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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位女性是内藤纱绫香,稚气未脱的外貌看起来远低于二十岁,走在路上大概会被误认为国中生。
她惹人怜爱的地方并非只有脸蛋或身材,行为举止、说话方式、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讨人喜欢,浑身散发出一种现在马上就能出道当模特儿或演偶像剧的气息。
但是,也不过仅只于此罢了。
至少对弦矢俊一郎来说,她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般人一一不上也不下,极其平凡无奇。
「可以请你回去吗?」
弦矢俊一郎双眼盯着桌上日曆写着四月十号——也就是今天日期的地方,一边用手指着门,一脸不耐地对坐在桌前的内藤下逐客令。
办公室门上镶着一块雾面玻璃,上头写着「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从这个方向看,这几个字是颠倒的——字体则是黑体。
办公室内也有专门给客人坐的沙发,但他完全没有意思要开口请委託人入座,当然就更别提接过内藤挂在单手上的博柏利(Burberry)风衣再帮她挂起来,这类体贴念头根本从未浮现在他的脑海过。
虽然作为寝室的隔壁房间仍然堆满刚搬家过来还未整理的纸箱。也就是说,他心中也认为至少得先整理出一个侦探事务所的样子。
「咦?但、但是……我……什么都还没……」
初次见面才刚打完招呼,就突然被下逐客令,内藤已经超越惊讶,看起来简直是手足无措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说,我的意思是,你根本没有必要来这里。」
俊一郎在东京神保町一带,各种店家龙蛇混杂的这栋大楼里开事务所之前,外婆就曾经絮絮叨叨地叮咛了一大堆面对委託人的应对礼节,但是这种积年累月养成的冷淡无礼个性,并非这么轻易就可以矫正的。
望着这样的他,外婆说:
「你小时候明明就是个坦率的好孩子,现在怎么会……这都是因为那个力量吧?」
外婆夸张地叹了口气。但他从小就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一部分应该也是继承自外婆吧。当然他要是跟外婆这样说的话……
「你这个不懂知恩图报的孩子!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来,大小事情都是我在费心张罗,才能把你拉拔到今天这个样子……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外婆讲这种话,多令人心痛。这真是太可怕了。
听好呀,那都是因为你……」
……几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为了养大外孙牺牲了多少——像这样的牢骚会持续个没完。深知这一点的俊一郎只好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回。
不过外婆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拥有看见旁人的「死相」,即死亡预兆的特殊能力——外公将这能力命名为「死视」——从小就具备这种能力的小孩,到底会成为怎样的大人呢?随便想也知道,这种孩子长大后很难成为思想健全的成人。可能会因为无止尽的空虚绝望而受尽折磨最后选择自杀,或是反过来变成大量夺取人命的杀人魔。
我还算好的嘛……
这都是托外公外婆的福,俊一郎打从心底感激他们,只是从未当面对他们亲口道谢。不过就算现在叫他改一下这种个性,也已经太迟了。
虽然用「死相」这个词简单带过,但其实每个人显现出的影像都不同,若不直接观察本人就无法确定状况。有些人是脸上隐约地浮现死亡阴影,也有人会在身体某处显现出具体的癥状。
当然,比起前者,后者比较容易釐清将会导致死亡的原因。从显现的画面中读取种种资讯,就可以探索、分析出死因。
不过,至今几乎不曾出现过能快速锁定死因,清楚明白的癥状。反而要是仅从表面去理解,被预兆画面牵着鼻子走,就有可能做出完全错误的推测。
弦矢俊一郎第一次发挥这个能力,是还在上幼稚园的某年夏天,他去关西的外公外婆家——
也是妈妈的老家时遇见的奇妙体验。
虽然不知道事件的前后详情。只记得是在某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时分,俊一郎漫步在位于杏罗市南边的杏罗町。在这个小路与寺庙不计其数的古老城镇中,俊一郎一心一意地沿着狭窄的石版路不停前进。
现在回想就会发现,那个无论拐几个弯都会开展出新的道路,好似无限延伸般迷宫的狭窄小径,深深地掳获了俊一郎的心,让他无法停下脚步。此外,没见过的木製栅栏窗檯、笼型窗户,还有摆放着木製长椅的整排传统住屋,古老的杏罗町巷弄景色挑起了他的好奇心,所以他才会忘我地不停向前迈出步伐。
但是,那里也飘蕩着些微的诡异气氛,随着步伐前进到小路深处,渐渐有种似乎踏入异界的异样感受。当然,在东京看不到的成排古风住家的景色,想必也造成些许影响。但是,确实有种无法仅用这类简单理由就能充分解释的氛围,在街道中瀰漫流窜。
彷彿就像,唯有此处时间流动速度不同……
彷彿在某些时刻,唯有在这里,会出现来自异界之物……
彷彿当此处的街道,认真地想要迷惑谁时,那个人就再也无法从这里离开……
