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藤纱绫香和八天前一样单手抱着米色博柏利风衣,走进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
她身穿V领黄色针织衫与白色蓬蓬裙,胸前挂着两条项炼,一条是小条心型坠炼,另一条是长度稍长、配有纱绫香名字字首「s」的项炼。
与样式成熟的风衣相比,她的服装和饰品则偏向甜美可爱。但这是指她处于普通状况下来说的话……
她坐在桌前椅子上,眼角、嘴巴旁、后颈、胸前与手指之间……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各处,有着某种如弯曲粗肥蚯蚓般的黑色东西,半条深埋在皮肤里,不停蠕动着。
俊一郎看见的是,让人打从心底发毛的画面。
一只、两只、三只……
当然纱绫香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存在。不只纱绫香,应该大部分人都看不见。四只、五只……
但是弦矢俊一郎看得见。他从小即使不情愿,别人身上的死亡阴影也会自动映入眼帘。在外婆那边长年进行特殊的修行,确实提升了準确判读死相的感知能力后,他就能看见。
「我、我……果然有些不对劲吧?」
是感受到俊一郎的视线并不寻常吗?纱绫香一脸就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脱掉。」
「啊……?」
「我是说,把衣服脱掉。」
纱绫香彷彿从十分信赖的人口中听到不可置信的发言那样,目瞪口呆地傻在原地。接着她慌忙用双手遮掩从敞开V领中露出的胸前肌肤。果然还是年轻女生。
「喂喂喂……」
俊一郎看到纱绫香的反应,立刻不悦地出声,然后伸手指向事务所门口,语气毫无抑扬顿挫平板地说:
「请回。」
他果然又下了纱绫香熟悉的逐客令。
两人的所在地和八天前相同,东京神保町产土大楼的弦矢俊一郎侦探事务所内。但是和上回截然不同的是,这次俊一郎在对方身上看见特异状况了。
「啊……难、难道是、为了……要看我……那个吗?」
「废话!你不是为此而来的?」
不过依据纱绫香对身上情况的接受程度,还有她的应对态度,俊一郎也是有可能断然选择撒手不管。
「我、我知道了。」
但她对于俊一郎的冷淡语气似乎不太在意——不,应该说她根本无暇顾及俊一郎的语气如何就开始宽衣解带。她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她先脱掉黄色针织衫,再有些羞赧地拉下白色裙子。接着在片刻踌躇之后,她褪去胸前有白色蕾丝边的小可爱。
瞬间,从那稚气外表难以想像的、身材十分匀称的体态清楚地展示在眼前。她似乎是穿衣服后就会显瘦的那一型。
白底黄花样式的蕾丝内衣与肤色丝袜让人目眩神迷,就连原本神色平常的俊一郎也不禁心猿意马。
「内衣也……全部都要吗?」
纱绫香双颊与颈后泛起红晕,低垂着视线询问。
「当然……」
俊一郎自以为冷静地回答,但声调已然偏高。是心理作用吗?他的视线似乎不断游移,无法固定焦点。
「好……」
纱绫香发出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回答后,就伸手脱掉白色低跟鞋,然后拉下丝袜。她扭扭捏捏了一阵后,才将左手压在胸前,右手绕到背后解开胸罩。但她似乎难以下定决心放开左手,再次开始轻微扭动身体犹豫着。
「我说你……」此时,俊一郎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牢牢地盯着对方说:「这不过就像是健康检查罢了。」
「就算是医生,也没办法帮穿着衣服的人看病呀?我有说错吗?」
「啊、嗯……」
「所以……」
「那个……」
「怎样?」
「每个委託人都会脱衣服吗?」
俊一郎原本已经恢複冷静,听到这个问题双颊又瞬间火热起来,几乎就要冲口说出「请你回去」,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这个冲动。
「那是因人而异。这都称为『死相』了,大部分的人确实只要看脸就能明白情况。但其中也有些人必须全身都看。」
「那些脸上没有显现出死相的人吗?」
「嗯。也有些人会在背上出现不得了的东西。」
「那种情况下,那个……脸上什么都不会出现吗?而且穿着衣服也看不到背后,老师你只要看到脸,就能知道那个人的背后有出现死相吗?」
「我没办法清楚说明,也没有打算要这样做,但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我说过我不是老师——」
「我也是那样吗?」
「欸……嗯,这个嘛……只从你露出的皮肤上,也可以清楚看到『那个东西』,但因为『这种事情』还是一开始就先完全弄清楚最好……」
纱绫香原本似乎只是一时好奇才问的,然而听到俊一郎回答的瞬间,她猛然一震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望着自己雪白的肌肤。
但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了,褪去胸罩后,就毫无迟疑地脱掉内裤。即使如此,她还是马上用左手遮胸,右手覆在私密处,果然心里还是感到相当羞耻。
但是,俊一郎明确地说:
「好,请你两手伸直。不,手臂不要跟身体贴在一起……没错就是这样。两脚也请打开一点,好,再来请保持这个姿势慢慢转圈——」
面对俊一郎接二连三的指示,纱绫香都顺从地照办。
内藤纱绫香形状优美的高耸双乳,左边乳晕上有一只,右边乳头上一只,右边腋下一只,骨盘左侧一只,肚脐一只,阴部和左大腿根部附近一只,右边大腿一只,左脚小腿肚一只……有如弯曲粗肥蚯蚓般的某种黑色东西,正扭着身躯在肌肤表层钻动,令人战慄。
她婀娜曼妙的身材替这画面更增添了几许诡异气息,但同时空气中也飘蕩着难以言喻的情色氛围。在这或许该称为异常性慾气氛的环绕下,纱绫香不停发抖。
但映照在俊一郎眼中的,只有白晰肌肤上让人寒毛直竖、不停扭动蜷缩身躯的黑色东西。他已经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副年轻女性的裸体。
这个黑色的,就是附身在她身上的东西吗……?
