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难喝,意味着一国衰退。
德瑞克中校/酒席上的玩笑话
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四日 帝都
在谭雅的自我意识中,自己是个理解极为正当的社会伦理与规範的善良现代市民。换言之,就是充分理解人际关係有多么麻烦的社会性动物吧。
不是穿着西装而是军服,代替企画案在公事包里塞进作战方案,不是前往总公司而是前往参谋本部。虽然没系领带,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各种徽章。
然而,要做的事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总公司参访终究是请求,或是说寻求许可。以权力结构来讲,很明显是要低头的一方。光是构图就让人讨厌了。更何况……要向板着脸的长官推销自己不想做的企画,总让人提不起劲。
为什么要去做这种讨厌的事?理由很简单。很不幸的,市场并没有发挥机能。所以才会让劳动力以不合理价格被贩售到无意义的业务上。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工作。工作必须要确实完成。
忍住叹息,戴紧军帽,就像是工作的第一步似的,为了寻求名义上的战斗群长──雷鲁根上校在「签呈」上签名,谭雅敲起了他的勤务室大门。
「我是提古雷查夫中校,有约好……」
要与上校会面──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岂止如此,事务官还全员出动拿走申请文件,关键的雷鲁根上校还催促要她跟上。
在快步跟上后,所前往的是参谋本部附属的军用车。她搞不清楚状况地跳上车,在一阵摇晃后抵达的地方……是陌生的政府机关。
说是建筑师的精心杰作是很好听,但总之就是只有考虑到现代特有的建筑效率性的水泥建筑物。
在帝都,人们把这里叫作外交部。
是掌管帝国一切外交事务的政府机关。也就是自开战以来完全不知道在干么的吃閑饭巢穴。
谭雅很想抱怨。像自己这样的军人,都有确实做到薪水以上的工作,而他们做了什么吗?
甚至想朝着他们大叫──
「去给我工作」!
毕竟,他们是外交部。要是这里有好好处理外交的话……就不会只依赖军事力,迎来今日的破局了。
责任重大。不对,是战犯级了。自己要是握有人事权的话,肯定会大幅裁员吧。让不适当的家伙坐在不适当的职位上,还真是不幸啊!
所谓的外交,就是人。
只要有一个俾斯麦在,自己现在肯定能当一个优雅的薪水小偷,甚至还能梦想被帝国军终生僱用啊!
就算没有,也能避免打不赢的战争吧。
在心中抱怨到这里,谭雅猛然惊觉。
我知道了。啊,我的天啊。这是个没有俾斯麦的帝国外交白痴。打从一开始就没理由打赢战争。
只要陪雷鲁根上校走在空蕩蕩的建筑物走廊上,那些就像炫耀似的挂在走廊上的绘画,就算不想也会映入眼帘。
「述说帝国荣耀的无数名画」。建国宣言,战胜外敌,勇敢的骑兵冲锋,还有国民团结一心击退敌人的城市。将述说着民族主义时代的无数油画,毫不避讳地挂在会有众多访客经过的走廊上,还真是让人钦佩的感性。「这竟是外交部吗?」。
……谭雅实在是悲从中来。
如果是军方的话,这样是不错。以自己为荣,相信自己的力量,就鼓舞士气来讲,这算是一种便利的方法吧。只不过,帝国军参谋本部是彻底的实用主义就是了。
「上校。」
「怎么了,中校?」
谭雅忽然忍不住走上前去,向雷鲁根脱口说道。
「外交部似乎很喜欢夸耀武威,看样子比我们还喜欢依我方的意思强迫对方听命呢。」
眼前是一幅仿照建国时代的逸闻,由象徵帝国的女性将「各列强」彻底击败的一幅画。
击败敌人,持剑迫使对方答应自身要求的构图十分明显。假如是作为威胁材料使用的话也就算了。
还能不以为意地笑称这是炮舰外交的一部分。
但要是毫无自觉地偏好这种画的话,那就无药可救了。要是这样,只能认为他们不懂装饰空间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作为艺术品的价值,但看在像谭雅这种无法体会帝国浪漫主义的人眼中,这幅画太过碍眼。
「……中校,你这句话……」
「当然,下官不会在外交官面前提的。」
谭雅表示「我很懂得分寸」的苦笑,却被雷鲁根上校的话语打断。长官就像在说「恰恰相反」似的苦笑起来。
「接下来要会面的,是叫作康拉德的参事官。对他反倒该坦率地说出意见吧。」
「有必要以军方的立场,做出严厉的批评?」
