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 义鲁朵雅王国 加斯曼上将勤务室
信使的职责是不论好坏都必须正确传达发信人的意图;换句话说,就是必须要有能将奉命传达的话语不经「加工」传达出去的才智。与军官传令任务的性质不同。
直到现在,雷鲁根上校才发现自己从未注意到这件事。
不论内心怎么想,他的立场都不得不依照本国的意思摆出表情,依照本国的要求调整语调,依照本国的希望「发言」。
这世上到底是没有只需讲话就好的简单工作。面对跟往常一样挂着开朗亲切笑容的加斯曼上将阁下,雷鲁根上校单刀直入地说道:
「关于先前的提案,本国传来通知了。」
「请说,雷鲁根上校。」
面对正襟危坐的上将阁下,雷鲁根上校深吸了一口气。就承认吧。区区上校要对上将阁下吐露这句话,必须要有很大的觉悟。正因为如此,雷鲁根上校做好觉悟,以严谨耿直的态度开口。
「下官这就转达本国的答覆。」
请听好——在深吸了口气后接着说道:
「去吃屎吧。以上。」
停战与议和,总归来讲就是为了结束战争的努力……所以即使这么做很奇怪,也还是有必要不甘示弱地摆出高压的态度。
「喔,这就是贵国从本国传来的答覆吗?」
「若要下官直说的话,就是除此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这里要是有面镜子,肯定能看到一个桀傲不逊的帝国军人吧。雷鲁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原本的脸看起来毫无威吓感。正因为如此,才特意勉强僵硬的表情肌摆出有点过度自大的表情。
……正因为在大使馆的个人房间里对着镜子不停练习了很久,所以那个,想认为应该有像个样吧。假如没有,就只是个小丑了。
「针对联邦军以实力击退帝国的戏言,本国已发动了铁鎚作战。如今正像是此乃军人之夙愿般,以坚定的意志进行基于军方既定方针,用火炮与火药招待共产主义者之行动。」
「还真是相当武断的说法。」
耸了耸肩的加斯曼上将恐怕早就看穿自己在逞强吧。以长年浸淫军政圈的军人政治家为对手,就算要演戏,凭雷鲁根的经验也太过临阵磨枪了;既然是以老奸巨猾的上将阁下为对手,会被在心底嘲笑是区区的屁孩上校也是当然。
「是下官太过失礼。可是阁下,联邦方的发言也相当高压。还希望阁下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打从一开始,雷鲁根上校就在努力接受自己是在扮演小丑的事实了。
「你知道这是在交涉吗?」
「当然知道。」
不论是被嗤之以鼻,还是被狠狠瞪着都是早已料到的事。
帝国以有利的条件要求仲介,义鲁朵雅王国方则是反驳「别狮子大开口了」是打从初次见面就一直暗示到现在的对抗模式。
「我还担心你忘了呢。希望还有义鲁朵雅能效劳的地方。那么,就暂时……要先确认一下帝国方的条件吗?」
「是的,这是当然。」
雷鲁根上校恭敬点头,不过有别于他的态度,这可是一趟被严格下令对所提出的要求一步也不能退让的外派。既然如此,看在对方眼中这会是在做表面工夫吧。
……会被认为是有意图地要做给他看的,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就先不论一些非军事区的确保、赔偿金的请求吧。此外,针对战略要冲的割让、现有佔领地的『公民投票』等贵国的要求,有要变更吗?」
「本国有通知,如有必要愿意接受现有佔领地的中立化构想。不过前提条件是要以受条约保障的形式成立『自治领域』。」
「雷鲁根上校,我就坦白说吧……希望贵国至少能在现有佔领地的『公民投票』与『分裂固定化』上考虑妥协。」
「不可能。」
面对话一说完就断然否决的雷鲁根上校,加斯曼上将丝毫不掩脸上的不悦。即使是义鲁朵雅方,也有在準备交涉的阶段事先掌握到问题的癥结点,所以这是当然的反应吧。
不过,真的就唯独这件事,是无法退让的。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只要贵国肯在这件事上让步……义鲁朵雅也认为能在当天就跟联邦方做好决议。」
「阁下,万分感激你能如此慎重地对待区区一介校官。感激之余,还希望阁下能海涵下官的婉拒。」
「还希望贵国能理解同盟国的善意。」
「帝国还不到需要承蒙贵国善意的地步。」
「……我就作为一名军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妥协点在哪?贵国到底想在哪里做一个了结?我希望能知道帝国的要求限度。能请教你一下吗?」