以依附灵体来说,这搞不好是初次见到的类型。自己与至今不曾看过的异常光景对峙着,一这么想,俊一郎就紧张到口乾舌燥。
这些是全部合起来算一个吗……?
还是这些东西一只一只都是分开独立的呢……?
幼时记忆突然在俊一郎脑海里苏醒。
那是在西装男事件过后不久。暑假结束,俊一郎返回东京又开始去幼稚园上学的某天所发生的事情。
总是结伴去幼稚园的朋友——仲友达德在回家路上,提议去「墓地」一趟。只要说「墓地」,两人都清楚知道是指哪里。
「小俊你不在的时候,那边变了很多喔。」
达德似乎是想让俊一郎看一下现在的样子。
墓地位于小镇外缘的斜坡上,朝马路的铁栅栏中有一个门,可从那边出入。这个门从来不上锁,在墓地附近也没有看到寺庙,随时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前来玩耍。
不可思议地,他们心中并不会感到害怕,反而因为这个地点的特殊性质而感到有趣,深深受到吸引。石阶从门往上延伸,上头又分出无数阶梯与小路,在墓地中曲折蜿蜒地延伸。在这里走动就彷彿走在迷宫里一样有趣,两人经常在这里来回奔跑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墓地中只有一块区域不同。只有在左斜上方的角落,那边有个像肉瘤般突出的空间。若从上空俯瞰整块墓地,形状会是工整的四方形,但那个突出的地方打乱了整体空间的平衡感。
那块奇异的墓地一隅,立着一个古老墓碑,上头雕刻的文字都已经模糊难辨了,可以想见已经长年累月没有人来整理。不过,不知为何四周都被铁丝网团团围住,门上也下了坚固的锁头,并非任谁都可以轻易打扫的环境……
「只有这个坟墓好像被排挤了……」
这是达德留意到这个奇妙坟墓时,最初脱口而出的感想。
「好像有一点冷耶?」
比起眼前坟墓的特异之处,俊一郎更在意的是那一方土地飘散着冰冷的气息。
那时明明是仲夏时节,却异常寒凉。那并非冷气舒爽吹乾肌肤汗水的清凉感,而是从身体深处骨头透出来的寒冷,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受。
「嗯……好像,有风吹过吧?」
达德似乎没有体会到俊一郎说的感觉,不过他看到俊一郎一副很冷的模样,就提议「我们去那边玩吧」而离开了那块墓碑。
自那时起,俊一郎总是尽量避免靠近那块区域,有时不小心玩得太忘我跑到附近,俊一郎也会马上发现。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重,无论什么季节都令人感到寒冷,只要一靠近马上就会感到不舒服。
那一天,两人前往好一阵子没去的墓地。
轰——、轰——、轰——
俊一郎听见宛如海鸣声的声响。他那时当然还不晓得什么是海鸣声,但黑压压海面上远雷般的声响不祥地响起、回蕩的画面,立即在他脑海中扩散开来。
这瞬间,道路突然开始左右摇晃。那晃动的模样不像地震,更像是道路本身如脉搏在震动一般。同时俊一郎开始耳鸣,在杏罗町体验过的那种感觉马上复甦。那个时候是臭味,而这次是声音和震动,两次的表现方式虽然不太相同,但有某种直觉悄声告诉他,这两个是同样的东西。
「怎么了?没事吧?」
达德看到俊一郎突然伸手捂住双耳蹲在地上,似乎吓了一大跳。这也就是说,听到怪声和感到震动的,只有俊一郎一人而已。
「你可能是中暑了。」
达德大概是记住了妈妈曾讲过的辞彙现学现卖。达德虽然担心朋友,但脸上神色有些得意地将手放在俊一郎的额头上。
「没、没事啦……」
俊一郎脚步虚浮不稳地勉强站了起来。
这绝非让人舒服的声音,但「轰——、轰——、轰——」的声音似乎在诱惑着他。想快点亲眼瞧瞧发出这个声音的东西,这样的渴望驱动着俊一郎向前走。
他摇摇晃晃地弯过眼前转角后,眼前景象让他感到十分惊愕。
墓地少了一半……
从入口延伸的石阶右手边,还是一如往常的遍地坟墓,但左半边被工整地填平成整块斜面,从中竖立起建筑物的骨架,应该是要盖公寓。没来这里的约一个月内,整个风貌完全变样了。
「很厉害吧。小俊不在的时候我有来过,那次刚好看到他们把坟墓搬到卡车上。之后就开始施工——」
达德单纯对眼前景象的变化感到有趣,但对于原本深信墓地永远都会是墓地的俊一郎来说,却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不过那个错愕马上就被剧烈战慄取而代之。
左手边原本是墓地的斜坡一角,突然出现一块漆黑板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
顶端呈现弧形的板状物,看起来也有点像一块巨型滑板。不过,板子上端有一个很大的洞。
施工用的零件吗……?
