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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3/30 乡津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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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空气开始带点潮湿的气息,我想着「喔,冬天结束了呢」。不过,轻轻打开缘廊上的落地铝窗,来到外头后,刺上肌肤的空气依旧冰冷生硬。说不定还会下雪。
在冬天时将天空一分为二,清晰到不像现实的山稜线逐渐蒙上一层雾,愈来愈模糊。一想到从今天起,将有一阵子看不见这片看惯了的风景,就觉得有些特别。
今天,我将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安昙野,前往东京。
放榜之后,我终于从真的十分漫长又煎熬的大考準备中解脱,过了一段真的很轻鬆又开心的日子。回过神来时,今天已经是前往东京的日子了。
再过几小时,我就会离开这个家。儘管明白这一点,我内心的某处却觉得这不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仍缺乏真实感。明明已经近在眼前,但对独自到东京念大学,在那里居住一事,我仍无法具体想像这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原地踏步几下,以双手掩嘴,用呵出来的气息温暖掌心时,后方传来落地窗被拉开的喀啦喀啦声。母亲也来到院子里。
「早安,香衣。你在院子里做什么?」听到母亲这么问,我以「我在看山」回答她。
「这样啊。毕竟你会有一阵子看不到常念大人。」母亲面对常念岳的方向,静静双手合十。我也效法母亲,对山合掌。虽然不知道是在对谁祈祷,不过,这座城市里的人说,那座山上存在着什么。比人类伟大,却又比诸神更容易亲近的存在。
「好啦,来準备早餐吧。」母亲返回屋内。我朝着她的背影喊了声「嗳,我出去散步一下喔」,穿着Crocs的懒人鞋直接往外走。
我从农业用蓄水池的旁边往北走去。这是我国中上学的路线。两只鸭子漂浮在看起来很冰冷的水面上。它们在水面下拚命地摆动双脚,但因为水流的关係,从座标来看,它们一直都待在同一处。鸭子的表情总是很认真,我想本人(本鸭?)应该也很认真地在划水吧,但看在旁人眼里,这样的它们滑稽又可爱。
我的高中生活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儘管当事人为了抵抗水流,拚命挣扎着往前跑,却还是一直待在相同的座标上也说不定。看在旁人眼中,一定也很滑稽可爱。
天气明明这么冷,一个穿着短袖短裤慢跑的男人跟我擦肩而过。若是为了健康而慢跑的话,他的速度非常快。用这种速度跑步的话,感觉反而会危害健康。擦身而过后,我才涌现了「咦?」的疑惑,转头望去。
那个男人也停下脚步望向我。
啊,原来是诹访同学。只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或脸型的话,我明明能认出那就是我熟悉──曾经熟悉的诹访同学。但不知为何,他整个人的感觉几乎判若两人。擦身而过的当下,我甚至没认出他。他的肩膀好宽,身高或许又长高了一些。
「嗨,乡津。」诹访同学露出软绵绵的笑容。只有这张意外讨喜的笑容,从国中到现在都不曾改变过。看到诹访同学像国中时一样对我爽朗地笑,我感到非常怀念。
「早安,诹访同学。」回应他的招呼后,我缓缓走近诹访同学。
「我一时没认出你。诹访同学,你变得非常壮呢。」
「有吗?你没什么变呢。不过,好像瘦了一点?」
「因为準备考试很辛苦,我大概变得有点憔悴吧。不过,在确定上榜,终于解脱后的我又慢慢胖回来了,所以可能马上会恢複原样。」
虽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閑聊,但能跟诹访同学这样普通地交谈,让我很开心。我们好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调适,但该怎么说呢……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很普通地跟诹访同学说话,这明明是一件令人很开心的事,我的内心却感受到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刺痛的甜美痛楚。
流逝的时光会将一切吞食殆尽。无论是好的事情,还是不好的事情。
「你是考上东大吧?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很厉害了,但你果然很厉害呢,乡津。」
「你才是呢,呃,是什么来着?我记得不是Bellmark的……」
看到我歪着头努力思索的模样,诹访同学说:「你还是老样子,对足球没有半点兴趣呢。」但是他在笑,或许是感到傻眼吧。