交织着甜美与恐惧的漫步,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有股莫名恶臭飘来,俊一郎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不过,即使他四处张望也遍寻不着有哪里在冒烟,也没看到臭味的可能来源,道路两旁就只有无数玄关狭窄的传统住家连绵不绝、无止尽地向前延伸。
是心理作用吗?正当俊一郎打算再次迈开步伐时,又传来了好像鸡蛋腐败的腥臭味,他一阵反胃差点就要吐出来。他捏着鼻子再次环顾四周,但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到底从何而来,他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此时,突然有阵湿黏的暖风吹过,他的上臂不禁爬满鸡皮疙瘩,虽然打算快点避开这股令人不舒服的暖风,但转眼就被包围。
他的手脚开始发麻,就好像在身体内产生的电能,正透过二十根手指脚趾在放电的感觉。虽然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但那感觉就像是从手脚放出的电流与飘蕩在四周的恶臭混合交融、在身边捲起漩涡似的。
得赶快逃走……
本能如此喃喃自语着,他决定儘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下一刻他就开始拔腿狂奔。
不过因为起步突然,正当他想轻快地弯过前方转角之际,差点撞到了迎面出现的人。
「啊,对、对不——」
起——他吞下讲到一半的道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朝后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转弯后第一间房子的前方,有个模样怪异的男子侧身站在那里,半长的头髮蓬乱无章,里头交杂了不少白髮。诡异的是,那头髮看起来并非因为有风吹拂,而是自主地在扭动。皮肤不仅颜色有如罹患黄疸的病人,表面还因过度乾燥而龟裂,干掉的死皮似乎就要一片片剥落下来。
光看这个男人的头,只会觉得他应该是住院中的患者。不过,出乎意料地他却穿着西装。
在这么炎热的仲夏时节,他却穿着深茶色的西装外套、严重泛黄的白衬衫,搭配土色长裤与暗红色领带,而且不管是西装外套、衬衫、长裤还是领带,全部都皱巴巴的。此外,衣服尺寸跟他高瘦的身形完全不搭。从短得离谱的袖子与裤脚中,露出一截彷彿枯枝般瘦弱的手臂和木桩似的双腿,尺寸过大的服装挂在细瘦身躯上晃动,整个画面看起来十分失衡。袜子也是一脚黑一脚灰,左右脚的皮鞋也明显种类不同。
本来这滑稽的模样应该会让人捧腹大笑才对,但这男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祥气息,让人只想赶紧走避。
俊一郎想不要扯上关係比较好,正打算直接快步通过时却被吓得全身一颤。
男子突然屈身向前,开始舔起眼前屋子的玻璃。他呈现半蹲姿势,伸出的舌头在木製栅栏窗檯的雾面玻璃上缓慢地扭动爬行。先从正中央开始,再将舌头滑向下方,最后从下方慢慢往上不停舔舐着。
这、这、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和蜡黄脸色与死人般发紫的嘴唇呈现强烈对比,像是带有剧毒的鲜红舌头,不停细微地蠕动着,彷彿只有舌头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似地,不停发出让人寒毛直竖的潮湿声音,灰浊的口水沿着玻璃流淌下来。
这画面实在太过诡谲,俊一郎发不出声音,呆立在原地全身无法动弹。
不对……不是这里啊……
耳边传来未曾听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
此时,俊一郎已然明白,眼前这怪异的「西装男」绝非人类,但他是什么呢?这却不得而知。他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遇到这种「东西」,不过,他本能地警觉到这东西绝非他能应付得来的。
西装男在方才舔舐窗檯玻璃的屋子前摇了摇头,缓缓地朝隔壁房子移动。在那里他又向前屈身,开始重複刚刚的动作。
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赶快走好了……
俊一郎正要故做自然地踏出步伐时,却又蓦然停在原地,因为他总算注意到自己身处何方了。现在站的这条小路直直往前走,在第一个转角左转,就会走到外婆家前面那条巷子。
要是西装男对这条路上的每间屋子都喃喃判定「不是,不是这里」,然后不停往前走的话……要是他在那个转角转弯重複同样行为,舔舐外婆家玄关大门上的玻璃,说出「就是这里」的话……
必定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
俊一郎无法确切说明事态会如何,但他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这是他能够确定的。
「那、那个……」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出声搭话了。
「那个……你、你……前面那个……我、我在叫你!」
即使开口呼唤,西装男也毫无反应,俊一郎不禁失去耐性、最后大吼起来。鼓起勇气出声叫唤后,俊一郎开始觉得这种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的瘦弱男子有什么好怕的,自己怎么可能输给这种看起来惨兮兮的家伙!