俊一郎边思索边盯着那东西瞧时,从那个洞传来令人心底发毛的「轰——,轰——、轰——」声音……不,不能说那个「东西」,应该要说那个「生命体」。而且,那个生命体一边发出令人不快的声响,一边开始往前后左右扭曲变形。
唔……
因为还隔着一段距离,俊一郎是不觉得有危险,但他虽不情愿,也得承认那东西是极为诡异的存在。「轰——、轰——、轰——」的声音不断剧烈震蕩着耳膜,头开始疼痛不已,像是有东西来回使劲搅拌着脑浆。
俊一郎慌忙地用双手捂住耳朵,虽然不能完全遮掉那个声音,但头痛瞬间缓解许多。然而很奇异地,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声音开始听起来像是哭声,「轰——、矗——、轰——」的哭泣声让人感到非常深切的悲伤。
墓碑消失了——正确来说是被搬走了——或许是亡者对这件事的悲叹,具体化成这般现象呈现在眼前吧?
当然此时俊一郎心中无暇做出如此具体的判断,不过十分相近的想法瞬间浮现脑海。
但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俊,你到底怎么了?」
达德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彷彿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俊一郎一边远远地听着同伴对自己真心的关切,一边观察原本墓地所在的那块斜面,拚命思索不对劲的原因。终于他明白了。
他发现漆黑板状物突起的地点,就是那块散发不祥讨厌气息的墓碑的所在地。
此刻,彷彿是那个东西也知道俊一郎已经明白了一般,「轰——、轰——、轰——」的哭泣声开始益发响亮,整块板子的波动起伏也越来越剧烈。
没多久——
从斜面各处的地上开始接二连三冒出一块又一块相同的漆黑板状物。俊一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景象时,公寓建地的斜面逐渐被扁平触手般的怪物佔领。
等他回过神时,那些上端有嘴巴般的洞,从洞中发出「轰——、轰——、轰——」的不祥声响,整个身躯不停扭动、看起来极为诡异的漆黑板状物已经覆盖住整面斜坡。
最早出现的那个东西,与后来整群从地上探出头来的板状物们,看起来既像单个单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也像全部是一个东西的集合体。但无论哪种,它们绝非善类。
「呜哇!」
眼前太过诡异的景象,让俊一郎不禁惊呼出声。这个瞬间,四周突然就没了声音,同时它们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数不清的整群漆黑板状物所在的左边斜面,与数量众多墓碑林立的右边摆在一块,看起来简直就像风格不同的两块墓地感情和睦地比邻而居。
然而,这个念头只存在于一瞬间。因为无数漆黑板状物突然整齐画一地朝俊一郎转来。
「啊……」
至今俊一郎以为是大嘴巴的那个洞,其实也是眼睛,俊一郎一明白这件事,就因那异样的感觉发出小小的哀嚎。但是,眼前马上发生了更令人为之战慄的事。
窣——窣——唰——窣——窣——唰——这让人背脊发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地面又开始晃动,而且与之前的摇晃完全不同等级,简直就像货真价实的强震一样激烈地天摇地动。
整群漆黑板状物似乎想从地面拔起,如同塔形木牌卒塔婆(注5)埋在地里的下半部,现在似乎就要脱离斜坡地表……
那些东西获得自由之后会做些什么——俊一郎一想到这件事,上臂就立刻爬满鸡皮疙瘩。会来这里!
数不清的漆黑板状物会纷纷对準自己冲来——脑海里一浮现这个画面,俊一郎马上像罹患疟疾般全身颤抖。
「够了没!你不要再闹了,我要走啰。」
这时,看到俊一郎实在太过夸张的反应动作,达德似乎认为他是在捉弄自己。他把俊一郎留在原地,开始自行往墓地走去。
注5:又称「板塔婆」,是立在墓旁的塔形木牌,上面写有经文以供养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