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东方战线 一等客车
从南方大陆紧急前往联邦领的长距离侦察任务,最后是以直击莫斯科作结,还以为能调去后方,结果却是要转战比莱茵战线还要偏西的西方空战。而就在觉得这下总算能告一段落,安心下来的瞬间,参谋本部就下达了战斗群的编成命令。
服从军令在南、东、西方遭到狠狠使唤,到最后则是要前往东部参战。
虽是负责掩护主军的配角,也依然是在联邦领内缓缓东进,不过就在途中,战斗群再次接获参谋本部发布的新的军令。
「……是说,重新部署命令吗?」
「没错,提古雷查夫中校。儘管很遗憾要失去贵官与沙罗曼达战斗群,但总不能因为我方的方便,就把直属参谋本部的贵队留下来吧。」
「没办法呢。」语带苦笑的东部方面军高官,突然告知要重新部署。不对,就某种意思上,重新部署命令对现场来说,一直都是很突然的通知。
不过,谭雅感到些许可疑的突兀感。
「要接连移动是很辛苦,不过就好好地干吧。」
东部方面军的参谋们随口说出一句话,即是决定性的证据。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在慰劳要转战他处的谭雅等人。老实说……这不是「最前线战力『突然』被调走」的参谋将校会说出的话。
将参谋本部所属的战斗群调走,在帝国的军事机构中,是制度上的正当结果。不论是谁,都没办法提出异议。参谋本部将自己的部下,从前线A重新部署到前线B,不过是参谋本部的专属特权。
不过,只要换个立场来看就知道了。
假设我们是优秀的麻醉医师,参谋本部是派遣麻醉医师的教学医院,东部方面军是接受派遣的私立医院,事情就很简单了吧。因为麻醉医师不足而疲弊不堪的地方现场,如果收到教学医院通知,要把派遣的麻醉医师调走的话……这不吵起来才奇怪吧。
儘管如此,他们却毫不在意地向我方传达命令?换句话说,东部方面军他们肯定「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的人就只有我。认为是等到最后一刻才通知我的推测,恐怕并没有错吧。
急忙结束业务交接后(没错,「既然还有空交接」,这肯定是打从之前就安排好的事!)等回过神时,已经匡当匡当进行着摇晃的火车之旅。
看在谭雅眼中,安排这整件事情的手段与程序,优秀到让人厌恶。调整到不论是迟滞还是意外,就连个联络失误都没出现的重新部署命令。
该称讚他们居然能安排到这种地步吧。只不过,要在最前线移动的现实,可就没办法掩盖过去了。比方说,谭雅打量起自己分配到的「头等车厢」,叹了口气。
儘管车票上的级别确实是头等厢,却是在最前线附近运送物资与兵员,跑在军用铁轨上载客的装甲列车。虽说是头等厢,但光是能有个地方坐下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考虑到补给线的实情,能勉强把这种车辆拿来作为头等车厢使用,本身就很让人惊讶了也说不定。当然,车厢内準备的旅客设备也很寒酸。与国内舒适的头等车厢是天壤之别。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八月底。考虑到联邦领的气温,车厢设备不包含空调,还算是可以忍受。
不过,明明号称是卧铺列车,包厢内却只摆着能让人横躺的木製长椅,以及一张坚固的桌子。而要说到那张长椅,倘若不是个子矮小的自己,恐怕躺起来也会相当挤吧。
「这要是在莱希国内,我应该会骂是家畜搬运车吧。」
不过意外地无法否认,这可能真的是徵用的家畜搬运车。还真是高级的头等车厢呢。只不过,就算加上这一切的缺点,也不该忽视一个事实。
这是行经最前线附近的自军铁路。也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在佔领到的敌地上,急遽整备好铁路基础设施吧。这同时也是战务与铁路两部门全力以赴的证据。可说是一趟能窥见到补给状况的旅程。
虽然不能作为例子……不过食粮状况也比较良好。
当看到午餐準备了吐司没有乾扁的三明治与咖啡时,谭雅可是高兴到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很不像样。
餐后还意思意思地準备了报纸。看看日期,可别太惊讶,是八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今天的报纸。
虽说已经中午了,但居然能将今天的早报送到最前线。
光是这件事,就是帝国当局对补给战充满干劲的最佳证明吧。
同时,谭雅也稍微想抱怨几句。
「就算是战时新闻,这也太过分了。」
虽说是为了节省版面与保护军事机密,但后方阅读的报纸内容,实在是严重偏离现实。似乎是《勇敢士兵的前线生活》这种愚蠢专栏的读者投稿专栏里的感想,甚至是让人看到失笑。
