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夜晚已深,日期快要换日的时候。
(啊~啊……明天开始又要工作了,明天跟后天要去邮局,接下来要去宫内厅……)
翔香就这么让电视播放着深夜节目,啜饮着啤酒、看着写上行程表的笔记本,然后对于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工作要做而感到厌烦。
如果父亲或母亲在家的话,至少在打扫煮饭洗衣这方面就可以偷懒一点了,不过抛弃剑术指导这个家业的父亲,成为大型证券公司的业务员奔走海外,母亲也为了照顾他的起居而跟着出国。至于爷爷是战前出生的人,所以并不会主动做家事。
(真的是连想结婚都没办法结呢……不然如果去贵濑那边的话,应该就可以玩乐一辈子了……)
她一口一口喝下已经没有泡沫的啤酒。
(……翔希想怎么做呢?)
她完全没有头绪。依照常理来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明天枢机卿前来的时候低头道歉并且交出魅子。不过性格坚毅、一旦说出口的事情就绝不反悔,是长谷部家相传至今的血统。
(总之我的主任说过,神殿协会跟伊织家的事情就交给他了,所以我也不用去管……)
名为翔香的这名女性是认真这么想的。
(好啦,该睡了。)
翔香关掉电视与电灯,然后躺在床上。
但是,就当她沉浸在微醺的醉意、意识开始逐渐朦胧的时候。
(……)
忽然出现的气息使她清醒了。
那是一股非常微弱的气息,并不是脚步声。是因为翔香长年住在这个家,知道这个家在夜晚有多么宁静,才能够察觉到的气息;以及因为在名义上拥有代理师父的本事,才能够察觉到的杀气。这股气息所前往的方向,是魅子应该在里头休息的客房。
(应该……不是翔希吧?如果是神殿协会就算了,若是杰琵鲁姆的话该怎么办?)
翔香同样以无声无息的动作钻出被窝窥视走廊,接着因为完全出乎预料的光景而哑口无言。
原本应该已经换上睡衣就寝的爷爷,却身穿整齐的道服,露出翔香出生至今第一次看见的吓人表情坐在那间客房门口。佩挂在他腰际的,是长谷部家从第一代就相传至今的屠神太刀——神剑「今月今夜」。
爷爷打开拉门,朝着房内深深低头致意,接着发出他老年人特有的嘶哑声音。
「许久未向您请安了,魅帘罗绪之尊的公主……」
「哎呀?老爷爷……」
虽然看不到人,不过听得见魅子的声音,她应该是一如往常面露温柔的笑容吧。
爷爷眯细了眼睛,「……您已经不记得在下的事情了吗?」
「嗯……对不起,请问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没有。」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爷爷先是低下头来,并且在下一瞬间单脚跪地,将手放在太刀的刀柄上。
(!)
翔香只有看到与听到这里为止。
她压抑着跳得几乎要破裂的心脏回到床上,刚才的醉意全都消失了。她第一次听见广岛口音很重的那位爷爷完全用敬语说话,而且即使在对战之前行礼致意时,也只有微微低下头的爷爷,刚才却行了五体投地之礼。
祖父知道魅子是神。不只知道是神,还打算将她打倒。
应该要联络神殿协会、宫内厅还是关东机关?不行,不可能来得及的,那么就只能祈祷爷爷亲手将她打到体无完肤了。
在翔香困惑地深思时,「翔香。」爷爷打开了她的房门。
翔香以极为完美的反射速度钻进被窝,并且假装睡着之后,一个重得异常的东西被扔到她的棉被上。
「好痛……怎么了,爷爷?」
「由你来继承当家吧。」
翔香睁开眼睛起身一看,刚才她看见的那把太刀被扔到她的棉被上。
「等等……」
「我说翔香……我出生在长谷部家之后,十五岁就被徵召从军,为了国家甚至去过南京、菲律宾还有因帕尔,但今天是我出生至今第一次双脚发抖。」
爷爷像是认命一样说道:
「结果即使花了一辈子,我还是没办法挣脱那个家伙……虽然至今你都是名义上的当家,不过现在你就正式继承当家吧。」
