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路边浑身是血的男人身上的男人刚举起双臂大吼示威,另一个男人便从后方一脚打断了他。就在旁边有一名半裸的女人抱着酒瓶酣睡不醒,还有一群最多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大叫着发着怪声彼此殴打踢踹。因为这里是艾尔甸所以没人制止是再正常不过,可甚至都没有吸引到旁人注意就显得有些异常了。放眼所见到处都是背着大包行李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原本就已经是很可怕的人流量,再加上行李使得每个人佔据的空间大幅增加,导致道路变得极度拥挤。有人撞在一起,有人推搡抱怨,有人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演变成群殴。贫穷的小孩子们朝着掉落在地的行李蜂拥而去,又被盯准钱财的骯髒大人们踹开。在街头高声叫喊着『自由的终焉』、『世界的毁灭』的醉汉们,也不知是谁起的名,人们称他们为「空谈士」。还有只要一见到女人就缠上去、或是满脸笑容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求你了让我干一回吧就一回让我干一次吧就插进去一点点拜託了」的男人,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想乾的话就强行拖到阴暗的角落里强暴这才是艾尔甸的一贯风格,像那样缠着人不放的倒是从未见过。也有的男人光着身子在街上游荡,朝着女人冲过去却被一肘打倒——这种情景倒是并不稀奇,在夜晚的库拉那得算是司空见惯——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第五区就很少见了。而且,数量还不少,简直如同那愚蠢至极的行径成了某种流行一样。要说多的话,无人顾及的尸体数量也很多。街上的每个人都杀气四溢,心浮气躁,像是失去了理智——说每个人都是这样可能有些过于绝对,仔细看看,也有不少人的生活一如往常。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形式并不固定,可如果我们有着名为日常的东西的话,马上、在不远的将来,这日常就将被破坏,离我们而去。明明面临着这种可能性却仍然一如平常,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异常。嘛,肯定也有的人只是因为城门一带都已混乱不堪想出城也出不去,所以才破罐破摔罢了。
总而言之,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艾尔甸。
不安、焦躁、愤怒、狂乱、心灰意冷、混杂着格格不入的平稳,将整个城市填满,汹涌不定却完全没有发泄出口。
「真是吓人……」玛利亚罗斯一刻不敢放鬆地观察着周围,将兜帽稍微拉紧了些。
这种时候,必须得比平常更加警戒。不过从另一方面想,大家如今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务就已经很累了,好像根本没空再去管其他人,只要保持着已经成为本能的自卫準备,似乎也不会遭遇什么大危险。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论何时发生任何事也都不奇怪,下一个瞬间,也许就会被捲入什么根本无法想像的事态中。应该说,已经卷进去了,比如战争之类的,完全是莫名其妙地遭殃。
总之,就算待在收容所,目前也没有任何事情帮得上忙。只能外出亲身探查城市的情况,要是可能的话顺便採购一些物资。往常在这种时候总能发挥巨大作用的皮巴涅鲁目前正在接受包裹左脚伤口安装义足的手术,因此只能让露西陪同。嘛,这孩子只要拜託他什么就会像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满心欢喜,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真是干劲十足啊。
「——然而,为什么马上就走散了啊。那孩子真是的,是不是太奇怪了啊。呀,要说奇怪的话,倒的确是很奇怪……」
大概是只顾盯着路过的可爱女孩子看,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吧。总是满不在乎地干出这种可笑至极的事,还相当频繁。
「不过倒是挺有趣的。而且不管在什么方面都不稀鬆平常。果然是因为好奇心太强吧?对我来说只要不造成太大危害的话——而且也的确没怎么添麻烦嘛。姑且算是吧。还挺努力的。那孩子天生就是这种性格……」