「……审查与政治宣传色彩还是一样太重了。真心觉得,现在还是稍微让大后方彻底了解前线的实情,会比较安全吧。」
宣称是爱国感想文,由学童们写信投稿的废文。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这种文章……虽说作为提振战意的手段并不坏吧。不过最近的学童,看来很清楚最前线的简称与军事用语的样子。
清楚到让人看得想笑的程度。
「真想说,就算要投稿『造假』的感想文,也太差劲了。」
愈看愈觉得不对劲的文章。是不想隐瞒这是同一个作者写的吧,男女都用一样的方式讲话。最明显的就是,文章开头已经模式化很久了吧。还真是相当粗糙的情报战手法。
「……这样,联邦与联合王国还比较拿手吧。」
这种权宜手法,没道理能赢过那些骗徒吧。喝着倒在军用马克杯里的假咖啡,叹了口气。帝国军也有意识到情报战与政治宣传的重要性是很好。
但做得不够高明,只会造成反效果啊。
「哎呀,閑着没事干,对工作狂来说有点伤呢。」
会抱怨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是看到他人草率工作,心情就会莫名地无法平静。没事干啊──只要望向车窗,就是一片辽阔的荒地景緻。
八月底阳光温煦撒落的模样,对于听到东部就会联想到泥泞的印象来说,太过温暖了。
不过,这片就算拿出双筒望远镜也依旧一望无际的景象,让谭雅不掩厌烦的表情。
真受不了──本人在心中发起牢骚。如果要佔领如此辽阔的大地,就会让军队分散。但帝国军大半的正面战力,明明就没有多到足以填满这片大地。
这就像是闯进不知道有没有出口的隧道里一样……想到这,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就苦笑起来,这还真不像自己。
车窗外的景緻,似乎总是会引诱人往稍微不同的方向思考。
不过,还是不经意沉思起来了。
这也是个好机会,谭雅就趁这个时候,面对潜藏在自己内心里的疑惑。
只要翻开历史文献,在谭雅所知的地球历史上,德军注定会在东部「逐渐溶解」。理由十分单纯,就是在过于广阔的战线各处,不断地累积损害。
消耗战是致命性的。同时帝国的人力资源也还尚未枯竭。不过「尚未」也只不过是在现况下,完全无法保证将来不会枯竭。
然而,这是在事情照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发展之下的情况。如果是谭雅所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东部会是「德军获得胜利」,甚至还成功推进了战线。
简单来说,帝国在西方取得了胜利。然后,也没道理要在东部吞下败战。因此就目前而言,依旧无法断定胜负的走向。
客观看来,目前仍然明确保留着战胜的可能性。当然,也有着战败的可能性吧。
「……即使如此,也只能承认胜负依旧不明啊。」
要说这就是战争的话,就没什么好谈了,这种无法清楚看透的迷雾,怎样也无法让人喜欢。「战争迷雾」说得还真好。
先人诸贤们想必也有狠狠咒骂这种迷雾吧。
儘管如此,自己果然还是想知道结果。
想知道自己所走的道路前方有着怎样的目的地,是理所当然的愿望吧。穿越阴暗隧道之后,会有着怎样的景色呢?
根据共产圈的小故事,在共产圈,黑暗之后似乎有着梦想与希望。
真是可悲,谭雅只能语带叹息地发出感慨。在东部这里,答案始终都未曾改变。相信着梦想与希望,穿越隧道之后的景色是「雪国」。这要是妙笔生花的文学作品,想必会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吧。
现实可没有文学这么美好。文学往往都会润饰过头。在现实的共产圈里,是与幻想般的美景相差甚远的「泥泞的雪国」。
帝国军就在无自觉之下,络绎不绝地闯进这种泥沼之中。
还真是让人不舒服的光景吧……儘管只要知道道路去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深陷在难以看透的五里雾中,让人非常不中意。
「嗯?啊,就快到停车站了吗?这么辽阔的东部正面,就连中途停车站都建啦。看来铁路课他们很用心在做事呢。」
减速声与汽笛的声音,甚至让谭雅感慨起来,再次拿起报纸来看。或许是战时的关係吧,报纸的纸质也相当粗糙……虽然还没有内容过分。
姑且不论政治、社会版面,就连文化专栏都是为了提振战意的慈善音乐会特辑。国民万众一心,齐唱爱国歌曲的活动,作为提高团体归属感的手段来讲,应该并不坏吧……但真希望能让音乐会继续是音乐会。
这样岂不是会让中立各国的记者,用外电讽刺「帝国的音乐会」是「爱国集会」,而不是用来欣赏音乐的场合吗?
