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日傍晚 南方国境附近
雷鲁根上校仓促赴任的第八装甲师团,是被帝国军参谋本部视为重点部队,奉严令要在开战号炮后不顾一切一路南进的先锋部队之一。
实际上也分配到与先锋相称的新型装甲战力、充裕到傻眼的燃料供给,以及虽是基础程度,但有受过确实教育的将兵。
此为近年罕见,保持着精悍战力的帝国军部队吧。就连以战前的基準来讲,都能毫不顾忌地评为精锐。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义鲁朵雅战役中扮演的角色十分重大,一旦来到作战发动前,就算不是参谋将校也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当得知师团长约尔格中将在传唤自己时,雷鲁根上校就只觉得工作量要增加了。
他可是首席参谋。猜想着大概是有新的难题,或是需要紧急处理的案件,小跑步冲进司令部里的雷鲁根上校,就在这时感到有点困惑。
司令官并不在司令部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左顾右盼起来,发现师团长的行政官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心想着究竟是什么事并尾随他过去后,就被带领到师团长的私室。
在抵达后,带路的行政官就一边说着:「已驱离间杂人等。」一边离开房间,即使疑惑也没有留下半句说明。儘管摸不着头绪,雷鲁根上校也还是先依照规定向房间主人敬礼。
「下官奉命报到。」
约尔格中将点头说声:「辛苦了。」微微苦笑起来。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带着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取出一张格式眼熟的信封。
「雷鲁根上校,这是参谋本部要给贵官的密封命令。」
「给下官?」
「贵官是参谋本部的派遣将校。没必要对我客气。我大致上猜得出来,是杰图亚阁下的特别命令吧。应该是麻烦事,但你可要确实做好。」
「下官就收下了……只能祈祷不会是难题了。」
一面答谢,一面立正收下信封。雷鲁根上校一时忘记长官是带来冲击与恐惧的高手,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拆封后,诅咒起自己的大意。
眼前忽然一花。
「……!」
就算连忙用腹部施力站稳,也依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上校?喂,你怎么了,上校?」
在一脸担忧的约尔格中将面前,雷鲁根上校连忙收敛起表情。
「失礼了,下官稍微,那个……突然有点私事。」
「跟那张命令文件有关吗?」
毕竟眼见他一看过文件,就立刻踉跄地按着眼角的模样。会感到可疑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辩解,也不可能敷衍过去。然而约尔格师团长不但没有谴责,反而还语带自嘲地耸了耸肩。
「不对,是我太不识趣了。问这种事……是我不好。」
他不去追究命令文件的内容。
不论好坏,中将阁下都以行动表示了自己是善良的组织人,也是一名懂得分寸并具有良知的帝国军人。
「你就随意去做吧。不过基于作战上的必要,我还是要跟你确认一下。贵官的私事,会在发动攻势的预定时间之前结束吗?」
「是的,这是不会错的。」
很好──获准离开的雷鲁根上校亲自逮住一个宪兵小队,搭乘装甲车赶往距离最近的军方长途电话设施。
休息时间遭到妨碍的将兵们质问:「有什么事?」雷鲁根上校则彻底无视他们的抗议,不论再怎么吵闹,都还是坚决地依照命令行动。他霸佔整间通讯室,将抱怨连连的将兵通通赶到室外后,就严令宪兵小队长守在门外,「不準任何人靠近」。
当然,想打电话给人的将校并不只有雷鲁根上校一个。家人、朋友、恋人,有时也是为了工作吧。就算基于各种立场发出异议、反驳,在参谋本部的权威之下,宪兵等人也一如字面意思地排除掉一切障碍。
于是在强行包下的室内,雷鲁根上校做了一次深呼吸。虽然紧张得冒出一身冷汗,但是不能害怕。
下定决心,伴随着觉悟拿起话筒。
「帮我拨国际电话。要打给义鲁朵雅。」
「由于现在是深夜……」
「我以帝国军参谋本部的许可权要求你立刻照办。」
催促着传唤来的帝国方交换局负责人,强行通过夜间紧急电话的无理要求后,雷鲁根上校读出记录下来的电话号码。
「不好意思,这个电话号码是义鲁朵雅军的军事设施。虽说是从帝国军基地拨出,但义鲁朵雅军相关人士以外的人是严禁进行私人通话的……」
