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但当然还有些后续发展。
樋口突然消声匿迹,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同事出自担心而联络他的家属。樋口家里的玄关没有上锁,他的家属前来找人,发现冰箱里塞满了被害人们的部分肢体,立刻报警。由于吃人的man先前犯案留下许多物证,警方搜索樋口住家,发现符合樋口的资料,断定这一连串的连续杀人案,兇手就是樋口。但是最关键的樋口本人,却是下落不明。
地下音响室残留大片血迹,鑒定之后是樋口本人的血迹,而且明显超过致死量,因此警方推测樋口与某人发生争执遭到杀害,遗体也被带走,可惜无法确认这个说法是真是假。樋口遭到全国通缉,形式上依然是在逃,偶尔有人会想起吃人的man的故事,但多半是缺乏正确性的都市传说罢了。
樋口比谁都怕死,都怕死亡造成自我消灭,如今就某方面来说或许算是升华为死后依旧流传在世界上的概念了。但是樋口的灵魂害怕自己消灭,被人流传不会让他感到欣慰,而且根本就没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死亡的那一头,什么形式都不存在。他的灵魂不会获得救赎,死后也没有永恆的地狱煎熬,每个人都是这个模样,永恆地消失,再也没有任何自觉。
一切结束之后──也就是凯贝尔消失,我脸上也少了小海的影子,吃人的man案件发生之后隔年的春天清明节──我总算前往小海的家里,要给小海上香扫墓。
我在毕业纪念册的联络簿里面找到小海家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我是她国中同学,请务必让我为她扫个墓。小海的妈妈听了,一口就答应我。由于墓地位置很难用电话说明,我就先拜访小海的家,顺便向小海的妈妈打声招呼。
打开衣柜一看,凈是些浮夸、廉价、不像话的衣服,我不禁叹了口气,只好穿着学校制服前去。我们毕竟是同一所公立国中的同学,所以小海家离我家不到三十分钟的脚程,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清楚小海家住在哪里。这不禁让我再次体认到,明科惠与回泽小海根本连朋友都算不上。
按下对讲机,小海的母亲出来到大门口请我进去。她是个美人胚子,有点像小海,但微笑底下总露出些许掩不住的阴暗与憔悴。我们互相寒暄,我送上点心薄礼,她带我走进玄关,屋里瀰漫着淡淡的线香味。我想她一定每天给故人上香。
她带我来到玄关旁边的和室。
里面有座铺了白布的台座,放着牌位与遗照,算不上大规模的佛坛,但摆了一套齐全的法具。我对着台座正坐,给牌位上柱香。遗照里面的小海就像一统天下的女王,露出天下无双又完美无缺的美丽微笑。其实我有点佩服,她竟然还留了这样的照片。我还以为她那种个性,是不会对着镜头露出这种表情的。
但是我心目中的小海个性,终究只是极为有限的一面,她对家人当然是要展现其他的样貌。不知道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但小海肯定由衷相信这个掌镜的人。
我双手合十,默默地闭眼祈祷了一阵子。
抬起头,睁开眼,我转过身来,小海的妈妈在后面默默等着,我向她低头行礼。我不清楚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合礼数,但这样应该还算有礼貌才对。我想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心意。
「看你这个样子,就好像小海回来了一样,感觉真奇妙。」
小海的妈妈看我上完香,摆出微妙的表情对我说。
「会吗?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像啊。」
如果是前些日子的我,还有一头美丽的长棕发,或许会让人感觉非常像是小海,而这也是我一直不敢来给小海扫墓的理由。但我又恢複成了黑髮麻花辫橡子妹,实在没有可以联想到小海的因素。
「也是啦,除了年纪之外,你应该没有哪里像小海,但是这真的很妙。」
小海的妈妈说到这里,犹豫地左右张望,然后看着我的脸开始说了:「记得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了吧?」
「其实那孩子回来过一次,当时双腿都在呢。她说朋友帮她把腿找回来了,总算可以靠自己走去想去的地方了,我想她是回来报平安的吧。」
从时间点来看,应该就是小海造访我房间的那个时候吧?不对,她只是我脑中捏造的影像,我的虚拟朋友。所以正常来说,小海在同一时间回来拜访妈妈,应该也只是个巧合。
