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通往異界

1

原本用来固定天使储藏舰的粗长锁链，将飞船与那艘质量有其数十倍的航空母舰连结在一起，停留在无垠的云海上。

魔人们走过舢舨抵达天使储藏舰的甲板之后，双手就被神殿协会所开发、蕴藏魔力的特殊手铐铐在背后，在高空寒风的吹拂之中，以囚犯的身份跪下来排列成群。

人数是二百人左右，位于最前排的是包含耶鲁希恩在内的最高干部以及翔希。

「喵～长谷部学长，你还好吧？」

「……啊啊。」

翔希就这么维持憔悴至极的表情低着头。

还能做得了什么吗？这里是云层上方，四处都没有能逃走的地方。原本能当成据点的杰琵鲁姆，也已经像这样投降了。

不，这种事情并非真正的问题，他肯定还能够做些什么。

可是……翔希想要守护的她，已经拒绝再起纷争了。她露出那么悲伤的眼神，大颗眼泪化为好几条泪痕。否定她的眼泪并且让她难过，真是正确的做法吗？

不是的，翔希如此认为。

那么在这种状况下，除了战斗之外，翔希还能够做些什么？

「喵～艾斯提，这艘船很安静又不会摇，所以很舒服对吧？」

「你的这份开朗，即使在这种时候也没变呢……能够贯彻到这种程度，我实在感到佩服。」

即使语气像是无可奈何，还是承认她是个开心果。艾斯提将眼神投向薇洁塔，脸上充满平静的笑容。

「喵～因为因为，实在很无聊啊！耶鲁希恩大人，听我说一下啦～～」

「保持肃静！律子枢机卿阁下要训话了！」

在包围魔人的骑士团里，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将姿势站正。

出现在舰桥出入口处的，是身穿纯白长袍、挂着有些奇怪的笑容、戴着一副大眼镜的女性。让轻轻编起来的长髮与白色披风随风飞扬的她，率领几名骑士与神官，站在魔人们的队列前面。

她眯细眼睛，眺望着这些杰琵鲁姆的组织成员好一阵子。

「不愧是魔人……都是帅哥呢～」

「那个……枢机卿阁下，您刚才这番话……似乎有点不太妥当……」

「说得也是。那么～队长，他们的总长是谁？」

耶鲁希恩微微抬起头。

「我就是总长耶鲁希恩。」

「啊～你也是个好男人呢～谢谢你愿意接受我的提案啰～」

「经过那场仅仅十几分钟的战斗，很明显可以知道杰琵鲁姆没有胜算。我身为一个组织的领导者，只是不想付出无谓的牺牲而已。」

面对律子的耶鲁希恩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语带讽刺，只是照实陈述想法。这就是能够与「神殿协会」这个无比强大的敌人抗战至今者所拥有的器量吧，他的态度简直是泰然自若，没有表现出悔恨或憎恨的情绪。

「在被害程度最少的时候就提出这样的劝告，我很感谢你这份心。不过你在通讯的时候说过，关于我们的处置还没有定案……我只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啊……」

与耶鲁希恩相较之下似乎不太可靠的枢机卿，更加难为情地露出道歉的表情。

「因为我是这个作战的总负责人……所以就目前来说，可以让你们像这样活着。虽然这么说……」

「……回到大神殿之后就不敢保证吗？」

「我当然有打算要尽全力争取啦……」

这种近乎正直的表情，就像已表示出一切的结果。

「所以呢，可不要打什么坏主意喔～这艘船上还有两千名左右的圣骑士呢～」

「……这样啊。」

看到耶鲁希恩点头答应，律子也点头回应。

——根本是多到过剩的多余战力。

如果不是耶鲁希恩做出这个英明的决定，杰琵鲁姆在抵达大神殿之前就会全军覆没了。换句话说，这场战斗的结果，从开始之前就已经既定。

「好啦，那就开始吧。」

「属下遵命。」

律子恢複笑容之后所说的这句话，使得随侍她的神官恭敬低下头，朝着无线电吩咐了一些事情。在杰琵鲁姆这边感到不安时，艾斯提代表众人询问：「请问是要做什么呢？」

「要打开通往异界的门，以你们的说法……就是故乡。要打开通往那个世界的门。」

在这个时候，耶鲁希恩的表情忽然为之一变。

「我们的……」

「没错。其实我这次的任务内容有包含这个部份，为此才会把这艘大船带来。」

律子加深了脸上的笑容，就像是要让众人安心似的。

「的确，要是你们前往大神殿的话，可能就没救了。虽然这么说……不过你们的飞船，只要解开锁链就可以继续航行。所以要是打开那扇门，让你们能够逃进门后的话……」

「不会吧？阁下，您怎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您是鬼迷心窍了吗？这些家伙是魔人啊！更何况要打开门，不就是为了要将这样的家伙彻底根绝吗？」

一名骑士以嘶哑的声音如此询问。

不过以短枪指着他要他停下脚步的也是骑士，是从舰桥伴随律子前来的护卫。

「刚才我所说的是一种假设……之后你们还要继续跟我们对抗，或者是回去过着宁静的生活，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对吧，总长～」