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自言自语。这已经成了一种癖好。不过声音不大,嘴巴也基本不怎么动,应该不会被旁人认为是脑子不正常。不过——
「这癖好、是不是不太好……嗯?」玛利亚罗斯停下脚步,眨了好几下眼。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头脑还在思考时,身体已经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玛利亚罗斯向后一跳。
来了。
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
玛利亚罗斯正在本忒咖啡前的道路另一侧、距离建筑物外壁一美迪尔之外的地方快步行走。
大概,就是从身旁建筑物的窗户,或是屋顶上。
有东西落了下来。
哇,是人——头脑如此得出结论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得清清楚楚。以怪诞的坠落方式,头朝下,双臂张开,紧并着的双腿伸得笔直,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还盯着地面露出了笑容。
然后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与地面冲突,恐怕是脸面着地。
响起什么东西被挤扁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东西四处飞散,那家伙张开双臂伸直两腿的姿势大概又保持了一秒。
随后双腿分开倒在地上。不对,应该是倒过来了。
朝着我这边。
不会吧。
这算什么。不行不行。哪有这种事。别过来。都说了别过来。玛利亚罗斯瞪着眼睛心中骂个不停,又一次向后跳了一步,总算是躲开了眼前的尸体,却和身后的某人撞在了一起,被对方「喂!」地怒喝。明显是我的不对,因此道了一声歉正要跑开,头上又有什么东西落了过来。抬头一看,还能是什么东西啊。
依然是人。
依然张开着双臂,躲不过去——不,还好,就差一点点。
第二名跳楼者,在玛利亚罗斯脚趾外三十桑取左右的地方头部着地。距离实在是太近,拜之所赐身上淋到了一些不想被淋到的东西。玛利亚罗斯不禁发出呻吟:「——唔呃……」
走在前方四、五美迪尔处的男子被第三名跳楼者直接砸中。两人摔作一团时,第四名跳楼者就在紧旁与地面碰撞,紧接着第五名、第六名跳楼者又连累数名路过行人遭殃。怎、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等……」等等——上面又来……?
抬起头的时候,对方已经近在眼前,可以算是至近距离。这家伙也同样张开双臂,大概两腿也是并紧伸直着的吧。他的视线与自己对到了一起。
那家伙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弱男人,似乎很开心地笑着。根本躲不过去,没办法了。这样的话根本来不及——应该吧……?即便如此玛利亚罗斯仍试着向侧旁闪躲,就在此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
听到了声音。含着某些危险而又深不可测的部分、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玛利亚罗斯认识这个声音。
「KAAAAAAAAAAAAAAAAAAAAAHHHHHHHHHHHHHHHHH……!」
真是何等惊人的跳跃能力。
声音的主人高高跃起一记飞踢将第七名跳楼者踹开。
第七名跳楼者撞在建筑的外壁上,而声音的主人则在玛利亚罗斯身边二美迪尔处落地。
「——玛利亚桑……!没事吧……!?」
「啊……」玛利亚罗斯正欲点头又停了下来,再次向上方望去。正好屋顶上又有另外的男人正打算落下。不只是一人,三人、不、四个人。虽然完全不明白具体情况,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一批自杀志愿者正聚集在某个建筑物的屋顶上,打算大家一起和睦地跳楼去死。而我似乎恰好位于这莫名其妙的现场之中。玛利亚罗斯拔腿就跑,为了不再被捲入其中,必须马上与这幢楼拉开距离。「——露西!这边……!」
「唔!?啊、是……!」
露西一瞬间就追上了玛利亚罗斯,真是让人火大。惊人的爆发力,简直不真实的加速能力。两人并排冲过道路来到另一侧的建筑物附近。回头一看,似乎这些自杀志愿者们终于全员得偿所愿。那幢建筑的屋顶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怎么回事啊、那是……」露西僵硬地笑了笑,「一不留神走散了,正在到处找呢,就发现有人朝着玛利亚桑扑下来……」
