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融化 芦苇也伸长了茎干
还以为春天终于要到来
但昨天和今天 却都还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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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6/8 诹访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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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我想去念捧高,然后进入足球社,以打进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为目标」后,真的不小心考上了捧高。既然之前都那么说了,不进入足球社也不行,结果加入后,我一转眼就升格为先发球员,在第二年拿下了县市总冠军,真的争取到参加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机会。
有如被迫坐在输送带上,高速运往前方。
就算我什么都不想,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该做的事情还是陆陆续续堆积在眼前,甚至连之后几个月的行程都被塞满了。想做的事情被该做的事情延后,在我面前的选项只有一开始的「要不要加入足球社」,在这之后,我只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就像上个世代的RPG游戏一样,剧情完全不存在分歧路线。
当然,既然是足球,时常有比赛获胜/败北的分歧存在。然而,不知为何,我隶属的球队从来没有输过。在高中足球队中,我们在县市内可说是所向无敌。就算杠上日本俱乐部青年足球联盟的高中队伍,也能有比势均力敌更胜一筹的表现。照这样下去,冬天说不定还能踏进国立竞技场。捧庄的足球社原本就是数度进出全国大赛的强队,但今年就公立学校普通科的足球社来说,我们的水準强到不正常。
捧高是一间自称升学学校的普通高中,而且以给学生的作业多到让人傻眼闻名。跟只要踢足球就有办法混过三年的体育学校,或是为了成立优秀社团,大肆招募全国各地学生的私立学校不同。说穿了,不管踢赢多少场足球比赛,都不能放弃课业。足球社及足球社以外的範围,都有同等分量的课业堆积。
文武双全──倘若能凭着坚强的意志,妥善运用个人时间的话,没有不可能的事!老师们似乎是这么说的。毕竟我实际上也在这么做,所以应该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没有不可能的事」和「做得到」两者之间不能划上等号。我只是牺牲了某些事物,勉强自己做到罢了。每天不断被消耗的是干劲、体力,或者是精神和思考能力之类的。总之,就是会消耗某些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有某些东西每天都发出声响,被磨耗着。我想,其他社员一定也是如此。
猪只要大力吹捧,或许连树都爬得上去。不过,拿着棒子殴打、追赶它,猪大概也只能爬树了。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只要能看到结果就好。
每天、每天,我们都不断被什么追着跑。
必须完成的作业堆得像山一样,比赛排程相当紧凑。要跟日本俱乐部青年足球联盟打练习赛或友谊赛。考试範围公布了。明天是班际运动赛的日子,请各位发挥运动家精神,使出全力享受比赛吧。
上课时,不能离开自己的课桌。不能打开旁边的窗户跳下去。换教室时,必须分秒必争地冲去拉屎。足球社的LINE群组不停响着新讯息的通知。无论是LINE、推特或是IG的贴文,都只写些热血又积极的内容。没有能让自己吐露丧气话的场所。晨练、晚练、周末练习赛,有时甚至得利用短短的午休时间去做午间练习。必须心怀进出全国大赛的荣耀,成为学弟妹的好榜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所以等一下。
我的思绪总是蒙上薄薄的一层雾气,模糊不清。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只是茫然地完成各项安排,然后结束这一天。到了晚上也无法逃离床铺。
到了晚上,白天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的脑袋会突然变得灵活。然而,为了明天着想,还是得入睡才行。我拚命将自动开始运作的思路导向睡眠的深渊。
不可以睁开眼睛。不可以乱动身体。不可以在意秒针的声音。为了不让勉强揪住的睡魔尾巴从指缝间溜走,我努力将它拉近自己。
放空自己,如陷入泥沼般进入睡眠。
我睡得很沉,不会作梦。闹钟在清晨五点半响起。