「反了。是跟我们的感性很接近。跟前任不同……若是听到贵官的发言,那位先生想必会很高兴吧。」
「这还真是……」
还真是美好的知性与健全的批判精神吧。对方肯定有着正常的头脑。啊,居然在这个帝都里保持着理性!在这瞬间,虽然十分羡慕他的职场是在后方,但也同时感到一抹同情。在这不可思议的空间里,肯定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在不知道战争能不能赢的一国外交部里保有着理性,会是怎样的感受啊?谭雅很难得地一面可怜着他人,一面在雷鲁根上校的带领下,前往康拉德参事官的勤务室。
眼前所见的,是文化。
参事官十分恭敬有礼地亲自泡茶欢迎着他们。或许是想藉此减轻茶叶的粗糙感吧……儘管也不是没有这种疑心,但直到坐在接待用椅上之前,谭雅都保持着平静的心情。
然而,康拉德参事官在对面坐下后随即抛出的一句话,别说是谭雅,是就连雷鲁根上校都感到心头一震的尖锐询问。
「战争能赢吗?毕竟是在跟两位说话,我就直问了。希望两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用单纯的一句话进行正面冲锋。一切入话题,谭雅与雷鲁根上校就在脸上摆出一个军团规模的苦涩表情。
名为「胜利」的辞彙。这是个冰冷的名词。理解个中含意,思考其定义的人究竟有多少啊?
名为「胜利」的幻想。在受到梦想支配的帝国里,这是必须受到保证的事物。
名为「胜利」的诅咒。无法实现的梦,究竟有多么残酷啊?
在帝国军中,只要是能理解现状的人,不论是谁都只能痛苦呻吟。不幸的是,即使如此,也还是不可能说出「败北」两字。
帝国军这个军组织,是帝国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是作为集团,将记忆与规範作为共同经验根深蒂固的存在。
总归来讲,就是帝国军这个组织,是在胜利与荣耀的锻炼之下成长茁壮的。军方就算曾在战场上尝过局部性败北的痛苦滋味,帝国的集团记忆也仍受到「最终的胜利」这个光荣的神话所围绕、祝福,甚至是诅咒着。
「胜利」对包含帝国军在内的帝国这个国家来说是「结果」;是所谓军事目的将能被达成的结果。
无法确信胜利,要怎样战斗下去?更何况是未曾经历过「战败」这个「结果」的军队!
就连众多的将校,都对「胜利」进行了感情投资。相信胜利并为了胜利所付出的牺牲太大了。
康拉德参事官就只是单纯询问,但正因为如此,这对雷鲁根上校来说实在是太难回答了。
「一切的投资都是白费的」这种话,有哪个爱国者能说得出口?
对败北没有免疫。有谁能否定帝国所建立的基础,不会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吗?担忧极为深刻,威胁也很严重。
这是为了避免破局的温柔谎言;或者单纯只是自我欺骗。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当被问到「能赢吗?」时,就算明知是谎言也不得不说──「我们会赢」。
「怎么了吗?雷鲁根上校。我想听您坦率的见解。」
但笔直注视过来的人,却是个有正视现实的人,这个事实让雷鲁根毫不避讳地缄默不语。
他身为军人,不想做出粉饰太平的举动。然而也无法说谎。但是,也十分忌讳说出被禁止的败北两字。所以,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带着苦衷沉默下来。
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就连开口也不愿意。只不过,他的这种苦恼……唯独谭雅浑然不知。这硬要说的话,就是「既然有人问,那就详细回答吧」的客服应对。要说的话,就是服务精神。
基于自身的善意,谭雅无意识地恭敬说道:
「康拉德参事官,您一定要问吗?」
「提古雷查夫中校?」
儘管对方摆出不可思议似的表情回应,对谭雅来说也是顾客应对的一环。确认对方是否想听对于严峻现况的评价,可是很重要的。
「下官就再问一次好了。您真的想听吗?」
「那么,我就再问一次。战争能赢吗?作为外交官,我想借用贵官们身为军事专家的见识。请务必回答。」
从康拉德参事官口中说出的话语很明确。无从误解,同时也是谭雅想听到的询问。
毕竟他都这样请求,那就不得不回应了。
带着微笑,谭雅微微扭曲着嘴角狠狠说道。
「没办法。甚至可以断言不可能赢。」
「什……什么……」
「坦白说,向我们要求胜利是找错对象了。这不在军人所能处理的範围内。」
没有经手的商品,要在最初的时候说明。这是基本。