「这是军事通话。你没有判断内容的权利。还是说阁下能依自己的独断,截断与义鲁朵雅军相关的通讯?这是正式的联络。我会正式提出抗议,追究这件事的责任归属。」
即使义鲁朵雅的电话接线员不甘愿地抗议,在暗示责任问题之后也退让了。或许是最起码的抵抗吧,等待时间莫名地久,但不久后也响起电话铃声。
还没响完第一声,电话就被接起了。
「您好,这里是义鲁朵雅军诺斯特姆驻地值班司令部。」
「请问卡兰德罗上校在吗?」
「不好意思,请问是哪里找?」
这不客气的询问,即使隔着听筒也能深深感到对方的不信任。应该是值班军官的义鲁朵雅方人员,单从年轻的嗓音来判断,是个不懂得通融的认真军官吧。
作为军官这种个性不能一概说不好,但要认同愚直也得视时间与场合。
此时雷鲁根上校的立场,无法接受这种态度。
「这是紧急事件。请立刻转接给卡兰德罗上校。这可是需要在这种时间用长途线路打电话过来的事情。」
「……如不回答姓名与事项,我无法帮你转接。」
一如规定的回答。
判断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后,雷鲁根上校特意紧握住话筒大声喊道:
「贵官有判断的许可权吗!这可是义鲁朵雅参谋本部的案件喔!」
「可是,要找人的话需要报上姓名与事项……」
「给我适可而止!只要说是『商谈对象有紧急事件』,他应该就会知道了!如果是卡兰德罗上校的话,我确信就算是深夜他也会接电话的!既然你阻碍的话,就要有觉悟负起毁掉这起案件的责任吧!」
期待卡兰德罗上校的机智与名声所提出的要求,得到了对方不甘愿地说要去通报的答覆。
儘管在等待的短暂时间里,一直处在电话是不是被挂断的严重心理纠结之中……但寄予信任的「英明」对手还是确实接起了电话。
「失礼了,我是卡兰德罗。请问是哪里找?」
平稳的男中音,听起来还真是舒服啊。这样自己也能开始执行任务了。做一次深呼吸,将鬆懈下来的精神重新振作后,雷鲁根上校开始言语的机动作战。
「是我,卡兰德罗上校。我想你能从声音与语调听出我是谁。」
「……是上校吗?」
「感谢你没有说出我的名字。还请原谅我现在无法再透露更多了。」
不知是否隔墙有耳。即使是半夜被人叫醒,卡兰德罗上校的脑袋也确实有在运作。
「不会不会,我才要请你见谅。想说该不会是你打来的,连忙爬起床……是有急事吧?听说你狠狠威胁了值班军官……」
「没时间与余裕了。还请上校谅解。」
「我知道了。虽说是这种深夜,还是抱歉让你久等了。」
「……感激不尽。」
雷鲁根上校的耳朵听到对方惊讶地「喔」了一声。
「是什么如此重要的事吗?」
「还请记住我现在打电话给您的这件事。」
杰图亚上将给予的命令很简单明了。
要做的事情,是关于开战的泄密。
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假装亲切地向义鲁朵雅方告密。以「间接性的暗示」卖义鲁朵雅方一个人情,藉此形成信赖关係。这样即使在开战后,只要他们认为这是(对义鲁朵雅方来说)有价值的接触管道,就能作为可用来对话的外交管道保持接触,根据说明这是为了达成此事的手段。
要是能干脆认为这是在痴人说梦,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就好了吧。
令人傻眼的是,就连接触管道都仔细準备好了。似乎是看準义鲁朵雅军的军政头子加斯曼上将的派系作为泄密对象,而由他一手栽培的卡兰德罗上校,则是被杰图亚上将亲自指名作为联繫窗口。
并严令要取得在开战后也能进行对话程度的信任。当然,不允许明示开战的日期与时间。
然而,密封命令上有提到引起不稳情势与警戒是在「容许範围」内。
这是骯髒的计谋。
实在是让人无法鬆懈。
就连方才的短暂对话,都让当事人的雷鲁根上校差点被要慎选话语的重担压垮。考虑到传达手段有限的限制,时间的缺乏,还有雷鲁根自身的内心纠葛,到这里就是极限了。
「抱歉,卡兰德罗上校……我无法再透露更多了。」
儘管犹豫着是不是该多说些什么,喉咙却干到不行。
即将发动奇袭的军队将校,向奇袭对象的将校发出「警告」,就以军事常识来看是难以置信的事吧。
脑袋知道这是在侍奉高度的战略目标。
是为了不让必要的外交窗口关闭所做的姑息挣扎。
不会误解杰图亚阁下这道命令的意图。同时,雷鲁根上校也多少了解自己。要他兴高采烈地去做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没有连本性都变成名为参谋将校的怪物,就只是个凡人。
不过,身为一个人……他说出该说的话。
「……卡兰德罗上校,我由衷祈祷您身体健康、武运长久。」
祈祷他武运长久也很奇怪。如果要祈祷自己等人的对手,亦即战争对象武运长久的话,应该是要向谁祈祷啊?
