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中的境界,代表我世界中的境界(5.6)
天空依然不顾人们流泪,蓝得跟白痴一样。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同学的丧礼了。
一早召开全校紧急朝会,宣布西条春香逝世,几天后,最后一堂课的班会时间宣布了守灵与告别式的日期。日期之所以拖得这么晚,想必是因为要配合司法解剖。西条自称通灵少女,但她家里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也就是当代日本常见的无信仰家庭。所以西条的丧礼,在她家附近的活动中心举行。周六一早,我换上学校制服,搭电车去参加西条的告别式。
除了高中同学之外,看来还有不少她的国中同学前来参加。小小的地方活动中心,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批身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就胡乱挤在活动中心附近的路上。而且到处都有採访记者,稍远一些还有摄影机和转播车。西条的丧礼核心是主要亲友的悲戚痛哭,但外围则没有那么严肃,反而是闹哄哄的。
听说头还没找到啊?我想是找不到了。毕竟之前的案子也是这样。是不是被吃掉了?啊~好可怜喔。兇手都抓不到说。对啊~好可怕喔。可是听说兇手专挑美少女,西条同学算是美少女吗?不知道,或许兇手也有自己的考量吧?妥协?讨厌啦。讲死人的坏话不好喔。咦~我还以为自己是丑妹就安心了说。
我刻意隔绝这些喧嚣耳语,在人群之中往核心看去,亲属上香结束,接着是一般友人上香,周遭的喧嚣也像退潮般渐渐静了下来。上香的队伍慢慢往前移动。
在轮到我上香之前,我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等。照这进度来看,赶得上出殡吗?这还真轮不到我担心。话说她的头还是找不到,我想也不可能见她最后一面了。如果缺了腿,是还可以用棺木掩饰过去,但没有头就没辙了。我远远地在队伍中,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祈福,然后就这么离开。我想就算特地去给西条上香,她应该也不会很开心。
不对,话说西条都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开心或伤心了。
没有什么死后的世界,人死了就只是失去,永远的失去。
正如之前的案件一般,西条的遗体确实被遗弃在不太醒目的地方,却没有离人烟太远,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碰巧发现的地方。西条的遗体就被遗弃在桥下的河岸边,这里是附近居民常带狗来散步的路线,所以隔天早上就有人发现。
这次的遗体只有头颅被带走,兇手没有碰任何遗物,全都留在遗体旁边,所以靠学生证很快就确认了西条的身份。
我对着神,对着连自己都不相信有那么一回事的天上圣父,祈求西条平安归天,然后抬头睁开眼睛。我在人群之间,看着上完香的一般友人排队离开活动中心,我发现其中有张熟悉的脸蛋。
那双眼睛哭得红肿,却展现出一股强烈的决心与意志力。有梳了庞帕度卷的刘海,还有个几乎能够反光,美得像艺术一样的额头。
是松川常盘。
松川同学对着看似丧家的人默默鞠躬,然后避开人潮,一步步远离群众。她的眼睛也见到了我,先是露出踌躇的表情,接着竟然就笔直往我走过来。
「你不去上个香吗?」
我这应该是第一次跟松川同学当面交谈,但她却连招呼都没打就问了过来,自然地拉近距离,实在不觉得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是基督徒,要是去上香,佛祖跟上帝就要吵架了。所以我在这里替她祈福就好。」
我随口回应,松川同学也随口说声:「是喔。」然后又像个老朋友一样问我:「我想找你聊聊,现在方便吗?」
「我是没关係……你方便吗?不用等出殡吗?」
你们不是朋友吗?我本来要接着说,松川同学却直接打断:「不必了,春香又不在那里。」
「春香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哎,这个地方闹哄哄的,让人心浮气燥,我们换个地方吧。跟我来。」
松川同学说了,忿忿地瞪了媒体的摄影机一眼,摆头催我离开。我想不到松川同学想找我聊些什么,但接下来也没什么打算,就乖乖跟着她离开。