要给予他们机会——她刚才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律子枢机卿……非常感谢。」

这是翔希第一次看见耶鲁希恩的笑容。

2

升降平台逐渐上升到甲板上。

在微微泛蓝的月光中，平台上不时会亮起稍纵即逝的人工光芒。

浮在天空中的宽广甲板上，出现一个机械类的物体。不过由于构造过于複杂，看起来甚至只像是并排在一起的金属块。

能够清楚辨识的，是有着惊人数量的硬管、软管与电线。就像是有几千几百条蚯蚓蠕动纠结在一起，各式各样的管子遍布在深蓝色的平面上。有些管子连结着不同的金属块，有些管子则是被满是插孔的地面吞噬。

而这些数量庞大的管线，都朝着中央的一名女性集中。

女性被绑在冰冷的十字架上，就像是要被蛇群吞噬似的。她露出精疲力尽的空洞表情低着头，像是要展翅高飞一样张开双手，宛如会融入夜空的秀丽黑髮在风中摇曳。

曾经发誓要守护的人，如今被高高挂在那里。

「……魅子小姐……」

翔希沮丧地轻声说。

自己曾经相信的正义到此为止了吗？席捲他内心的就只有这种想法。

当时的克拉莉卡断言这是正义，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愧疚与迷惘。如果现在的自己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自己能够像那样坚定地断言吗？能够坚持这就是自己相信的正义吗？

这种东西……就是自己曾经相信的正义？

——不可能的。

曾经发誓要保护的她，脸上已经没有翔希真正想要守护的笑容了。

（……在这种时候……如果是唐吉诃德的话会怎么做呢……）

——他绝对不会回头向后看，他一直都只凝视着自己相信的正义。即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依然继续前进。

「……哈哈。」

翔希就像是自嘲一样轻声笑了。

再怎么想也没用，因为自己并不是英雄。

「闸门系统执行第一阶段程序，开始让动力閑置待命。」

担任魔导工学部部长的男性司教，向面对不同机械的神官如此下令。

「天使储藏舰的浮力降低到百分之三十。」

「舰内动力全部转移给第一导力炉负责提供，第二导力炉放空。」

「第二导力炉以待命状态与系统直接连结。」

照亮舰桥的室内灯在瞬间熄灭，船身也微微晃动。以魅子为中心的巨大荧光色魔法阵缓缓旋转，不过在眨眼之间就延伸了出去。

不只是甲板上的範围，甚至延伸到空中，扩展为足以吞噬巨大船舰的大圆形。

对于这首次日睹的光景，无论是魔人或骑士都屏息惊叹。

「这里头的情报量……实在惊人……」

看向自己脚边的艾斯提，察觉到魔法阵上头出现密密麻麻的古代文字，因而轻声呻吟。

与报纸字体一样小的文字组成大一点的文字，这些大一点的文字又组成更大一点的文字……以这种方式，在最后形成一个直径超越航空母舰全长的巨大魔法阵。这是一个宛如拥有碎形结构，相当特异的最新型魔法阵。

「闸门系统执行第二阶段程序，预备。」

「第二导力炉开始倒数……4、3、2、1，到达临界点。」

「安全装置解除，能量从闸门系统输出到魔法阵。」

「输送成功。」

魔法阵出现了白色的柔和光芒，光的漩涡从中心向外侧转动。

像是涟漪般扩展到魔法阵的边缘之后，满溢的光芒就像是雪花一样飞散成粉状。

这就像是绽放在夜空中、一朵闪闪发亮的大花朵，也像是铺在云海平原上的光之地毯。无论是至今的争执还是宿怨，这样的美似乎能令人忘记这一切。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发出感叹的叹息。

「……至此，所有程序都準备完成了。再来只要枢机卿一声令下就能打开门……但是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不过在这之前……」

律子转身看向魅子，看着唯一没有被这个魔法阵夺走注意力，只是悲伤眺望着月亮的异界徒。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隐含深深的怜悯之情。

魅子以像是会被风吹走的细微声音说：「我……不希望大家相互残杀……」

然而，声音确实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因为……我知道活着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魅子低下头闭上眼睛。

「所以我……」

眼泪从魅子的双眼满溢而出，泪珠因为魔法阵的光芒而变得晶亮，沿着她的脸颊留下好几道泪痕。

之后即使等待，她也没有继续开口说话了。

「那就开始吧……异界之门，开启！」

回过身的枢机卿，以沉痛的表情如此下令。

魔法阵增加了亮度，光线朝着天空逐渐增强，就像是要贯穿天际似的。

在放眼望去的甲板表面即将要被光之帷幕笼罩的剎那，清楚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我，想要活下去。

——因为，我知道活着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我不想死……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某种东西在内心深处迸裂飞散之后，翔希嘶吼着向前跑去。

即使无法解开双手的束缚也继续向前沖；即使撞到矗立在面前的骑士而跌倒在地、即使被打、被撞飞、被枪尖刺穿脚掌……

他还是继续向前、向前、向前！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喉咙喊到沙哑的翔希，希望能够儘可能追上她，而她即将要前往遥不可及的地方了。

然而，他的脚步并没有追上。

所有的视界被白光的黑暗吞噬，宛如世界树的光柱逐渐升天。

光芒消失之后，天使储藏舰的上空，开启了一个没有云也没有星光的深沉黑暗。正下方的魅子身体已经没有生气，只是无力地低着头，就像是处刑的罪犯被公开示众一样，只有长长的头髮偶尔摇曳着。

「可恶……可恶……」

甚至无法拭去的眼泪，使得眼前的这幅光景变得模糊，翔希就这么趴在地上呜咽。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