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七年九月十日 东方方面军司令部/杰图亚上将勤务室
「我看过预备计画的计画书了……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疯了吗?没有误把玩骰子时的笔记纸拿给我看吧。」
杰图亚儘管特意装出冷静的态度,这句话还是说得微微颤抖。眼前这家伙如果是平时的他,说不定会察觉到这件事。
但如今的卢提鲁德夫脸上却只有露出困惑。
混帐东西──老人在心中抱怨。
「我就直说吧。这是什么?你是为了什么写出这种东西的。」
「为了避免败北。这用不着我说吧。」
他所述说的内容,是赌上帝国未来的计画。
既然如此,就该感到兴奋才对。
年轻时与誓言从军报国的友人一块述说的未来消失到何处了。自己为什么得要反驳相信是刎颈之交的友人所说的话。
杰图亚这名上将压抑着油然而生的疑问,就只是基于对帝国的义务,机械性地向相信是友人的那名男人发出谴责之声。
「一旦外交谈判失败,就要发动预备计画,还真是惊讶。确立军事独裁,立刻对义鲁朵雅攻击会是解决对策?」
杰图亚朝着那个一本正经地点头的笨蛋,丢出发自内心的疑问。
「你这是打算解决什么?」
恐怕对职业军人,而且还是能直接窥看到核心的参谋本部内部的军人来说,帝国这个国家的命脉正在枯竭是所有人的共识。
如此相信着。
所以不论是自己还是他,才会像这样为了寻求活路,让事情在最低限度的失败之下结束而苦苦挣扎着啊。
直视着友人。
吾友,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到底是在玩弄怎样的道理?
「阻止最快迎来的破灭。义鲁朵雅的旧伤要是不处置的话,很快就会裂开吧。」
杰图亚微微抬起头。
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甚至令人忍不住涌现期待。
「能够避免破灭,你是这样定义的吗?」
「应该要去避免,我是这样理解的。」
不是能够,而是应该。
不是在说「做得到」的可能性,而是「但愿如此」的愿望。到极限了啊──杰图亚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帝国已不再适用理想论的窘境,不就是催生出「预备计画」的主因吗?
儘管如此,旧友却──
那个笨蛋却──
「事到如今,还在说理想论啊。卢提鲁德夫,你该不会是开始把愿望与预测混淆了吧。」
「杰图亚,有上万人在我们的指导下死去……我们不得不承认错误。而且,也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我们必须得竭尽一切万全的手段。怎能让他们所相信的愿景毁于一旦……」
相信胜利而死去的将兵。对他们的愧疚之情,也深深苛责着自己。
儘管如此,就算是这样。
老人伴随着苦恼斩断依恋。因为副战务参谋长,必须得是帝国最为精通国力状况与物资动员情况的人。
对帝国来说,胜利女神早已无法触及。
啊啊,那个该死的女神。是用希望的蜜糖迷惑我们,最终将故乡引导到地狱深处啊。
「我愚蠢的友人,给我听好。你所追求的女神就只是一道幻影。花心可不好喔……你难道忘了与尊夫人之间的深情热爱吗?」
「我将私人的自己与军人的自己分得很清楚。再说,我可不曾搞错佔据我内心的对象。」
「虽然你这么说,但似乎是苦苦迷恋着无益的恋情啊。」
「国家是这样规定的。既然如此,我就只能善尽职责。」
啊啊,是这样啊。
失望,或是近乎绝望的叹息。
誓言成为国家之仆的友人,会为了莱希不择手段吧。这虽是出色的爱国心,这份爱却是不想失去一切的迫切吶喊,让人悲从中来。
状况明明已经让我们别无选择了!
「就看在你我的情分上,让上将阁下给你一个忠告吧,卢提鲁德夫。」
「喔?愿听其详。」
「……赌博欠下的负债,没办法申请破产喔。你有想过攻打义鲁朵雅会失去什么吗?要是还有这种余力,就给我交到东部来。」
紧迫的战线。
慢性缺乏的将兵。
不足的物资。
「哪里还有余力去杀害义鲁朵雅这名外交中介人啊?我们明明就只能基于帝国的现状谈论了吧。」
换言之,帝国现在就只能看準着破灭,讨论善后处理了。杰图亚怀着愧疚之情在心中抱怨。
如今不是该谈论胜利,而是该从容地谈论失败的时候了。
不过,帝国还没有结束。
国破山河在。
就算莱希灭亡,只要故乡还在,我们就能将最后的希望与情感寄托在下一个莱希上。我们该守护的、军人该效忠与侍奉的对象,终究还是故乡。要为了今日,将故乡的明日全都推入战火之中?