虽然也渐渐理解到,在进行客服时拒答会遭到顾客怨恨……但「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这种本性也没办法轻易改变。
话虽如此,她还是摆出柔软的态度。面对顾客,要随时保持笑容,伶俐对应。
也不能忘了打圆场。作为亲切的专家提出建言以维持信用也是基本的工作。
因此,谭雅就作为坦率的专家,继续解说着。
「可以去依赖诈欺师或宗教家吧。作为一名具有知性的军人,如要下官说的话,完全胜利?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如果是能赢的战争,谭雅也不会认真考虑转职了。很可悲的,国营企业帝国号这艘大船,船腹已大量浸水,濒临翻覆了。
作为一名具有分析力的人,不得不对将来的破局提出警告。
「……你在胡扯吧?」
「不,参事官。」
谭雅一面控制住情绪,一面说出坏消息。
「下官就只是诚实的警告者。」
「诚实?那么,你该不会想当诚实的仲介人吧?」
「如有必要的话。」
无聊──康拉德参事官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介中校,就想冒称全军吗?这种小孩子?再怎么样也说过头了吧。」
听到康拉德参事官的说法,率先反应的是坐在谭雅身旁的雷鲁根上校。
是基于军人同伴的同行意识吧,他开口插话。
「参事官,您以为人的外表就是一切吗?姑且不论外表,提古雷查夫中校可是具有着确切实绩的优秀军人。同时也是直到数天前,都还待在最前线的猛将。虽说她的发言确实是有些偏激且危险……」
「没有不切实际?」
面对这相当失礼的评价,谭雅认为有必要提出修正。看来在发话者是谁的层面上存有问题。
该在这里证明自己的价值吧。虽然很不幸地大概无法在国外通用……但在帝国这个国家内部还算能通用的资格与实绩,就以略章的形式挂在胸前。
「银翼槲叶突击章、野战突击章、战伤勋章、壕沟一级功劳奖章、近战特级突击章、一级铁十字勋章……」
叩叩叩地指着,宣扬着自己的实绩。
就算是跟董事长奖差不多的东西,在公司里也具有权威。何况一旦是军队的勋章,就更好理解了。在具有共同价值观的国家内部,能作为让人付出相对以上敬意的资本。
「下官领过的勋章不胜枚举。同时也是名Named。虽然微不足道,但下官也跟常人一样有谈论战场的资格吧。」
对自身能力抱持着一定自信的谭雅,欠缺自我宣传的材料是她怎样都无法甘愿忍受的事。
不是组织选择自己,而是自己选择组织。假如不累积足以实现这点的实绩,就只能甘愿忍受着不愉快。为什么能接受这种愚蠢的发展。总之,就是价值的问题。
怎样都难以接受自己被市场评为是只能待在组织之中的无能。
「初战是在诺登;在莱茵战线升上小队长;且在军大学毕业后被交付了航空魔导大队,前往达基亚方面展开部署;之后在莱茵方面参与『旋转门作战』;在转战南方大陆之后,伴随着联邦军参战在东部毅然地紧急展开部署……」
勤勉、勤劳、出色的资历。
达成的工作成果雄辩地证明了谭雅‧冯‧提古雷查夫的人力资本所累积至今的基本价值吧。
这是足以让人相信,就连在市场上都会受到高评价的实绩。因此,谭雅能对自己抱持着自信与自豪。
「如对下官的军历存疑,请询问参谋本部。就算是在不触犯军机的範围内公开的部分,也希望能消除下官是个不懂战场的小女孩的误解。」
看到康拉德参事官就像是被稍微震慑到,不再坚持己见的模样,雷鲁根上校就像是要打圆场似的开口说道:
「……人不可貌相。毕竟,就如您所见的。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看似小孩,但牙齿也相当锐利。」
首先──雷鲁根上校就在这里,以有点过意不去的态度补上一句。
「要说年轻的话,儘管非常冒犯,但参事官,您就职位来讲也相当年轻呢。」
对于他的出言不逊,对方却苦笑起来。
「毕竟是战时,凡事都有可能。还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相当难以习惯呢。」
他耸了耸肩,一面按压着头,一面单手拿起香菸,不发一语的抽了一口。也就是在表明他老实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话说回来,中校。想请教你有勇气做出大胆发言的诀窍。我很担心你会有胆小鬼、卑鄙小人或是之类的恶评。」
对于康拉德参事官合情合理的疑问,谭雅微微嗤笑的表示「并没有」。参事官一脸意外,是无法理解吗?
「我还以为人类是会扯他人后腿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