「我想说,哎呀,总算是结束了。该结束的事情,全部都结束了。所以接下来,就只等我们去接受这件事情了。」
小海的坟墓,就在山上一座新造的墓园里。我道谢之后离开小海家,直接走向小海的坟墓。
走在通往车站前的路上,时节已经算是春天,但风吹来还是有点凉。还好走着走着,身子就热了起来。冬天那灰灰的天空,渐渐恢複成蓝色,可惜没有蓝到白痴的地步。
任何人的存在,都会在死后消失,真是无比感伤。无论怎么去找理由,都无法掩饰这个事实。但即使没有死亡造成的关键隔离,既然时间依旧只会往一个方向流逝,那么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无法挽回的。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恢複为昨天的自己,时光只会不断流逝,带走泥水与眼泪。
当然,这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但话说回来,人类也没有坚强到不靠任何慰藉就活得下去。
我们只能带着自己的软弱,靠自己的双腿,一直走下去。
来到站前,搭上第一次搭的公车,前往山上。公车叩咚咚地开上山路,有时过个弯道,可以眺望街景。山坡上处处开着鲜红的红梅花,红梅花的花语是信守承诺。
美到超乎常理的魔法少女,回泽小海。
无法接受小海消失,而幻想一个小海并企图取而代之的愚蠢少女,明科惠。
小海与惠都已经离开人世,两人都有一部分留在我心中,但这个我并不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不过就像小海说的,这事情并不怎么罕见,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总算能够接受了。
公车在名为墓园前的站牌停下,这一站似乎就是新墓园专用的公车站,有着地面铺设出奇美观的圆环与候车亭,还有间茶馆、墓园办公室,以及自动贩卖机,除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在墓园办公室办理登记,在茶馆买了鲜花与线香,借了勺子与手桶(注:扫墓用的小木桶)。看来最近连茶馆都有準备各式各样的鲜花,我本来打算上个最保险的菊花,但感觉小海会不满咂舌,所以选了更大更亮眼的花。
小海的坟墓在比较里面的区域,孤伶伶的就她一个,感觉整理过的空地都比那里显眼。那里正好在斜坡上,可以眺望街景,视野倒是很好。墓碑四四方方毫无特色,完全没有让我联想到小海的元素,我想取回了双腿的小海,肯定不会留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
这只是一块石头,就连墓里葬的骨灰,也只是骨头的灰。那只是些没有任何意志的物质罢了,小海不在那里面。
但我希望这块石头或许能当个碰面的地标,或者是当个中继某种电波的天线,要是有这些功能就好了。
我到坟前献花,隐约记得好像要洒个水喔~于是拿了手桶给墓碑浇水,再上柱香,蹲下来双手合十。
低下头,闭上眼。
我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小海坟前一阵子,这段时间里面,我心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
一切就像雨过天青,只是消失。
万物都会过去,接着失去。
只有当下会不断延伸,直到结束。
最后,我要再提一次中萱梓的事情。
「他当时说,有五个人被杀了对吧。」
案发隔天,中萱同学在顶楼咕噜咕噜喝光了普洱茶,然后对我这么说。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喝光那么难喝的茶,但仔细想想,她都能把活生生的人从头啃到脚了,有这样的好胃口,或许又腥又臭的东西比较适合她。
「但是实际上应该是四个人吧?至少新闻媒体报的只有四个,我想说他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对喔,第四个是我,但是我复活了,没有尸体也就没有成案,对一般人来说,当时包含西条在内的被害人应该只有四个才对。」
「对,我就想说哎呀,这个人应该知道当时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人被杀了。但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当时在场之外,就只剩杀人兇手了吧?」