「如要坦白说的话,敝国想要赔偿,也极度渴望地想要领土。不过,就坦承更加本质的部分吧。帝国想要安心。」
「安心?」
「帝国想要不会再受到攻击的国家安全。」
会遭受战略性奇袭、周边国家包围的地缘政治学条件。不论哪一点,都已成为了帝国的心理创伤。
毕竟一直以来所担忧并甚至恐惧的情形真的发生了。对帝国军参谋本部来说,无论如何都深切希望能从这种恐惧之中解脱。
……和平必须要是恐惧的终结。
「反过来说,此外的各项条件只要能满足这点,那怕是赔偿还是没赔偿,割让领土还是没割让领土,帝国军参谋本部都会乐意接受。」
「……以贵国的战略环境,获得完美的保障?」
不可能办到吧——加斯曼上将险些脱口的这句话,雷鲁根上校是了若指掌。实际上,这事说来容易。不限于国家安全的困境,某人能高枕无忧的理想条件,无法保证就连身边的他人也能感到安心。
帝国希求的国家安全环境,反过来说就是对帝国太有利了。就承认吧,这对其他国家来说是门槛太高的要求。这个事实就连参谋本部都承认了。
……然而,要是考虑到帝国内部的舆论的话,就会反过来了。这种程度的条件会是最低条件吧。更低的条件会非常难以让国内舆论接受。
「是正因为如此才提出的要求。」
「太难了。你难道想说这很现实吗?」
「帝国已处理掉西方,处理掉北方,收拾掉东南方,就只剩下东方的威胁。是在这种情势之下的最低要求吧。为何会说这太难了?」
会不断向义鲁朵雅方表示「这是无法退让的底线」的理由很单纯。以几十年的停战条约结束战争的条件,很可能会让这种愚蠢的战争再度发生。
帝国需要的是「最终」且「永续」的「和平框架」。正因为如此,雷鲁根上校才会像坚决不肯退让似的,只能摆出冥顽不灵的态度。
「雷鲁根上校,回想起理性与现实感吧。这让义鲁朵雅感到了要向同盟国提出忠告的义务喔。」
「请无须担心。」
「喔,就凭逐渐遭到联邦军压制的贵军吗?」
「……恕下官直言,帝国军是在敌地而不是自国的国土上作战。敌我之间究竟谁佔优势,早在这时就该明白了吧?」
就算明知这是在玩文字游戏,也不得不虚张声势的坚称我们没有输。是有听人说过外交有时也必须说出诚实的谎言,这是让人感同身受的抱怨吧。
「你知道何谓后勤吗?上校。勉强进军对帝国来说很痛苦吧。考虑到在东方的磨耗,我得苦口婆心地奉劝贵国或许该以早期协议优先。」
「某方面说不定就如阁下所言……不过我们认为已窥看到距离胜利只差一步的深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会让人很高兴吧?上校,我就明说了……窥见到的前方未必是理想乡。」
据说潘朵拉的盒子底部沉着希望。不过,有谁确认过了?猫是生是死,不是直到确认之前都不知道吗?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但是——雷鲁根上校疲惫似的苦笑起来。
「我们已经播好种了……播下解决东方诸多问题的种子。」
「……贵国就连成功反击联邦方之后的事都安排好了?」
「当然安排好了。」
目送雷鲁根上校离开室内后,独自在自己的勤务室里默默抽起雪茄的加斯曼上将,无意间叹了口气。
「……儘管想认为是在逞强。」
就目前所知,帝国军的现况离理想相当遥远。就算说不上是遍体鳞伤,相当疲弊也是很适当的形容吧。该说是在摆脱不了冬季的损耗并逐渐深陷泥沼的状态下,好不容易才重整态势的吧?
紧接着就遭到联邦军的攻打。
那完全是奇袭。帝国方的对应完全落于被动。就连后勤仓库都被攻下这种事,是不像帝国会有的失态吧。
最为雄辩的证据就是前线的动向。不论是帝国军各部队将前线以公里为单位的大幅后退,还是溃逃的报告,他们的状况都没有好到能逞强的程度。该说是陷入泥沼吧?应该很痛苦才对。儘管如此,帝国军却丝毫没有让步的徵兆。
「交涉拖长是不错……但这能谈成吗?除非某一方大胜或大败,要不然这件案子说不定是暂时谈不成了。」
对仲介人来说,交涉拖得愈长,就愈是能推销自己能耐的好机会。但老实说,交涉要是拖得太长,也会出现让仲介工作丧失魅力的局面。
「……这下只能等卡兰德罗上校的报告了啊。」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 帝都柏卢 参谋本部作战会议室
帝国军在东方必须要有一个突破局面的对策。让遭到压制的前线、彻底混乱的部队后退以恢複秩序,然后防止全面性瓦解的策略。
当然,是要以现场层级做出必要处理。在士官为了发出斥责激励,下级军官为了儘可能掌握状况,上级指挥官为了努力重新编製战线而四处奔波之下,东方的帝国军已恢複了秩序。
简单来说,问题是基于战略环境的下一步棋。
现况下正为了反击逐渐筹备战力——空降猎兵、航空舰队、作为机动战力的装甲部队,还有仅存的炮弹与马匹。最低需求,儘管真的只有需要的最低限度,不过战务还是宛如鍊金术师般的想方设法进行了反击战所必要的物资动员。