我们两个一语不发走了一阵子,大约五分钟后离开住宅区,来到老旧商店街,许多铁门都还没拉开。松川同学在冷冷清清的商店街里大步前进,毫不犹豫地走进一扇店门,感觉这地方对高中女生来说门槛有点高。看起来这家店在商店街成形之前就已经坐落于此,木造装潢看来颇有历史,却不显得老旧,结构扎实,感觉有用心维护。店门口有块很大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古老的汉字,我一时看不懂是什么字体。总之应该叫做什么堂的。
当我抬头看着招牌发愣,松川同学从店门口探出头来对我招手:「你在干什么?快进来。」我想说好吧,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就下定决心跟在松川同学身后进门。
原来是家茶馆。外观看来相当传统,里面则是亮丽新颖。仔细一看,除了粗大的樑柱之外,其他装潢都经过翻修,而且有顾虑到搭配原本的建材风格。进门左手边有柜檯,玻璃柜里摆了许多商品。商品几乎都采绿色包装,看来也几乎都是茶。光一个茶,怎么会有这么多种商品呢?我其实不太了解,但应该是有很多种需求吧。这家茶馆基本上好像可以外带(?),但右手边也有茶座,看来是兼做咖啡厅。
松川同学领着我往里面走,有个榻榻米包厢,她又催我说:「进去吧。」我脱了乐福鞋踩上榻榻米,松川同学将我的鞋子收进鞋柜,问我:「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好吗?」
「嗯?啊,好。」
我一头雾水地回话,松川同学没有上榻榻米,就直接离开这里。没多久,她拿了两条擦手巾回来,放下毛巾又再次离开,感觉可真忙。
我就这么在榻榻米上等了五分钟。
我閑来无事,拿着擦手巾擦手,左右端详店里的装潢,总算等到松川同学回来。她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有两份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和泡好的抹茶,这才终于脱下乐福鞋上了榻榻米,迅速分好餐点,坐在我的对面。
「这是我们家的招牌,吃吧。」
「咦,你们家……啊,这里是松川同学家开的?」
「这是我们家门市里面最小的一间,不过可是旗舰店。另外还有市内两家门市,县外几家门市,不过就只有旗鑒店有卖这个抹茶巴伐露亚蛋糕。这间店面的历史最久,从我曾祖父那一代传到现在的。」
「哇~真厉害,原来你家是茶铺啊。哇~感觉很贵喔……」
「等等再聊,你先吃点甜的,还要配茶喝喔。」
松川同学的口气像是神谕一样,便拿起有如木片的小汤匙,慢慢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她的吃相算是颇畅快,却又不失优雅端庄,可见松川同学的教养相当好。我也双手合十说了声:「开动了。」吃起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啊,好吃。」
我才吃一口便脱口而出,松川同学挑眉,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但没开口说什么。看来就是要等等再聊,既然是这么回事,我也就默默吃着抹茶巴伐露亚蛋糕。
吃完之后喝了抹茶,喘了口气,松川同学这才嘀咕说:「人果然要先摄取点糖分,才能办得了事啊。」
「呃,多谢招待了?很好吃,真的。」
「那就好,因为是我出主意研发的。我想口味应该没错,但是店面也就这样子,所以卖得不算好。」
我们家一直做这门生意,将来的发展可期,我想多对年轻人做点宣传,是不是太强硬了点?松川同学这么说了几句话,我还是完全不懂她要聊什么,有点一头雾水。
「你,不是要跟我聊什么吗?」
我耐不住性子开口问,松川同学说:「嗯,是呀。」将吃完的杯盘摆到桌边,正襟危坐。
「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我没有反问她,肯定是西条春香被杀的案子,这种状况下有事情要问我,想必就是问那连续拦路煞兇案,吃人的man的案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皱眉这么反问,松川同学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绷紧嘴角,开口说了:「因为你是魔法少女,对吧?」说了之后还补上一句:「真的吧?」真的吧?