但这想法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俊一郎一看到缓慢转过头来的西装男,立刻全身一震、背部爬上一阵寒意,马上对自己出声叫他这件事打从心底后悔不已。
原本西装男的双眼被头髮遮住,看清后才发现那里是两个空洞。不,与其说那是空洞,不如说是无底深渊般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无法映照于其中;但只要被那暗黑双眸盯住,不管什么都将化成虚无。充斥其中的不祥气息让人觉得自身存在即将被吸取吞噬得一乾二净。
俊一郎注视着那两团黑暗,看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时,彷彿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一点一滴地流失,那惊骇感太过强烈,令他全身寒毛直竖。
幸好,西装男的双眼似乎如同外观看来一般,的确看不见东西。儘管如此,他还是发现了俊一郎的所在位置。如果被那双恐怖的黑暗深渊直直凝视,绝对必死无疑。
不能看……这样不行……我得快点挪开视线逃跑……
虽然脑中不停催促自己逃走,但双眼好像被牢牢钉住,不由自主地继续望着那两潭浓稠深邃的黑暗。这时,体内似乎一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拚命想脱离而去。每当感到有什么要被吸离身体时,全身就浮现宛如无数小虫爬过的噁心触感,与其说像在皮肤表面爬行,更像是在皮肤底下蠢蠢欲动,光是这奇痒无比的难耐感受似乎就能把人逼疯。要出去乾脆快点出去,早死早超生还比较轻鬆,心底不禁出现这样的声音。
同时心中也开始描绘,那东西完全离开自己的瞬间,搞不好会是种舒爽的畅快感受。一旦产生这种着魔般的想法,就连无数小虫在全身爬过般的难耐蠢动,似乎也转变成一种甜美喜悦的触觉享受。
本来只让俊一郎感到恐怖与厌恶的那两个黑暗深渊,就要深深地魅惑住他了。
是那边吗……?
西装男的视线直直地投向俊一郎,令人不舒服地开心笑了起来。凹陷的双颊皮肤上原本就布满龟裂纹路,一笑开来无数皱纹在脸上层层叠加,看起来表皮似乎就要剥落。或许是因为终于找到了胆敢打扰自己的家伙,西装男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但讽刺的是,就是这句话救了俊一郎。西装男开口的那一瞬间,俊一郎的注意力终于得以从那对暗黑双眸移开。就在即将完全对上视线前,千钧一髮地避开了眼神交会。
一瞥开视线,俊一郎就回过神来。虽然全身还残留着无数小虫爬过的噁心感,但他马上转身踏出步伐。虽然心底很想拔腿狂奔,但仍用儘力气压抑住这股冲动。要是西装男没有跟上自己,那一切就白费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引他离开外婆家附近才行。
俊一郎虽然没有回头,依然清楚西装男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即使背后悄然无声似乎没有任何动静,但那令人厌恶的臭味不停地飘散过来不曾消失。俊一郎知道自己的策略奏效了。
不过,俊一郎在无数小路间转弯穿梭没过多久,便开始感到无计可施。他刚刚一心只想着,总之先把西装男引开外婆家附近,但漫无方向地在城镇小路中不停乱窜,也没办法解决眼前难题。如果俊一郎走出城镇而西装男也乖乖跟出去的话一切就解决了,但总觉得西装男会在出城前折回。俊一郎也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但相当肯定事情一定会如自己所料。要是继续在城镇中毫无头绪地乱走下去,迟早都会经过外婆家,要是西装男在那里停下脚步,那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该怎么办……?