「呀,他们倒不是盯上我了啦……」玛利亚罗斯叹了口气,吞了口唾沫,「……也不只是那个人。有好多人。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自杀志愿者们选择的建筑物,从外侧的窗户数量来判断,应该是七层高。那种高度,要是脚先落地的话也许不至于马上死亡,可如果像那样以头部、準确地说是脸着地的话肯定会死。连苏生也不可能。他们应该是想死,可想死的话就自己去死啊,被卷进去的无辜群众实在是值得同情。我自己也差点遭殃。
道路两旁哗然一片。当然啦,就算是艾尔甸,也很少见到那么多人接连从楼顶跳下来。说不定至今为止还从未发生过。至少,据玛利亚罗斯所知没有。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杀?」
「嘛,应该……就是吧?如果不想死,谁会以那种方式跳下来啊,应该说根本就不会跳。」
「不过、总觉得——」露西张开双臂,试着跳起来,「像这样跳下来,看上去倒像是想要飞呢。」
「呀,可他们不会飞嘛。又不是鸟。」
「……说的是啊。」
「没错吧。」
「真是、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这座城市。」
「是挺莫名其妙的。在这种时候,也是无可奈何吧。该怎么说、自暴自弃的人本来就挺多,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很容易突然失衡,然后就做出这种事……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懂。」
「比起去死,明明还有很多事可以去做呢……」露西撅起嘴,眺望着无法飞翔只能坠落在地的人们的尸骸。
「很多、吗……」
虽然这话也许没错,可如果换作是我,若没有同伴没有朋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入侵者的话又会如何?
想要离开艾尔甸并不容易。即便是成功逃脱,也没有能够回去的故乡,没有充分的储蓄,没有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前路没有希望。而且,以每日的生活越来越艰辛的状态再碰上这种事态,也许产生死了还比较好的想法是很正常的。而艾尔甸如今处于这种境遇的人一定不在少数。玛利亚罗斯也是,如果不加入ZOO,就只会一直是个孤独的三流入侵者。
而现在不同了。
正因为如此,才能这么拚命。
因为有许多想要保护、无法捨弃的事物。
「露西。」
「嗯?」
「刚才,帮大忙了。谢谢你。」
「诶……!?」露西表情凌乱地挠了挠头,「呀其实没什么。追究起来,也是我走散了的错,而且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完全没有,对吧?还差得远呢,我这种人。真想为了能帮上大家的忙而变强,越快越好。」
「你已经很努力了。」玛利亚罗斯轻轻拍了拍露西的肩膀。
说起来,这家伙真是长高了啊。
个子窜得也太快了。
想到这里,不禁郁闷起来,玛利亚罗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都是认可你的,所以不要太焦急。」
「真、真的吗?唔哼哼哼。是么。那就好。想来我的体力应该已经锻鍊出来了。」
「嗯。体力已经是相当怪异的级别了。」
「怪异这种词,说起来会让人害羞的呀。虽然自夸有些不好,但我感觉我的身法应该也不错,就是还有些多余的动作。」
「挺好的挺好的。」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其实,剑术感觉也进步了不少呀。不,当然只是一点点啦,没错吧?就好比一张白纸上终于有了点颜色。」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真的啊……?」
「嗯。」玛利亚罗斯仍摆着笑脸,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露西的头顶狠拍了一记。
「好疼!?」露西如同被主人痛骂的小狗一样蜷缩起身体,「——哎?哎?哎……?为、为什么要打我……?」
「没什么没什么。」玛利亚罗斯做了一次深呼吸,「——嗯。没什么。」
冷静,冷静。露西是个直率的孩子,有的时候过于老实,显得有些迟钝,微妙地有些烦人,但他完全没有恶意。他的急速成长的确是事实,这自然是一件好事,说实话,好得让人嫉妒,应该说我已经在嫉妒了,可作为一个前辈,一个年长者,应该更加沉稳——要是我的心胸有那么宽广,哪还用得上这么辛苦。
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了,我一直都是这样,不可能简单地改变。不过,总是这么小气,连我自己都要讨厌自己了,而且现在明明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
被露西援助,是这么让我受挫的事吗……?