不过儘管如此,也无人能否认这是临阵磨枪。最重要的是,也无人能确信作为紧急对应制定的大规模反击战是否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平时的话,还会仔细做好风险分析吧。不过,现况下就只有在几乎有限的时间限制中,绞尽脑汁硬是得出的推测作为基础的作战计画。
非常难说是万全的準备。最重要的是,正因为帝国军有着再三掌握敌情失败的前科,所以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心理创伤已根深蒂固。对敌人的攻势完全预测失败一事,让帝国军参谋本部的情势判断能力蒙上一层阴影。
企图等春季地面稳固后展开反击战的基础——已对「敌野战军」造成极大打击的判断失误了。
任谁都不得不承认这是在无法挽回的层面上错判敌情的失败。要是再毫无对策地对峙下去,就将会遭到吞没吧。
参谋本部为了挽回局面,而渴望着打破战略困难的一手,在绞尽脑汁、拼凑起仅存的可能性后,最终让一个「希望」成形了。
那个计画就叫作铁鎚作战。
以对敌凌厉的前锋挥下强力一击作为主要目的,帝国军参谋本部所紧急制定的作战计画是大胆过头的机动战。
就连主导计画的卢提鲁德夫中将本身,都不得不承认铁鎚作战就本质上而言,是孤注一掷的一场豪赌。
「喂,杰图亚。如何?」
「……以最终方案来讲风险太高了。只能这样说了吧。我也同意无法否定铁鎚作战的合理性。不过,果然怎样都无法释怀。」
「是现况下最好的选择了。」
铁鎚作战的真意是将敌地后方的河川比拟成一面巨大的墙壁。而为了让河川成为墙壁,所选择的方式是针对渡河地点的空降作战。由空降部队阻断敌地后方,同时以装甲战力为主轴的「铁鎚」打穿敌战区的截断包围。这以理论来讲是完美的作战。
为了弥补数量劣势,打从数天前就下令整理战线,让情报部动员东方与中央的所有人力,成功在某种程度内判别出敌战区的表现,可谓是历史性的伟业。
但是,但是,但是。
「只能深切希望这一击能解决所有问题……还真是丢人现眼。」
「希望?别说得像在祈祷一样,杰图亚。气氛本来就沉重的参谋本部被你弄得就像是点了蜡烛似的愈来愈闷。首先,向主祈求可不是参谋将校的职责。而是该拜託随军祭司去做的事吧。」
你说得没错——杰图亚中将儘管一脸认真地点头,但还是很想吐露心中的疑问。
「我们是参谋将校。比起祈求奇蹟,引发奇蹟更像是我们的职责吧。这点我毫无异议。但是,我们能引发奇蹟吗?」
「有引发的必要。既然如此,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吧。」
淡淡说道的卢提鲁德夫中将,在这件事上毫不迷惑地断言。
「如有必要,就这么做。」
「我原本就这么打算的。该做的事情就只能去做吧。」
既然知道就别给我抱怨了——受到这种眼神的杰图亚中将摇摇头,喃喃说出一句。
铁鎚作战的大前提是依附在空降作战是否成功之上。要将空降猎兵送进敌地,就无法避免航空歼灭战。作为必要经费的航空燃料、机材与人员,帝国军已接近极限地倾囊而出。
「卢提鲁德夫,我就明说喽。如今帝国军的航空舰队就等同是一条绷紧的橡皮筋。请记住这点。」
杰图亚中将基于职责,明确地告诉卢提鲁德夫中将——没有余力再延展下去,就跟能事先预测到断裂是同样的意思。
……总而言之,就是帝国军在东方的航空战力的第二击能力可悲到让人无法期待。就这点来讲,运输机也已达到动员极限。实际上就连空降到联邦军渡河地点的空降猎兵的补给也难以说是万无一失。
也抹不去轻装备的空降猎兵能佔领桥樑到何种程度的不安。这全都会是与时间的战斗吧,要是迟了,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们已尽人事了。既然如此,就相信将兵们的奋战吧。」
唉——杰图亚中将就在这时打从心底羡慕起可敬友人的包天大胆。
「你仍然是老样子呢。」
「什么?」
「真羡慕你那毫不迷惘的果断。我就没办法有这么大的自信。已经不想再走在薄冰上头了。」
卢提鲁德夫中将就像不屑似的用鼻子哼了一声。桀傲不逊,然而参谋将校就是这种人。既然这被定义为是参谋将校的理想,那即使是受过参谋教育的高级将官,本质的部分上也是傲慢的。
相信自己的力量,忠于义务,抱持着身为专家的矜持。
「没有风险就没有战果。」
「我就部分同意吧,卢提鲁德夫。」
「什么,部分?」
杰图亚中将在点头后随即耸了耸肩,很乾脆地向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