「为……为什么?没错啦,因为老爸没有学剑术,所以我才代替年纪大的爷爷……可是只是挂名的而已吧……不是说要等翔希长大之后……」
「他那样是不行的。」
「不要把这么沉重的担子丢到我身上啦!」
「是吗?那你就把那个随便扔掉吧,记得别被警察发现了。」
爷爷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之后就笑着离开了,翔香朝着厚脸皮横卧在脚边棉被上的这把太刀瞪了好一阵子。
「我不管了……」
接着她把太刀扔到地毯上后,就直接睡了。
2
依照利奇的吩咐,铃兰被放在一个漆黑空间的正中央。光是稍微动一下脚尖,鞋底摩擦的声音就传得老远。除此之外听得见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看不见、听不见,能够碰触到的东西就只有自己,甚至连思考都觉得腻了,因此内心几乎是空的。铃兰就这么獃獃伫立在原地,经过了五个小时……
「感觉怎么样?」
「呃……没什么特别的。」
「嗯,很好。人类无法适应这种完全的黑暗,一般来说,只要在这种地方待一个小时就会发疯了——真是如此的话,我应该就会把这么无趣的你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吧。」
利奇的意思是铃兰并非普通人,而且她已经位于死亡的深渊。然而铃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抵抗感,就接受了利奇这番话。
「很好,那就开始上课吧,这片黑暗是用来抹杀你的知觉。」
「是喔……」
「极端来说,使用魔法并不需要五感。像你这样天生体内就蕴藏魔导力的话更是如此,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铃兰因为黑暗而变得迟钝的思考还没追上之前,他就继续说下去了。
「集中力——因为必要的东西就只有这个而已。集中精神的时候不需要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与手脚,多余的知觉越少越好,我说得没错吧?」
就像是受困于某种催眠之下,铃兰朦胧的脑袋吸收着这番话。
「我觉得没错。」
「很好,那么要集中于什么事情上头呢?」
比起铃兰就读学校里的任何老师,利奇的话语以非常舒服的音色渗入铃兰的脑中。
「集中在……使用魔法?是吗?」
「很好,不过你要记得这是人类的方式。说实话,他们所咏唱的咒文,对于魔法这种现象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是藉由咏唱咒文,也就是对自己施以『要使用魔法』的暗示,使得集中力因而提升罢了……只不过,如果人类不这么做,就没办法从大气或是其它的自然物质里头,以具体的方式抽出魔导力。」
「呃……所以?」
「知道到这里就好。」
在铃兰还没朝着黑暗询问「没关係吗」的时候。
「你不用理解那种东西,只要相信我们这些真正魔导统治者的见解就够了。接下来我说的三点你要记下来,并且相信。」
铃兰点了点头。
「所谓的魔导力是可能性,只有相信的人才能够将魔导力具象化使用,所以只要相信这样的现象就能发动。」
「……好的。」
很简单,但重点在于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自己,能够相信这个被现代社会视为荒唐玩意的「魔法」到何种程度,似乎就只是如此而已。
既然有着可能性,就能够变化成为任何形态。从手中放出火球,从拐杖放出雷电,发个声音就捲起强风。不管这有多么荒唐,只要完全相信就行了。
「……简单得好像笨蛋一样。」
「很好,看来你已经理解了。不过一切正是如此喔,铃兰。只不过人类由于体内没有魔导力,因此需要咒文或仪式这种强烈的暗示,不然就需要强韧到超乎平常的精神力。然而,如果是你,蕴藏在你体内的魔导力应该会很容易就回应你。」
「好的。」
「课程到此为止,那么就进行考验吧……看得到我吗?」
简单,很简单。
去看,相信自己看得见利奇。这么一来,他在这个广大漆黑空间的何处都不是问题。