两台闹钟和智慧型手机闹铃的激烈三重奏,将我从深邃灰暗的泥沼底部唤回现实世界。
我先拍打枕边的闹钟让它停止,接着滑动插在充电器上的智慧型手机画面,关掉闹铃。
我几乎度过这样的每一天超过一年。因此,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完成这一连串顺畅的动作。反覆练习能够让动作更熟练,是永远不变的真理。
在这之后,我慢个半拍才会清醒过来。自己的行动愈来愈自动自发了。最后,这个身体会变成即使完全丧失自我意识,依然能继续动作,宛如机器人一般的存在吧。
窗外已经透出明亮的白光,家里一片静悄悄的。我拉开棉被下床,踏着宛如亡者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下一楼。
「喔,你真早起呢,隆生。」
我还以为家人都还没起床,所以踏入饭厅时突然被这样一唤,着实吓了一跳。感觉清醒一点了。
「什么啊,是老哥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才到。因为不想塞在路上,所以我开夜车过来。」
饭桌旁有四张椅子,靠近我这一侧的靠窗座位是老哥的位子。直到现在,那里仍是他的座位。老哥坐在那里喝咖啡看杂誌,再自然不过了。不同于两年前的是,总是穿着Athleta运动服的老哥,穿着似乎变得时髦了一些。那套Athleta的运动服现在换我在穿。
「老哥,你好像经常待在家里耶,大学很閑吗?」
「不,很忙喔。嗯?好像也没有呢。大学本身应该没有那么忙,有很多事情要忙就是了。例如打工跟聚餐之类的。」
「唉~大学生感觉很轻鬆呢,真好。」
「你在说什么啊?在我看来,身为高中生的你才轻鬆多了呢。」
「会吗?」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绝对不比老哥轻鬆。不过,毕竟他是离开家独自在外生活,所以应该也有他辛苦的地方。
老哥比我大三岁,因为考上大学而搬出去独居,但有时还是……应该说经常会回来老家。要回老家的时候,他不会特别提前通知,都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回来。所以,他不像客人,感觉还是家里的一份子,没有完全离开家里。
「咖啡还有吗?」
「嗯,咖啡壶里有。你想喝就喝吧。」
我拿起厨房的咖啡壶,将咖啡注入马克杯,再倒入大量从冰箱拿出来的牛奶,顺便从下层的蔬果室拿出一颗苹果。
「是说,你上杂誌了耶。」老哥将摊开的杂誌拿给我看。「真厉害呢,连记者採访的问题都回答得有条不紊。你真的说过上面这些话吗?感觉好了不起喔~」他擅自开始百感交集。烦死了。
「虽说是杂誌,但这是外头根本没在卖的高中足球杂誌啦。只要是有在踢足球的高中生,就有可能被刊登在这本杂誌上。没什么了不起啦。」
在这个世上,存在着「高中足球社专门杂誌」这种给狂热分子阅读的书刊。整本杂誌採用无谓高级的纸,薄得要命却要将近一千日圆。惊人的是,这套杂誌一年会发行四本。是因为全国的足球社都会定期购买,所以才勉强撑得下去吧。听到我被刊登在这期杂誌上的消息,我妈特地买了一本回来做纪念。
「可是,有在踢足球的高中生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能够在这群人中受到瞩目,是很厉害的事啊。我之前也有踢足球,但都没上过杂誌呢。」
「你在说什么啊,老哥?你是有资格接受训练中心培训的人才耶,你比我厉害。」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
老哥一脸疑惑地歪过头,然后以「哎呀,不管怎么说,你很厉害啦」随便做出结论。儘管口头上是在称讚我,但内心却毫不关心的反应。
「毕竟你从小就很有天分嘛~」
我轻声反驳「不是从小就这样」。老哥回问一句「嗯?你说什么?」,但我没有回他,转身去洗脸。该出门的时间接近了。
人类的记忆会在事后被恣意捏造。
长大成人后会忘记孩提时代的回忆;对某种事物变得熟练后,就会忘记自己不擅长的过去。足球也是,愈踢愈好后会产生自己一开始就踢得很好的错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这么想。
我开始踢足球的时候,老哥就一直在一旁看着。但现在在他的心中,我似乎从小就很会踢足球。有可能是因为他顾着磨练自己的球技,所以没有认真观察我踢足球的表现。现在想想,就算心想着「什么嘛,可恶,你给我等着瞧」而拚命努力,但那个关键对象的眼中如今根本没有自己,所以鼓起干劲也没什么意义。
我换上运动服,準备踏出家门时,老哥一脸诧异地问:「怎么?你要去哪里吗?」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学校啊。」
「这种时间去?穿这样去?」
「每天都要在这种时间去啦。今天是班际运动赛的日子,不用上课,所以不需要穿制服。」
「是喔,真辛苦耶。我洗澡后去睡一下喔。」
「随便你啦。」
「嗯,路上小心喔。」
「我出门了。」
大学生果然很轻鬆嘛。在我看来,感觉大学生可以想睡就睡,想起床就起床,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是猫吗?