俊一郎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如果一直这样不做点什么的话,直到有人拦下他为止,俊一郎大概会在杏罗町中不停地往前走。然而,等到有人发现他时想必一定太迟,他那时已经陷入发狂状态了吧。
想不到任何好办法,心中焦急的情绪逐渐升高,步伐越来越仓促时,他发现之前那让人反胃的强烈恶臭稍稍变淡了。
俊一郎慢慢停下脚步,轻轻转头窥伺后方动静。
西装男伫立在一间房子前,那样子看起来既像是因酷热而放空发傻,也像正在细细地打量这间屋子。
不会吧……
俊一郎紧张地用力吞了下口水,看着西装男往前屈身,徐缓地开始舔舐玄关大门上的玻璃,然后——
这里也行……
西装男发出心满意足的欢呼后,开始像陀螺般不停地旋转身子。他双手放鬆下垂,就如同玩耍中的幼稚园小朋友一样不停转圈,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超过人类限制的旋转速度时,又发生了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西装男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高速迴转着,一边如同敬礼般将身体慢慢朝屋子方向倾斜,没过多久,他的头一触碰到紧闭的大门间隙,就顺畅无阻地滑入屋子里。
西装男的头完全埋入门扉的瞬间,俊一郎如脱兔般拔腿跑走。
回外婆家的路要怎么走……?
回过神来俊一郎已经站在外婆家门前,一开门走进屋内他就双腿一软不支倒地,隔天还昏睡一整天。整颗头如同燃烧般热烫,昏昏沉沉的同时,又彷彿有人拿铁槌敲他似地头痛欲裂。
两天后的早晨,他醒来时外婆已经坐在枕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不可思议的是,外婆的表情像是早已知晓孙子遇到了奇异事件。俊一郎一五一十地把看见的情景描述过一遍后,外婆就叫他带她去西装男消失的那户人家看看。
俊一郎依稀记得那时外婆和妈妈起了口角,但最要紧的争执内容却忘得一乾二净,只是妈妈黯然目送自己与外婆一同出门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俊一郎从两天前白天遇到西装男的小路出发,绞尽脑汁努力回想当初忘我地走过的路径。即使当时俊一郎仍是小孩子,也察觉到外婆的眼神十分认真,非找到那间屋子不可。但两天前俊一郎太过害怕,只是一股脑地往前走,根本记不太清楚自己走过哪里,他的脚步马上就迟疑了起来,开始不停四处张望。
到头来,还是外婆找到那间屋子的。她看到孙子踟蹰不前的模样,就自己站到前头去,每当走到转角就探身瞧瞧下一条巷弄的情况。然后——
「你说的是不是那间房子?」
她直直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向前方巷道中段的一间房子。
俊一郎正要摇头表示不是时,突然发现他对这条路的整体景色的确有印象,再次仔细观察那间屋子后,他确定外婆的意见是正确的。刚刚没能马上察觉,是因为那屋子门口垂挂着写了「忌中」的灯笼,入口两侧还围着黑白相间的葬礼布幕。
「嗯……外婆,是那边没错。」
俊一郎惊讶的同时也给出肯定的答覆。外婆听到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凝视着外孙的双眼说:
「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呀,就是『死亡』本身,懂吗?给人带来死亡的存在呀。」
这次遇见的「西装男」,正是弦矢俊一郎首次看见「死亡」的具体型态。
「是像死神或恶魔那样吗?」
「嗯,你那样想也没错。」
俊一郎在心里嘟哝,这跟我想像的死神和恶魔也差太多了。
「你至今也有同样的……不、不一样也没关係,你还有看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俊一郎连忙摇头,外婆见状,就要求他以后无论看到什么怪异的东西,都要赶紧离开那个地方。通常其他人看不见那些东西,所以不要随便跟别人说。还有,一定要通知外婆。
「不过,为什么我看得见呢?其他人都看不到吧?」
「血缘吧……」
「你呀,是继承了外婆我的能力。」
「那妈妈呢?」
外婆沉默了一阵后才开口:
「这件事,不要跟你妈说比较好。」
外婆表情有些沉痛地说,然后又迅速地恢複平常的模样。
「放寒假的时候你再过来我们这边,我会先跟你妈讲好。」
「好,我知道了。」
「你得正确地认识你的能力,要好好学习和它和平共处的方式。」
「要学东西喔?我还要很久才会上小学耶。」
「我要教你的东西,学校是学不到的啦。」
「咦……嗯不过,和外婆一起的话那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