有点不确定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魔法少女身份,人家要当真或是当玩笑话,我也毫不在乎。但有人这样面对面地问我,说起来倒还是头一遭。
「我的朋友被杀了。」松川同学说了,眼皮半垂,我一时以为她在哭,但她立刻抬起头来,没有哭。
「我的朋友突然被杀,不在人世上了。我永远失去她了。但是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人认真看待这件事情。大家好像都已经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我想现在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她的眼神充满坚强意志,看起来背后没有隐藏什么企图,或是阴谋诡计。我想这就是她的真心话,松川同学的朋友被杀了,她认为自己必须以朋友的身份做点什么。
「其实我有点意外。」
我们默默地对瞪了一阵子之后,我这么说了。
「咦?」松川同学倾首,我看她就连脖子倾斜的角度,都考量过看在别人眼里有什么感觉。无论何时,她的言行举止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工整感。
「因为我觉得松川同学,会把所有人都当成战局里的棋子。」
其实我也有稍微考虑过该怎么说这句话,但是无论如何去表现,核心概念都非常没礼貌,所以乾脆拆了糖衣,开门见山说个明白。松川同学听我这么说,倒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只是自嘲地笑笑说:「我终究是个普通人呀。」
「如果能看得那么开,可能会比较轻鬆,也能做出更大的事业,但是我不行。」
我想她肯定完全掌握了怎么刺激一个人,人就会怎么行动的概念。她很了解个中的奥妙。但是了解这个做法,跟实际上会不会这么做,是有落差的。就好像知道杀人的方法,跟杀不杀人是有落差的。
(所以她把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当成战局的棋子了。)
我这么想,但这不是什么逻辑思考,只是直觉。
我个人对松川同学的评价大大改观,她的脾气或许有些难搞,但我对她的态度还颇有好感。
「我不认为自己能做点什么,但就是想做点什么,如果不这么想,我觉得我无法保住心里某些重要的东西。」
啊,对喔,我有点懂她就是会有这样的想法。
原来如此,这果然有蠢到。
「但是啊,我跟你说了。」我尽量设法说得坦白一些。
「我认为你现在其实是在伤心,伤心又痛心,只是靠着愤怒与憎恨来盖过这些情绪。」
松川同学不回答,就只是盯着我,所以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
「同时怀抱悲伤跟愤怒是很自然的事情,人本来就很複杂,同时怀抱各种情绪搞得乱七八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这句话是谁在说的?我的个性会说出这种话吗?应该不会,彷彿我后面有个谁在操作我的身体,让我说出这些话。
「我觉得你要是伤心,那就先伤心,我们应该有权利先缓刑这么一阵子。」
「只是伤心,事情不会有进展的。」
松川同学试图打断我,但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我身后的那个谁又开始让我说起话来。
「没有进展有什么不好?你就是在伤心,那么等心好了再动手不就得了?你现在该做的,肯定不是没头没脑的做什么事,而是好好地伤心,追悼亡者。其实我也不相信西条死了之后能往生极乐,但是我们终究需要追悼亡者的时间。你现在受了伤,需要的是休息。」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彼此开始沉默。高高的天花板某处发出小小的劈啪一声,最后我耐不住沉默,视线离开松川同学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我就只是不经意地看看天花板的木纹,突然回想起来,对喔,这是小海的话啊。是小海透过我的身体来说话啊。
「或许我也有点误会你了。」
过了一阵子,松川同学才这么说。
「是啊,或许事情完全没有进展,但是我或许轻鬆了点。谢谢。」
「不客气。」
我又回头看着松川同学,回了这么一个礼,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松川同学这么说,却还是把话题拉回案件上,我得稍微修正评价,看来她的脾气比我想像中还顽固。原来如此,确实是个难搞的人。
「我想春香应该对你说过些什么。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吗?她有点……不寻常。」
西条说过她能看见死亡阴影,看见死亡气息。
「你是说,通灵少女?」
「对,春香说那个叫做通灵,但我想不是普通人说可以看见死者灵魂的那种通灵,而是一种感受气氛、掌握气息的本事,春香这方面可以说是异常强大。」
「嗯,应该是这样吧,我想。」
我这么说,但其实这种能力与魔法之间的界线很模糊。无论怎么样的能力,只要强过头就会带有魔力。就像松川同学看人的眼光,指使人做事的本事,也是一种魔法。