无法否定。是啊。像刚才那种情况,要是任其发展下去,大概会出大事的。首先肯定会受重伤,要是运气不好,也许就死了。而且这种危机是无法迴避的。人居然从天上掉下来,这种事谁会想得到嘛,只要没有预知能力就不可能猜得到,所以完全没办法。然而,我被人救了下来。
救我的人偏偏是露西。
为什么是露西啊。
不是露西的话,我又期待着谁来救?
玛利亚罗斯环视四周。
刚才、我又是在寻找什么……?
「那个、」露西窥视着我的表情,「玛利亚桑……?」
「哎?怎么?」
「你没事吗?」
「你、你指什么?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那个、总感觉……」露西低下头吞吞吐吐,「看上去,有点像是快要哭出来——啊、对、对不起,只是、真的只是在我眼里看起来是那样——」
玛利亚罗斯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捅向露西的眼窝。「这玩意儿是瞎了吗。」
「嘎!」露西两手捂住眼睛,「……好、好疼。真的很疼啊。现在还在疼……」
「谁让你说那么莫名其妙的话?自作自受,有什么好哭的。」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非常抱歉。请原谅我吧……」
「哼,要不要原谅呢~~」玛利亚罗斯哧笑着,无意中捂住了钝痛着的胸口。肯定,那家伙已经不会再来帮我了。
一部分自己这么认为,另一部分自己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烦死人了这种事乾脆不要管了,反正是怎么样都好为什么还要去想它。真讨厌,现在明明不是应该想这种事的时候。
十四时四十二分 n』ebula
塔里艾洛那原本就左右不对称的歪斜脸庞进一步扭曲,摆出彷彿嚼着世上最苦的东西的表情,啜饮着从厨房里擅自取出的音美婆婆珍藏好酒。肯定是心情极度不好,不过他的心情就基本没好过。
用手撑着脸、望着远方某处的贝蒂,不知为何一副神经过敏的模样。本以为是身体不舒服,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在意某件事。恐怕是和为帝国军工作的闪光魔女有关吧。虽然她很少谈起,但与自己的老师和数名同门师姐妹之间的关係,一直是刺在贝蒂心口无法拔除的荆棘。
利契耶鲁看上去像是坐在椅子上,其实屁股是悬空的,仅以单手小指按在椅子上支撑体重。
其他还有,亚鲁巴特、施特烈豪森、亨德里克、德尔盖、寂星、约格·弗洛优·梅道夫·赛肯格连麦瑟希、夏子、维多利亚、米希莉亚、白妙,大家都无所事事地在n』ebula一层的餐厅里各自分散坐着,被如同褪了色的午后沉重空气包围,寂静中带着一丝疲惫。
从早上开始就在建筑外壁挂上帆布专心涂抹不可思议绘画的「巨匠」彭德静静地走进店内开始在地板上描绘什么。跟在他身后的波达达格在不远处蹲下注视着彭德的工作。店内唯一的服务员,在音美婆婆不在的时候本应挺身而出守护这家店的胜男,正趴在吧台上鼾声如雷。
「现在这里已经快要全部成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了。」塔里艾洛哼了一声挥舞手中酒杯,「等老太婆回来了,受到牵连的话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
贝蒂抬起头瞥了一眼塔里艾洛,正打算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随后,比起嘲笑塔里艾洛更像是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利契耶鲁的身体开始缓缓上下移动。似乎光是用手指支撑体重已经无法让他满足了。
「——总之。」亚济安注视着眼前坐在椅子上紧盯着自己的女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她。
穿男装、带假鬍子之类的倒是无所谓。
「可以的话——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强·史坦巴克挠着假鬍子微笑道:「请随意问。」
「你总是戴着手套,然而,永远只戴单手。」
「正是。」
「而且并不是固定的。有的时候戴在右手上,有的时候又是左手。感觉似乎每次见到你时都不一样,是我记错了吗?」
「不。正如您所说。」
「……亏你注意得到啊。」塔里艾洛小声嘟哝着咂了咂舌,「真让人反胃。」
贝蒂耸了耸肩。「我倒是没注意到。不是一直戴在右手上吗?」
「这种行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