诹访同学跟某支名字很像Bellmark的球队签约,从这个春天开始就是职业足球选手了。在同年的球员中,他的未来发展指日可待,似乎还被选为下一届的日本队代表候补。
「我在几年前教你念书的那些日子,好像一场梦呢。」
「真的,高中三年感觉转眼之间就过了。明明彷佛是前一阵子才发生的事,却已经想不太起来了。照这样下去的话,好像会在转眼之间死去呢。」
至此,我们的对话一时中断,出现了一段奇妙的空白。我不自觉地望向山的方向。三百六十度,不管往那个方向看去,都是一片山景。
「加油喔,诹访同学。」
「嗯。我会踢出响亮的名号,让对足球完全没兴趣的你,都会听我的名字听到厌烦的程度。所以,你就在某处看着吧。」
「嗯,我知道了。我会替你加油。」
「你也加油喽,那我先走了。」
「嗯,掰掰。」
诹访同学再次以惊人的速度跑走了。他宽广的背影就算是跑步,也不太会左摇右晃。每一步都扎实又稳定。
我轻声道出的「再见」没有传入任何人耳中,只在冰冷的空气中化开、消失。
再见了,诹访同学。
很意外的,芹香说要帮忙我做搬家準备。我到车站接转乘电车来到穗高的芹香时,她异常亢奋地说:「好厉害~!真的什么都没有!完全就是『乡下』的感觉!」
「这是芹香第一次搭乘大系线,窗外的景色会慢慢变得像亚利桑那州吧?所以,芹香忍不住想着『真的有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觉得超级不安。咦~只是离开松本一段距离,现在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啊~!」
她的发言太过失礼,我愈听愈生气,「啪!」地打了一下芹香的屁股。
「啊!好痛!你做什么啦,小香衣!咦?好过分喔,反对暴力!啊~讨厌讨厌,暴力的人最讨厌了。你以前明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女孩子~」
就像这样,芹香仍一如往常地保有谐星般的夸张言行。不过,初次目睹到她的便服打扮是一身简单的紧身牛仔裤,加上黑色的素麵连帽上衣。这身简朴打扮和她标緻的脸蛋搭配得天衣无缝,让芹香看起来宛如一名成熟女性。
芹香已经完全从女高中生的身分毕业了。
高中的毕业典礼在三月初举行,比国立大学的放榜日来得早,因此包括我在内,出席毕业典礼时,也有很多人还不确定自己会去念哪所学校。也因此,整体气氛跟国中毕业典礼有些不同。没有大团圆的温馨感,瀰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与其说是毕业了,感觉更像只是因为时间到了,而被学校赶出去。我连自己已经高中毕业一事,都还没有什么实感。
「你看起来好帅气喔,芹香。」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捏起大腿部分的牛仔裤布料,开心地笑着说:「你觉得这条裤子看起来多少钱?」
「呃~?两千日圆上下?」
「答错了~!正确答案是七百九十八日圆~」
「咦,好便宜!」
「对吧?芹香很会买东西吧?总不能穿制服去大学,我也在想得买齐需要的衣服,又不会超过预算。不过,衣服跟鞋子这些东西比想像中便宜很多耶。这双鞋子也是在均一价三百九十日圆的店里买的。」
前往我家的路上,因为芹香对可以在车站附近的大马路看到的大鸟居倍感兴趣,所以我们稍微绕路到神社去。
「这么说来,芹香没去神社参拜过呢。这是我第一次参拜,人生第一次。」
「你不去神社参拜吗?」
「嗯。因为笨蛋王国里不存在这么庄严神圣的文化。」
既然都来了,我们决定去参拜后再走。但因为两人都已经考上了大学,所以没有什么特别想祈求的愿望。我问芹香「你想许什么愿望?」后,她说:「真要说的话,芹香想祈祷自己的学费能全额减免。」
「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吗?」
「芹香是有去申请,但好像要等入学后才会通知结果。不过,成绩应该没问题,再加上校方也会考虑家庭环境和收入等条件,所以应该能通过审核吧。」
芹香考上了信大的财经法律系,从这个春天开始会搬进信大的学生宿舍。虽然会和即将前往东京的我分隔两地,但芹香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也不会对我说些离情依依的话。虽然我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个性,但还是觉得有点落寞。
我问她为什么选择财经法律系,芹香说:「因为芹香对人类有兴趣。」
「虽然说是人类,但芹香不是指个人,而是抽象的『人类』这种生物的整体系统,所以芹香不是选择心理系。要说的话,芹香这样的想法比较偏经济学的理论。」
「喔,原来是这种意思。」
「另外,把就业志愿、自己的偏差值、学费和助学措施等要素考量进去的话,这算是最妥当的选择吧。信大财经法律系的毕业生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