「春香因为有这样的能力,很早以前就被迫接受心理咨商,这让她心生抗拒,真的很辛苦。我想她最近应该很少对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但是她对你说了。」
松川同学靠着桌子凑向我,直盯着我瞧。啊,原来如此,我被她给套话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吧。」
「好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回想自己跟西条说了些什么,还真的没有什么好隐瞒,就这么回答。我们说了什么?对,预设妹……中萱同学啦。
「她说中萱同学的死亡阴影很深。」
我这么说,松川同学只是回答一声:「喔。」又后退坐直身子。
「然后她说,她也要稍微追查一下笼罩在镇上的死亡阴影。」
被松川同学这么一问,我才回想到哎呀,原来如此。西条或许不是遭到吃人的man主动杀害,而是她自己追查死亡阴影,接近吃人的man,结果反遭杀害。
「我……也觉得中萱同学散发出一股晦气。」松川同学说。
「呃,你等等,难道你也怀疑中萱同学?」
我还真的完全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听她这么说有点心慌,双手撑着桌面凑向前。松川同学毫不畏惧,一脸镇定地说:「你说也,代表春香也是这样想喽?」啊,又被将了一军,我有点后悔,先回来坐好,交叉双臂沉思。
就因为通灵少女说死亡阴影很深,说有一股晦气,就冲动地把人家当成兇杀案的兇手,我想这未免有点鲁莽。但是西条怀疑中萱同学,并且追查死亡阴影,结果遭到杀害。八成是去追吃人的man,反而被杀。也就是说西条追到了吃人的man,她并没有完全搞错方向。
「等等等,我是跟西条这样聊过,但是她没有完全肯定啊。她还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要仔细查查这样。」
「她仔细查过之后,就查到了。八成没错。」
对,我想八成是这么回事,但是我觉得现在下这个结论不太妥当。我觉得松川同学当下做出这个结论,相当不妙。这是一条各方面都糟糕透顶,通往毁灭的路线。总之我得拉住她。
「其实我的朋友也被杀了。」我这么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下去,感觉后面又有个谁在催我说话。
「我因为私人恩怨,绝对不会放过兇手,一定要追到兇手亲手痛宰,所以我可能也没资格讲这些话,不过呢。」
我的姿势有点前倾,松川同学似乎认真地听我说话,我知道她正认真听,认真理解。我对这态度有好感。
「松川同学,如果你想对这件案子做点什么,能不能请你先等等?我想要是你,要是靠你的力量,或许真的能办到,但是终究会导致最糟的结局。不断往上堆总会塌下来,垮下来,就像巴别塔那样。」
我想说啊,这次换西条了。西条春香就站在我背后,代替我来说话,借用我的身体来说话,总要有人来破梗的。
「你目前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得很好,没有出轨。但要是你超出了容忍範围,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威胁,美德就会排除你。也就是说,我不得不来排除你,而我不想这么做。」
我跳过一大堆解释突然蹦出这段话,看来松川同学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肯定无法接受。但是我自己也不懂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才算完整,应该说我连自己在急什么都搞不清楚。我只是预感这样的结局很糟,有点想说,必须把这份心意表达出来。
「为了报仇赌上自己的性命或人生,我想这种蠢事目前只要我一个人来做就够了。所以拜託你,至少这阵子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好吗?如果我搞砸了,尸体被人找到了,到时候你再完成我的遗愿吧。」
十秒钟,松川同学默默盯着我的脸十秒钟,但我感觉时间要更长,这十秒钟有如冰河期一样长。
「听说兇手犯案用的兇器,是长又利的刀具,每个被害人的缺损部位,都是被兇器给一刀两断的。」
松川同学不置可否,说了这样一句话。或许她提供情报给我,就代表要暂时将案子交给我处理。
「又长又利的刀具?」
「对,可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用的菜刀、匕首、锯子那种现实大小的刀具,而是像刀剑那种更长的刀具。」
说到刀剑,听起来就像魔法少女和通灵少女一样,缺乏实际感。身处现代日本,要看到真剑搞不好还比看到手枪更困难。
「这可是不寻常的长刀剑,假使真有人拿了这样的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肯定是相当熟练的人才办得到。」松川同学继续解释。
我想在这样的条件下应该可以缩小兇手的範围。带着大型刀具,还能将人体一刀两断,大概只有居合拔刀术高手才办得到。
但这也仅限于现实层级的说法。
搞不好这件案子牵扯了什么超常物件,无法用一般道理来解释,就好像犯行是如此的粗滥,却又找不到任何目击证词。这就先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