聊聊我孩提时代的事情吧。
主要是关于我、我老哥还有足球的回忆。
在三月底出生的我,是同学年的孩子中最年幼的。四月出生的人就算跟我同学年,年龄上却几乎比我大一岁。在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学生阶段,这样的差距相当关键。
试着回想一下。当你是小一生时,比自己大一岁的小二生看起来应该相当高大。若是小一生跟小二生打起来,前者绝对不可能打赢。就算稍微有点天赋,最基本的身型大小就不同。
把话题带到足球上吧。在小学生的足球比赛中,比起技巧好坏,还是体型高大的人比较吃香。光是这一点,就让三月底出生的我屈居压倒性的劣势。
而且,跟一样在年头出生的其他同学比起来,我的体型格外瘦小。所以,在孩提时代,我一点都不擅长踢足球。
不只是足球,每一项运动我都不太擅长,也不喜欢。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永远赢不了的游戏有趣吧?我原本比较喜欢剑球或溜溜球这种能独自琢磨技巧,只会用到双手的游戏,也很擅长自己一个人默默玩游戏。至今,母亲仍时常说「你小时候是个不用太费心的孩子呢」的感想。
相反的,老哥从小学时代就在少年足球队中大放异彩,有被选中去县市训练中心接受培训的优秀实力。老哥是大家的英雄。身为弟弟的我不可能不崇拜他。因为崇拜老哥,我也加入了同一支少年足球队。我们毕竟是兄弟。就算现在无法马上变得像老哥一样厉害,只要勤加练习,我总有一天也能变成那样──我懵懵懂懂地乐观想着。或许,我们未来能够站在同一座球场上──我悠哉地这么想。
老哥在球队里相当受欢迎。
教练们喜孜孜地说:「虽然现在成为主力球员了,但你哥哥以前可是让我们伤透脑筋呢。」其他成员也对王牌球员新加入的弟弟倍感好奇。接着,发现我跟老哥没有姓氏以外的共通点后,他们瞬间对我失去兴趣。
虽然言行轻率,但竞争心也很强,不会受挫,总是相当开朗的老哥。
相较之下,我则是像颗小石头般沉默寡言又内向。
不只是足球,缺乏竞争心的人基本上不适合必须和他人竞争的比赛。大家对待我跟老哥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老哥是球队的中心人物,是超级英雄,我则是待在角落的不知名存在。老哥是「上」,我是「下」。
虽说是少年足球队,但这支同好会的队伍可不是让球员们开心玩耍,而是为了打赢比赛、培育出优秀的选手而成立的组织。教练和球员们对这方面的判断都相当现实,若是认定某人足球踢得很烂,就完全不会搭理他。
儘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待在球队里。像颗小石头沉默寡言又内向,还缺乏竞争心的我其实在内心暗自立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人刮目相看。
体型瘦小的我别说是正式比赛了,就连练习比赛都无法参加。其他队友比小比赛时,我也独自在球场一角练习挑球。没有人在意我,我是个不用太费心的孩子。
挑球很有趣。作用在球上的物理定律一直都是固定的,只要一直做出同样的动作,就会产生同样的结果。无法让球体重现动作的原因,一定都是出于自己。不断重複相同动作,找出最理想的。慢慢变更身体和球体接触的位置,将成果拿来比较、验证。只要做出精确的动作,球必定会回应自己。我喜欢这种简单易懂的道理。
「你虽然足球踢得不好,却很会挑球耶。」
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明明没办法上场比赛,干嘛练习?」
也听过类似这样的揶揄。
你们给我等着瞧吧──我曾这么想。再怎么说,我也是那个老哥的弟弟。等着看吧。
我一个人拚命默默地持续练习,然而,最后在不曾参加任何一场比赛的状况下从少年足球队毕业,加入了国中的足球社。
我记得很清楚,进入国中足球社的第一天,我环顾周遭的成员,直觉地涌现了「啊,感觉不太一样」的想法。
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髮型有些时髦,嗓门也很大的一群人,不管社团顾问说什么都当作耳边风,大声谈笑。看来,在足球社里,这群人的地位最高。
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在一味追求能力的地方同好会中,要是足球踢得不好,就不会被当一回事,但国中的足球社又不太一样。里头分成「上」和「下」两个集团,位居「上」的人会积极调侃「下」的人。在新生中最不起眼的我随即被归类到「下」的集团里,绰号被取为「小豆子」,豆芽菜的豆。