罪人是要怎样成为爱国者啊。
「……这你难道不懂吗?卢提鲁德夫。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朝着伴随着内心纠葛苦恼的自己,旧友忽然笑了。
「你有话就直说吧。凭你我的交情喔?」
他一如往常的话语,令杰图亚展颜舒眉。
「……只要立场改变,该说的话也会改变。这是艰难又没意义的道理,但也是事实吧。」
「这还真是惊讶啊。是要我用敬语跟你说话吗?还是直来直往的好?」
旧友以中将在与上将对话时显得太过轻佻的语调笑了起来,被拱为上将阁下的自己就像是要他别干蠢事似的耸了耸肩。
「反正因为我晋陞了,所以你也会收到任命书吧。既然如此,就视为同阶之间的对话也无所谓。」
「虽然不是我在自夸,但你说得没错……消息还真灵通呢。」
「就只是想像过官僚机构的想法罢了。这种情况……要说是『调整』与『平衡』吧。」
卢提鲁德夫虽然缄默不语,但只要看他的表情就一目了然。能看出他有以他的方式同意这件事。总而言之,也就是对自己步步高升的地位感到羞耻。
只不过,自己可是早他一步因为掌控东部的必要性,基于政治理由获得「便宜将军地位」的人。
而且,做出安排的还是眼前这名男人。
东方方面军的黑幕杰图亚上将!还真是惊人的邪恶啊。就算要补上一句「军阀主谋者」的评语也行。
只是──老人自嘲。
谁会想要这种晋陞啊!
年轻时要是知道会有这种未来的话,就不会去梦想了。
凭着年轻的特权,曾经相信过。自己会是作为开创莱希帝国未来的领导者,即使是非主流派,只要能凭实力撬开参谋本部的大门,就有望在军中飞黄腾达。
即使成为骯髒的大人,心中也还是有某处这么期盼着。认为只要胜利就能美梦成真。
准将时代,追求着胜利。
少将时代,几乎掌握胜利。
中将时代,苦苦迷恋着胜利。
过去的时光还真是美好啊。
跟现在相比,就只能叹气了。战败处理时的上将阁下,完全是惨不忍睹的荣光余晖啊。
令人深深感到命运的残酷。
「我就作为肩膀上挂着便宜星星的前辈,对得到肤浅星星的旧友发出由衷的恭贺吧。」
用恭敬包装着委婉,向旧友寄送出挖苦的话语。应该有权利向他抱怨吧。
「恭喜晋陞上将,卢提鲁德夫。原以为我是帝国军政史上晋陞理由最为肤浅的上将阁下……但这个最底层的地位要让给你了。」
「是战争的错。」
坚决不承认自己有错的反驳,很有旧友的风格。儘管有部分因为战争的艰难而改变了,但根本的个性还是一样啊。
既然如此,自己的回答也像是早就决定了。
「没错、没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拜此所赐,像我们这种不太受帝室、政府喜好的非社交性军人专家,才能歌颂着我们人生的春天。」
「这算是春天?」
「黑死病的春天。怎样?脑袋清醒了吗?」
堆积如山的战死者。
耗费掉的国家岁出。
帝国最后换来的,却是一无所获的下场。只要是有着正常感性的将校,任谁都不得不愁眉苦脸。
不对,这是身为爱国者,不论是谁都应该唾弃的现状。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忘记。
总体战的火焰,燃烧的是拥有未来的年轻人。
为了「继续战争」这个手段,作为祭品而尸横遍野的当事人们,不能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这是为了什么而牺牲,是要追求怎样的目的啊。
就算会被说是失败主义者,也不能不去想。
「是要化为骸骨,伴随着轻快旋律不断跳着骷髅之舞吗?还是差不多该考虑收拾行李,返回坟墓里了?」
杰图亚隔着司令部的简朴桌子凝视着旧友的眼瞳……同时不得不祈祷。友人能将敞开到无法如愿的双手收回。
「我们可是帝国军的上将阁下。就算说我任性,但不论你我,都有决定这么做的权利不是吗?」
杰图亚自身也已经不可能再假装相信自己是个善人。
但就算是恶人,也能为祖国着想。为祖国的未来着想,为故乡的安宁着想。总而言之,思考事情的结尾是我们的义务。
结束的方法。
理想的落幕形式。
也就是说,该如何降低帝国这个国家在临终前的痛苦啊。
杰图亚这个「政治军人」已经开始在考虑这种事了。而他投出言语与视线的前方,是一名默默抽着雪茄的男人。
那么,旧友有何想法──怀着这种心情注视到的是一张憔悴脸孔。
「……杰图亚,我也承认现在很痛苦。祖国正处于困境吧。」
但是──那个叼着雪茄的笨蛋,竟一脸做好觉悟的表情说道。
「『莱希的上将』不许诉苦。不论你我,都只是在追求胜利的装置里的一块零件。」
「甚至足以让你夸示着用年轻人尸体堆起来的星星吗?卢提鲁德夫。」
「我承认自己杀死了许多人。正因为如此,才不能输。就算败北是必然的,也没有道理要乖乖吞下去。我们可是帝国军人。不过就一两个必然,怎么能不想办法颠覆啊。」
啊,该死。
这是正论。
老人微微苦笑,就像在掩饰绝望般的摇了摇头。
「……是死者的帝国吗?卢提鲁德夫。」
想作为一名善良的个人赢取帝国的未来是很好。但可悲的是,以要享受「如果、或许」的议论来说,现实太过残酷。
而很不幸的,自己与他都是「将军阁下」,是位高权重,在后方耀武扬威的无能同伙。考虑到时局与情势,明明就无法避免谈论败局,却断然地拒绝败北。
这是对现实的反叛。
参谋将校就连道理都想要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