芹香意外地有好好考虑到自己想做的事、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走下去等相关问题,不免让我感到敬佩。
至于我,被问到为什么选择农学系的话,我也能答得出理由。可是,要是现在问我大学毕业后的愿景,我实在一点概念都没有。
说到底,我连下个月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都还无法想像。
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龙辉同学很早就确定要去念东北大学的工学系了。从这个春天开始,他要一个人到仙台去生活,跟前往东京的我分隔遥远的两地。
我儘可能避免去想这件事。
因为就算想了,也只会觉得难过而已。
几乎不需要再去学校的圣诞节前夕,龙辉同学说「我有话想跟你说,出来见个面吧」约我出去,久违地前往松本。
那时,为了準备大考苦读的我因为疲惫而变得有些焦虑。听到他从手机另一头传来的语气很严肃,就让我认定是「唉~绝对是要跟我谈分手~」,在搭乘电车时陷入重度忧郁。那阵子的我脾气异常暴躁又神经质,仗着龙辉同学总是无条件地温柔对待我,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他。準备入学考试固然很辛苦,但龙辉同学同样是考生,明明两人互相扶持就好了。单方面乱髮脾气的行为真的很差劲。唉~说得也是~老是做出这样的行为,人家当然会想跟你分手啊~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反省自己的行动。在电车里,乾脆直接回家好了的想法好几次闪过我的脑海。可是,不论是不是会分手,我不想再经历不上不下、半吊子的关係了。所以,我鼓起勇气去见他。
所以在龙辉同学带着一脸快哭出来的悲怆表情说:「其实……」他的下一句话是「我透过申请入学的方式,考上了东北大学」时,我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我还以为他绝对要说什么坏消息。
有人一脸严肃地表示「我有话跟你说」的话,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过了三秒后。
「恭……恭喜你~~~~!」我哭着回应他。
因为龙辉同学考上大学而感到开心,与为了他不是要跟我谈分手而感到放心。两种情绪一口气满溢而出,让我变得极度亢奋,大声嚷嚷着「咦?很棒啊!好棒喔!考上了?那是国立大学耶!好棒~太好了~!恭喜你~~!」同时不知为何,泪水也不断流出。
看到我拚命鼓掌,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龙辉同学像是将自己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只笑着以「谢谢」回应我。
「是喔~……所以,你已经可以脱离準备入学考的战场喽?好好喔~真羡慕你。」还得继续应付私立大学入学考的我打从内心这么表示。
「在你忙完考试之前,感觉有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出来玩了呢。」结果,我们那天只聊了这件事就解散了。
然而,我想念的大学几乎都在东京,所以,虽然还不知道有没有考上,但我恐怕会跟龙辉同学分隔两地──在回程的电车上,我才终于想到这件事。
喔,所以一开始的时候,龙辉同学才会面色那么凝重吗?
也就是说,他今天约我出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谈分手。
可是,被我嚷嚷着「太好了~」的兴奋情绪压倒,他觉得当下的气氛不适合谈这个。再加上,我的考试也还没结束。我的想像力最多只能延伸到「大学能不能考上」的範围,比这件事更久远的计画就像是不同世界的事情,我完全无力去试想。
「既然这样,你也去报考东北大学不就好了吗,小香衣?你应该能轻鬆考上吧?」听到芹香这么说,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我才惊觉到自己从没思考过这种事,然后再次大受打击。
我一心只想考东京的大学,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曾有过「为了龙辉同学,就算得修正自己的目标,也要跟他一起去念东北大学」的想法。
或许,我对龙辉同学的感情就是这点程度而已──我不禁这么想。内心有个冷静的自己告诉我「应该是这么一回事」。
毕竟,虽然我喜欢龙辉同学,但为了一时的感情,甚至改变足以动摇往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这不是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我们都要选择自己要走的路,努力去争取它,到了春天就各奔东西。这或许很令人难过,但也是一个崭新生活的开端,所以是一件很棒、值得开心的事情。因此,带着笑容往前踏出步伐才是正确的吧?