总之,自己看得见他。
「看见了。」
有了!什么嘛,原来这么近,大约就在十步距离的前方。
最后见到他时,他所穿的整齐燕尾服如今并没有在他身上。眼前是一组有着红色与绿色的腐烂斑纹,而且泛黄微黑的人骨。裂开的头骨戴着腐朽的王冠,手上拿着虫子啃食过的拐杖,宛如褪色破旧帘幕的披风佔据了整个空间,披风内侧则包裹着多不可数的死灵、恶灵与亡者。
位于那里的,是不断看着「死者苏醒」的无尽梦想,甚至最后连自己也苏醒复活的不死者之王。
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在铃兰的眼中并不可怕,也没有忌讳的感觉,看起来只是无比可怜、滑稽又悲伤的模样。
即使他再怎么相信,却只有死亡是不会被推翻的——
「很好,及格了。你真是了不起,铃兰。过去所有和我对峙过的人类,光是看到这件披风的内侧就已经失控昏倒了。」
「利奇先生……」
听到铃兰的声音,骸骨开始左右晃动。
「不需要怜悯我。不过呢,啊啊,我原本期待你不会看见我这个真正的样子喔,即使你将会在这个黑暗之中渡过一生……因为魔王之路,是要背负着一切罪孽的荆棘之路。」
利奇的身影变得模糊并消失了,即使再怎么专注凝视也找不到他。
他不在这里了,只有声音依然响着。
「你理解魔导力之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进入下一个阶段吧……现在,有谁在那里呢?」
3
这个疑问就是开始的暗号吧?铃兰依照危机感的指示,朝着面前的黑暗空间跳去。即使那里开了一个大洞,也比从背后进逼而来的某种恐怖事物好得多。
正因为长时间暴露于名为黑暗的麻痹空间中,所以感官对于刺激变得敏锐。铃兰一下子就想到,所谓的杀气一定就是这种东西。
耳边传来「咻」的一声、撕裂空气的声音。
又来了,然而目光追不上。
她依照生存本能的指示,就这么感觉着恐怖而逃跑,往右、往左、翻身、高跳。切开空气的声音持续响起,途中混杂着「喳」一声的异质声音,接着大腿传来一阵刺痛。
趁着攻击停止的一瞬间,将注意力集中在视觉的铃兰还是摸了摸脚。黏滑温暖的触感,煽动着恐怖的痛楚。施加魔导皮膜的战斗服,仿如比纸张还要轻易就被撕裂了。
然而机会就是现在,无视痛楚,调整呼吸,集中精神,捕捉对方的身影。
「伊旺托比!」
伊旺托比的喙已经很接近铃兰的脸了,并且在接下来擦过她的脸颊。
与像是导弹一样在空中滑行的伊旺托比擦身而过之后,铃兰的肩膀被锐利的翅膀割开,传来一股像是手被砍掉的剧痛。
无视,无视,无视!
要是现在倒下了,下一次脑袋一定会跟身体分家。铃兰转过身来,不让它的身影离开视线範围,并且看见它已经展开下一波攻击了。
——没事,放心,我会相信到底。
幸好手还在,也有感觉。为了对抗伊旺托比的翅膀,铃兰连忙举起一只手。
手心会被切断的错觉——但对自己来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啪!
伊旺托比连A级怪兽都能切断的翅膀,被铃兰稳稳接住了。并不是空手夺白刃那种高级的技巧,只是单纯以手心挡住。
「咕噜叽……」
感到困惑的伊旺托比停止了动作。
这是机会!没错,必须趁现在才行,不下手的话就会被杀了,就是如此千钧一髮的紧张感。铃兰以鞋跟朝着企鹅的腹部用力将它踢飞,随即有种从死亡解脱的感觉。
瞬间,两种感觉升华成为更单纯的一种想法,那就是——
(真好玩!)
铃兰以发出红色光辉的眼睛低头看着倒地的伊旺托比,并且露出瞧不起的笑容。
既然会被杀,那就杀回去——这是法则,唯一的法则。
真是美妙的黑暗世界!活下去以及远离死亡,居然会如此令人喜悦。痛楚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在这个世界里确信自己活着的快感。
肩膀与脚上被切开的剧痛喧哗着,要求还要更多的痛楚。
沉浸在如此舒服的感觉中,铃兰朝重整态势的伊旺托比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