一边露出单纯的笑容。如果不考虑她那高得异常的战斗能力,就只是个疯子。脑子有问题的家伙,在艾尔甸之中倒是不问男女老少到处都是,问题在于她的异常程度也太过火了。
看来刚格和迪·佩德罗,应该相当于斯蒂法妮的监护人,同时也是驯兽师。
当斯蒂法妮因为什么原因发起火来的时候,主要是对着刚格毫不留情地殴打、踢踹、扇巴掌。在刚格坚守防御忍耐痛击的同时,迪·佩德罗则在一旁以温柔的口气与斯蒂法妮理论,随后过上一段时间她的怒火也就平息了,但在旁人看来,这简直称得上是一场惨剧。不过那两人看上去像是早就习惯了,考虑到这一点,倒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喜剧成分在里面。只是,如果他们没能阻止斯蒂法妮的话会怎么样,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阿德里安和那三人一起,两次潜入地下城中,收穫了不少宝贝,也差不多该抽身而出了。虽说那三人的确很有本事,再大的困难也足以克服,作为工作伙伴实在是再好不过,不过再和他们扯在一起,恐怕总有一天会被捲入其中。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糟糕了。
在与垃圾场没什么区别的地下城角落,正吸着烟草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视线。
斯蒂法妮正看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浑身一凛。
她不会是迷上我了吧。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倒也不坏,可是这次完全不同。
与她对视了一眼,斯蒂法妮立即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疑虑转变为了确信,因此,立即取消第三次合作的计画。也没和他们事先商量,直接就在约定的时间没有现身。
阿德里安·基贝尔虽是个酒鬼却本领高强,只要给钱就什么都干,只是为人反覆无常。这是业界中人对他的评价,他的生存方式也的确如此。他宁愿死也不要伪装自己,只想凭着性子活到死到临头的那一天。
在那之后,就算与刚格和迪·佩德罗偶遇,阿德里安也会无视他们。那两次合作的确收穫颇丰,不过就当做没发生过吧。反正只要吃喝几顿、干几个女人,那点钱立马就化作云烟了。
拜託你一定要忘了我啊,斯蒂法妮。
什么恋啊爱啊的,和我根本不相称。好男人成千上万,出去随便找找,能和像幽灵一样噁心的你情投意合的男人,总归是有的。
然而。
就从违约的那天开始,阿德里安就被斯蒂法妮缠身不放。
总之,不管是走在街上,还是到哪里的店里喝酒,都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试着搜寻的话,有时能发现可疑的人影,有时又什么都找不到。让人极其不爽,还颇耗费心神。斯蒂法妮的眼神——也许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和杀气极为相似。被那视线一盯,身体立马就会擅自进入备战状态。还在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当一名优秀的士兵的时候,只要有充足的兴奋剂,就算一连十天半个月都保持戒备也没什么问题,然而如今的阿德里安·基贝尔早已不比当年。这副不再年轻、满是鏽蚀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三次、不、有四次,抓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斯蒂法妮开口质问。
而她只会絮絮叨叨地说一些似懂非懂莫名其妙的话。「呃这只是偶然路过顺便看见有点在意您在干什么而且天气也不错这座城市的空气一直不太好所以……」
「既然你这么能说,就说清楚找我有什么事就行了,如果没事就离我远点。你烦得跟屎一样,明白不?」
就算当面忠告,斯蒂法妮也不见收敛,所以只好跟她摊牌。
「别缠着我,真的别再跟过来了,跟你说了烦得要死,好不好?」
那应该是——没错,大约一个月前。
自那以来,斯蒂法妮的行为急速激化。用望远镜偷窥、飞速从后面冲上来拔掉自己一根头髮就逃跑、乔装成别人的模样前来接触。完全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不过,仅有自己暂住的出租房是安全的。说真的,自己也曾想不通,那家伙应该是知道阿德里安的老窝在哪的,以她的执念怎么可能查不清楚。然而为什么一直不出现,难道是心胸宽大、手下留情?别他妈开玩笑了,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那个畜生。
该来的总会来,总之,结束了。这间房子再也不是能够安稳度日的地方了。
其实倒也不可惜,原本就只是因为便宜才选的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和财物。
搬出去吧。
「……那什么……总之,先去哪个女人那里住一阵子吧……婕西丽娅,如果只是一天两天,应该会允许我留宿的。那女人还挺心软的呢。接下来就一直赖在那里……不、不行。要是被发现的话,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话说,我真的逃得掉吗。那家伙可真是不得了。假如真的和她干一架——打得过吗?感觉真的说不好……」
有人敲门。阿德里安猛然掀开毛毯,抓住倚在床边的骑兵刀。总有种『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好这么干了』的感觉。我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啊。在内心中冷静地讥笑着,手中的骑兵刀已经出鞘。
压低足音靠近房门,抓住门把手。在走廊中实在施展不开,还是打开房门,将她引到房间里来,再一口气解决。
静静地吸足一口气屏住呼吸,打开房门,随后感到些许眩晕。
眼前不是斯蒂法妮,却站着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
明明一副看上去一脸不爽的乖僻模样,金髮却梳得整整齐齐以至于让人讨厌。
心想,这家伙搞什么。以及,该不会。
要说是那种情绪比较强烈,应当是后者。
真是愚蠢,这种事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阿德里安将骑兵刀的尖端捅进地板,垂下视线,如果眼前的男人真的是那家伙,他到底该说什么话才好。
而对方似乎早就準备好了台词。「好久不见,哥哥。」
被带到了大食小路上一家相当高级的饭店,而且还是深处的一个小包间,至于被询问开胃酒要什么种类,对于他来说则是最大的屈辱。如果阿德里安还拥有感到羞耻的机能,恐怕就乾脆当场自尽了。不凑巧他完全不懂什么叫羞耻,因此就全部用随便、随便以及随便应付过去了。
两个臭男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近乎于是天下最可怕的体验。不过菜倒是不错,酒也很醇,对方也没有说多余的话。自己只要闭嘴低头只顾吃喝,就能够自欺欺人地将眼前情况的不可思议、不协调、不舒坦的部分全部无视。
拒绝了饭后茶点,而是点了烈酒刚开喝的时候,对方似乎终于是等得不耐烦了。
「我一直在找你,哥哥。我早就猜到你应该就在艾尔甸,但要在这个城市找一个人,实在是不容易。」
「你早说的话,我就去个更容易被找到的地方住着了,比如荣光闪耀宫殿的大门口之类的。」
自己说的这番话,白痴得连玩笑都算不上,听得自己都噁心得直想吐。
菲利普·梅西安。在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做了拉夫雷西亚的商政界大腕克劳德·梅西安的手下,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从而得以入赘梅西安家。菲利普娶了克劳德的女儿,这件事就连阿德里安也是清楚的。
他所知的也仅此而已。
已经很久不见,因此在那之后的事就完全不了解了。
「你这套衣服挺不错的嘛。」阿德里安使自己的面部尽量舒缓,做出笑容,「赚得不少吧。」
「哥哥你又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
「脸色看上去可不好。你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你倒是看上去很健康嘛。」
「缺乏锻炼啊。这座城市真是要命,非得自己走路才行。」
「偶尔也会有人在城里搞公共马车,不过基本上都很快就不干了。」
「因为会被抢吧。」
「是会被杀。行驶着的马车很糟糕,近似于密室,对于盯上你的人来说简直是再棒不过的地方了。」
「在这座城市到处都能找得到活干呢。」
「不错吧。」
「不适合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工作,我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了。」
「你的工作,我可是没法想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