之后,我没机会跟龙辉同学讨论春天以后的事情──应该说,我连跟他閑聊的机会都几乎没有,一直过着只有在早上或睡前会传送早安或晚安的LINE贴图给彼此的日子。
我们是否要分手的问题,在大考结束后的现在,仍被搁置在春天的另一头。
因为芹香的手脚异常俐落,我的打包作业两三下就结束了。全身充满谜样干劲的她还嫌不够,催促我说:「来来,做事要有始有终!」,谜样地拉着我开始大扫除。
我把不打算带去东京的衣服都折好,塞进衣物收纳箱里。这时,听到芹香说「啊,芹香发现一个好东西了」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她打开了我的国中毕业纪念册。
「你不要看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也来到她身旁看着。
「啊,是诹访同学。喔~像个小孩子一样。他高一的时候是这种感觉吗~?」
「嗯。国中时的诹访同学给人娇小可爱的感觉。」
「啊,还有小香衣~啊~好可爱喔。感觉完全是个朴实的乡下少女。对了对了,这么说来,高一刚开学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感觉呢~」
「咦~是这样吗?春假的时候,我为了迎接高中生活,应该做了不少努力耶。」
「嗯~髮型之类的的确是有比这张照片再时髦一点啦。可是,该说你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吗,看得出来你的本质是个纯朴的乡下少女。」
「真的假的?」站在客观角度来看,原来我给人这种印象吗?好难为情。
在国中毕业纪念册里的自己,不知为何看起来一脸不安,有静不下来的眼神,感觉是个神经质的人。对喔,我以前可能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客观的立场想着。跟国中时期相比,我确实变成熟了。不过,或许也可以说是神经变粗了。说不定长大成人这回事,只是变得愈来愈粗神经,愈来愈迟钝而已。
感觉到视线的我,转头望向一旁的芹香,发现她正以莫名温柔的表情盯着我看。所以我涌现了「干嘛?她这次究竟又在打什么主意?」的想法,稍微提高警戒。
「你变漂亮了呢,香衣。」她露出美丽的笑容说。
「什么啊?」我也笑着回应。希望我的笑容看起来也很美。
「到了东京以后,你一定会变得更漂亮。」
「会吗……如果会就好了。不,搞不好很难说。」
就连这种事,我都无法断言。再过没几天的时间,一切都会改变。我们努力冲刺、为期三年的高中生活即将完全告终,都成为过去。这让我相当不安,所以无法想像接下来的日子、自己在这个春天后迎接的灿烂未来。
「芹香之前作了一个梦喔。」芹香说。
「还是高一生的你跟我待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大概是夏季的尾声吧。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很舒服,半掩着的窗帘随风飘动,午后的阳光相当眩目。你低着头,忙着把世界史的内容整理在活页纸上。你脸上的光影对比、不断更换各种颜色萤光笔的指尖等等,就连这种小地方都非常鲜明又清晰。在那个当下,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也不觉得那个场景有留下深刻的印象,照理说,明明只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幕而已。可是,在梦里,这些小地方真的很美,而且闪闪发光。」
这么说来,好像有过这么一幕。不过,即使芹香提起,我仍无法清楚回想起来就是了。这些点点滴滴都已经被我完全归类到「过去」这个资料夹里,为了避免直接触及,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
「那时候的我跟你,对彼此都保持着一段距离。明明完全没有卸下心防,表面上却佯装成朋友,彷佛『别人认定我们两个人是朋友』才是友情成立的关键似的。不过,原来只要一直假装跟对方是朋友,最后真的有可能变成朋友呢~」
「为了变成朋友,我们耗费太多时间了呢。」听到我这么说,芹香耸耸肩说:「就是说啊。」
「过了几年之后,或许在不经意的某一天,芹香又会梦到今天的事呢~现在的我们还不觉得此时此刻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到了梦见的那一天,一定会觉得一切看起来都闪耀着光芒吧。」
是这样吗?这是好事吗?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难过。随着时间流逝,一切终将成为回忆。
「香衣,你也作点梦吧。」
「咦?」
「像现在这一刻。去东京之前,在你的房间里。把行李全数打包完毕,看起来有点冷清的房间里,把国中毕业纪念册摊开在地板上,跟芹香閑聊的梦。我束起头髮的发圈、脚上这双船型袜的花样,或是放在小茶几上那只耐热玻璃材质的马克杯。过了几年后,你梦见连这些细节鲜明地浮现,很怀念的梦。」
如果你能因此感受到几分暖意,那我们的高中生活一定也会变得具有某种意义吧。
「咦~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
「嗯~?是喔~你听不懂啊~」
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把过去当作一段美丽的回忆,将它悄悄收藏在箱子里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