该向神祈祷吗?还是向恶魔祈祷?
脑海中一面浮现这种无益的想法,被不可思议的事态发展玩弄的雷鲁根上校一面紧握着话筒。
「深夜打扰真是抱歉。我差不多该休息了。」
以言外之意告知「时间紧迫」后,卡兰德罗上校随即间不容髮地接话说道:
「不好意思,我也突然想起一件急事。没法跟你好好聊真是抱歉。下次还有机会聊天吧?」
「这是当然。这就是我打电话来的目的……不好意思,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最后在这么说后,雷鲁根上校挂断了电话。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彷彿消耗殆尽似的晃着肩膀。
实际上,是由衷感到极限了。
虽说只是把该传达的内容传达过去,却也让人深深体会到言词策略有多么深奥。不断重複着模仿外交官的行为,如今他对于康纳德参事官等外交官们的敬意已是不可动摇。
「会当上军人也是一种命运。不过,外交官……不是我能当的职业啊。」
虽说是在执行参谋本部的命令,但这要是走错一步就形同背叛吧。雷鲁根上校就像是为了抑制轻微的头晕,在怀中摸索着香烟。
「……我是怎样也想不到这种手段。」
以伪装成事前通告的试探,保存「自己与卡兰德罗上校之间的管道」。为了达成这件事,儘管给予的时间不多,也还是发出警告,将这种「友谊」作为「交涉管道」展现?
这种想法也太奇怪了。
儘管觉得奇怪,但在听到后也能明白这是正确之举。
帝国军尊重外交交涉管道,并想维持下去的意图应该有顺利传达给对方吧。
因为卡兰德罗上校对于「下次的接触」非常积极。即使是在开战后,也不会无条件关闭交涉窗口吧。
「作为沟通管道,没有比这更成功的吧……虽然很烦恼该不该为此高兴。」
儘管无比重视奇袭效果,却採取了很可能降低奇袭性的措施。这非常不符合军事合理性。
但自己也能理解,这恐怕是必要的吧。
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居然会受到如此不愉快的煎熬。
就像是要掩盖口中难以形容的噁心感,雷鲁根上校抽起一根烟。只能把香烟的烟气吸入肺中,然后伴随着烟雾将内心涌现的情绪朝空中吐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并没有打算成为这种参谋将校。
曾相信自己能实现作为作战家、作为军人的夙愿。拟定作战,或是率领部下遭到敌弹击毙都是早有觉悟的事。
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处于能用一通电话左右无数生命的立场。叼着香烟的雷鲁根上校摇摇头,端正军帽。
至少现在就像个军人,专心思考与敌人交战的事吧。
他可是肩负着担任前锋的荣耀。要作为将校,率先去做该做的事。
也有自觉到这是一种代偿行为。认真得无法逃避现实,但也没有强韧到足以拥抱现实,这就是自己的极限吧。
然而,儘管如此。
「传达过去了。既然如此,之后就是作为将校的我担任前锋了。」
他在起身后,立刻为了返回第八装甲师团的参谋室离开设施。在向宪兵小队宣告撤收,搭上装甲车的瞬间甚至是鬆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