这里的「上」和「下」跟学长学弟的辈分无关,甚至也跟足球踢得好不好无关。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以一个人的气场、氛围或是当下的情况来决定。
就连新生中也马上分成了「上」和「下」两派,一到社团的整理时间,隶属于「上」的成员会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只有被归类在「下」的新生会留下来默默整理。在「下」的集团中,还会出现更进一步的上下关係。
社团里的「上」「下」分类,也被带进教室里。有人调侃我的时候,教室里会形成一种「喔,这家伙是可以调侃的存在」的气氛。
没有人会忤逆这样的气氛。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像颗小石头般沉默寡言的我更不常说话了。恶性循环因而成形。
支配着学校的是学校里的气氛。每个人都会观察气氛,顺着气氛行事。人们成了气氛的奴隶。儘管我莫名地感到忿忿不平,但因为敌人是气氛,所以也不知道该恨谁才好。
没有发泄对象的恨意最后也会转向自己。这一切都是不起眼的自己的错。在屡次反覆思考过后,我总是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进入足球社的第一年,我不停地收拾散落的球,替足球场整地。这些工作当然一点都不有趣。要说我为什么会继续待在足球社的话,或许是因为内心有恨意吧。你们给我等着瞧──这样的感情成了我唯一的动力。
儘管如此,唯有挑球一如往常的有趣。在结束所有整理作业,天色也逐渐转暗时,我会一个人留在足球场上练习挑球。
在升上国二又过了一半的时间后,状况改变了。
我的身高一下子抽高了不少,176公分,帅啦。
过去,无论我的身高再怎么增加,因为周遭的人也跟着长高,所以到头来,我的个头还是矮别人一截。在所有人的身体成长速度都抵达极限后,出生月分造成的体格差异总算均质化了。
此外,国三生退出社团后,社团人数减少。一直未曾参加打好玩的练习赛的我,也终于有机会上场了。一开始,大家是逼不得已让我参与的感觉。
啊~人数不够耶。怎么办?没办法,让小豆子上场好了。
站上足球场后,我发现一件事。
咦?这些家伙踢得很烂耶。
在肉体成长到不会轻易被别人撞倒的程度后,我累积起来的控球技术佔了优势。球顺着我的意志滚动,支配球体的物理定律总是固定的,坚定而无法动摇。在我控球的时候,完全无人能够介入。我异常优秀的挑球能力以及源自于此的控球能力,终于开始被周遭察觉。
我成了先发球员,变得对自己有自信了。
不知不觉中,再也没人开口调侃我。我自然而然地跻身「上」的集团。
咦?等一下,你们之前动不动就调侃我吧?为什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把我视为集团中的一员啊?
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国一的时候,你们称我为「小豆子」,把整理工作都丢给我,还不停调侃我不是吗?类似这样的发言。
某个家伙说:「有这种事吗?」然后又说:「哎呀,别放在心上啦。」
等等、等等、等等。就算要这么说,那也是我的台词,不是身为当事人的你该说的话吧?虽然这么想,然而,无论我怎么抗议,都如同对牛弹琴。
喔,原来如此。这些人完全没有自觉。
他们只是顺着周遭的气氛行动而已,不是发自内心想干什么坏事。因为周遭的气氛如此,所以他们也这么做而已。因为没有自觉,自然不会留下印象。我可是将愤恨化为动力,怀着「总有一天等着瞧」的想法持续踢足球,但能让他们刮目相看的时刻到来时,对方却不记得自己做过的行为。这群混蛋。
算了,总之,我当上先发球员了。
这样一来,我或许稍微追上老哥了。
我这么想着,将自己终于被选为先发球员一事告诉老哥后,他从手上的音乐杂誌抬起视线瞥了一眼后说:「咦?你之前不是先发球员吗?」然后说,「喔~这样啊。很厉害嘛!你成功了呢。」
只有这样。
那时候的老哥早已玩腻足球,转而热衷于感觉有些时髦的音乐。他先前买的Athleta成套T恤和运动服,一件不缺地传了给我,自己则换上R.Newbold或agnes b. HOMME的针织服饰,髮型也变得很轻浮。
对话结束后,他表示「你也听听看这些吧」,顺手塞了几片感觉有些时髦的恩典牌CD给我。我又要为了追上老哥,转而朝有点时髦的路线走吗?
面对内心的千头万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
把我拉进足球界的当事人潇洒俐落地离开了球场,自顾自地开始享受完全无关的事。我的手边只剩下了失去目标的足球。
每个人喜欢的事物和擅长的事物不见得都一样。
至少,从结果看来,我似乎很擅长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