「虽说我也没立场对文化政策多说什么……嗯?」
正打算再度沉思,就被规律的敲门声打扰了。
「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请求入室。」
「无妨,进来吧。」
「打扰了,中校。刚刚经由车站,收到本国传来的联络。」
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手脚俐落地出现在眼前,手上拿着参谋本部经常使用的,厚实的密封文件袋。
「本国传来的?」
「是的,中校。是从参谋本部传来的。此外……还有一位刚上车的客人。」
「客人?找我的吗?」
「对同学说这种话还真冷淡呢,提古雷查夫中校。」
正打算开封确认文件袋内容的谭雅,就在这时,注意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语是谁的声音,连忙起身欢迎。
相当让人怀念的长相。那个人露出像是想掩饰疲惫表情的些许苦笑,站在包厢的入口前。
「打扰了,还请原谅我穿鞋踏入女士的闺房。」
「我的天呀。没想到,我竟会被敬爱的乌卡中校擅闯闺房!难道不知道,就算要拜访女孩子的私室,也是要守礼仪规矩的吗?要是让尊夫人得知你如此失礼,想必会很难过吧。」
「喔,没想到居然会让我深爱的妻子与孩子们伤心。军务还真是麻烦呢。不得不服从军令的自己还真是不幸。」
彼此在敬礼与答礼的同时,互相开着玩笑。
不过,这里应该是要狂妄大笑的局面。真是可悲,看样子耿直的乌卡中校,并不具备开玩笑的品味呢。应该是前线勤务的经验不足吧。
乌卡中校本来就是与玩笑和幽默无缘的类型。看样子,是没能在最前线的现场上,培养好幽默的品味。
「哈哈哈,就用这作为遮口费,希望你当作没发生过这件事吧。」
就在这时,谭雅忽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全身顿时僵住。
……不会开玩笑的人,儘管笨拙,却突然开始学着说玩笑话了?这还真是相当不妙的变化徵兆啊。
不论是自己,还是乌卡中校,本质上都是不苟言笑的人。就算没深交到足以断定对方的个性,也有着这种程度的确信。能通过军大学选拔的将校,不论是好是坏,都有着强烈的个人特质,要不然就是像自己这样个性笃实的将校。
乌卡中校跟我,要说的话,都属于勤勉认真的将校。自己会脱离常轨,或是说学到讽刺的品味,最大的理由也是后天的外部环境,也就是最前线的残酷经验所造成的。有别于不醉就没办法战争,必须要在最前线培养幽默感的自己,乌卡中校应该是没有这种必要才对。
这样……一点也不像他。儘管如此,却开起笨拙的玩笑?即使眼角看起来在笑,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笑意。
「……这是?」
「是透过驻外武官管道弄到手的阿拉比卡咖啡。我想前线应该很难取得,就在参谋背包里装了两公斤带来了。顺道一提,有一百克已经烘焙好了,其余的则是好好装在密封罐里。」
「喔,这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乌卡中校笑着回了句「别在意」,将背包递给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同时坐在谭雅对面的位置上。
……甚至还关心起最前线的状况。虽是担任后方勤务的参谋将校理想的表现,不过坦白说,乌卡中校是不太喜欢公私不分的人。
换句话说,这会是个足以「让他的良心允许他这么做」的问题吧。儘管没表现出来,但自己的心境,就像是个要被送去就快爆炸的巨大炸弹拆解现场的未爆弹处理人员。
「这次是以阔别许久的前线视察为由,来看看老同学的状况。待在参谋本部担任内勤,久了也会让人眷恋起外头的空气呢。」
「战斗群的指挥官,有着许多自由裁量权,是坐起来很轻鬆的位置喔。」
「还真是羡慕,似乎会变成我在单方面地抱怨私事呢。」
乌卡中校是在参谋本部的魑魅魍魉之中,少数个性严谨的军大学同学。他会像这样摆出一副要谈私事的态度?
大致能察觉到,也就是说他带来了某种不能让他人听到的事情吧。是非正式的传言。是没什么好事的前兆。
该死的混帐东西。
总归来讲──谭雅在心中重新抱怨。乌卡中校是大型冲突的传达角色。我诅咒那群想把多余的辛苦硬推给现场的高层。
「这也没关係喔。我可是被容许在外头自由行动之身,连个抱怨也不听怎么行呢。对了,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不好意思,想麻烦你帮我磨个豆,泡个咖啡过来。儘可能泡得细心一点,『慢慢来就好』。」
「我知道了。请稍微……我想想喔,就请等我三十分钟左右吧,我会準备两杯过来的。」
明明就没有特彆强调最后一句话,也依旧能确实察觉到我的意思的副官,真是太棒了。谢列布里亚科夫中尉伴随着漂亮的敬礼,规规矩矩地离开。
目送走她的背影,将包厢门锁上。
好啦,谭雅向乌卡中校说道。
「……那么,正题是?」
「是无聊的传言……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天,要告知友军这种事情。真是懊悔到快吐了。贵官要是能喝酒的年纪,我应该会带瓶酒过来吧。」
耿直的军人,居然在值勤时说他想喝酒?
「唔?」
儘管内心里不断感到无声的震惊,谭雅在表面上依旧是佯装冷静,只是歪头表示不解。
「中校。杰图亚阁下担心这次的攻势过于『扩大』了。尤其是严重反对,要将大规模的战斗正面,更进一步扩大的决定。」
「这不是很有道理吗?」
忍不住点头认同。
杰图亚中将的想法,是非常踏实的安全策略。只要不扩大战线,将重点放在重新编製战力上,就不用被雪与泥泞绊住,专心作业了。
面对东部的泥泞与可怕的极寒,想要不受阻碍地展开行动,就必须要做好準备。这只能说是非常有道理的想法。
「问题在于,卢提鲁德夫阁下的意思。」
「……也就是作战局那边的见解吗?」
「没错。」听到他这么回答,谭雅当场僵住。实际担任军事行动计画的那群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是不错。只不过,像卢提鲁德夫中将这种「积极的作战家」反对起安全策略,只会是某种麻烦事件的起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