犯行非常的临时起意,手法粗滥。或许樋口根本没想过隐匿犯行,摆脱嫌疑。是因为糊里糊涂就连干了几件大案,大胆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抓?还是因为从来没碰过真正强大的超常事物,只拿了一把妖刀村雨,就自恃无所不能?总之他这个人就是粗心大意,日常閑聊都会脱口说出关键证词。不过当时我都当耳边风,没有特别注意,现在说这些也都是马后炮罢了。
「所以啦,我就想说啊~这个人好可疑喔~最好别靠近喔~但是他反而主动接近我,我想说该怎么办呢~要逃也觉得不太爽,他又死缠烂打,我想说机会难得乾脆干一票(?)这样。」
「什么干一票啊……」
樋口说过,他看得出谁想找死,所以他才帮忙杀了想找死的人。我并不觉得中萱同学想找死,但樋口应该是这么想的。基本上我不清楚樋口自己说的话有几分意义,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疯子说的话就算对了几分,应该还是毫无意义。毕竟就连猴子乱玩打字机,也能打出莎士比亚的一段文章来。
「如此这般啦,我就顺水推舟,跟着他走,找机会动手喽。」
吃人的man盯上了食人鬼,食人鬼也看準了吃人的man。这就像是命定对决,替身使者互相吸引,拿怪兽跟怪兽对打之类的。
「我不算是很洁癖的人啦,可是没洗过就要吃还是内心有些抗拒,所以当初很难下定决心说~」
结果我还是直接吃了,好吧,我想应该吃不死啦。
这话听来实在带种。
我今天一样在顶楼跟中萱同学一起吃便当。我们之间依旧保持着一点五个人的空间,不至于感觉亲昵的适当距离。而这微妙的距离感,也依旧出奇地舒服。
「啊~算了啦~我一直烦恼东烦恼西的,可是结局变成这样,感觉就像突然有卡车从旁边撞上来一样,认真去想反而觉得蠢了。」
我用筷子追赶着便当盒里不断窜逃的小番茄,说到这里大叹一口气。自己的存在意义也好,存在理由也好,这些形上学、概念论、哲学性的问题似乎不应该再去深究,现在我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烦死人了。
「咦?什么卡车?你还好吧?」中萱同学叼着筷子,忧心忡忡地盯着我瞧。「嗯,应该算还好吧。」我随口回应一声,轻声笑笑。杞人的忧天啊,终究只能一笑置之喽。
「是说是说是说啊。」中萱同学又突然把话题甩尾过弯。
「现在提这个有点超级晚了,可是我们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喔?我叫中萱梓,多指教喔?」
现在才提这个,真的有晚到。
「我叫明科……不对,呃,现在叫泽城,泽城惠。」前些天父母离婚,我也刚换了姓氏,报上连自己都不太熟的名号。
「泽城惠?那我要怎么叫你?小惠?惠惠?」
「啊~这个就有点难了,首先不可以叫小惠,太菜市场了。角田同学的名字也是惠,然后一军的春日井同学的小名也是小惠或惠惠。」
「……一军是什么啊?」
「校内权力架构,我要是太高调就很难混了。」
「咦~惠惠也不行喔~那~泽城的惠,就叫泽惠好了?」
「泽惠?怎么听起来像毕格萨姆一样。」
「毕格萨姆?我没听过啦。重音不要放在前面,整个音调平一点就好。泽惠挺可爱的啊?」
「咦~?好吧,都随便啦。」
「那就决定泽惠是泽惠了。」
我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我自己是个不确定的模糊存在,如今由人命名,落定在这个身体上。现在我是魔法少女泽惠,落定在这世上。
「中梓。」
「这什么啦……太难听了吧。就平常地叫我梓就好,也没有其他梓啦。」
「那阿梓。」
「嗯~阿梓喔~阿梓齁~嗯呵呵。听起来不太习惯,不过感觉很亲喔。」
感觉很亲,或许吧,搞不好喔。
每到午餐时间,我们两个孤单饭客就到顶楼一起吃便当。碰到下雨天,我们两个就是「唉──」的表情,一起在校内徘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还没找到那个应许之地,天上英灵殿,但两个人四处流浪找天堂,或许也是个挺愉快的副本。
感觉糊里糊涂的,我们好像有点变成朋友了。
最近我又开始思考一下,搞不好这样就叫做朋友了?
「你听过世界五分钟前假设吗?」
「村上龙对吧?那个人我不行,我天生就怕他的文章。」
「那是五分钟后的世界吧?」
「啊不就差得不很多?」
「嗯~也对,或许差不多喔。」
「我觉得前后差个十分钟,还算可以接受的误差啦。过得斤斤计较会很辛苦喔。」
「等一下,我们在聊啥?」
难得有点像当上了朋友,我本来想好好跟她谈谈我这个存在的特异性,本来一个失心疯想要开口跟她讨论下去,但该怎么说呢?果不其然一开聊,话题就飞天遁地,最后聊到一个天地无所谓,随你怎么去的感觉。
「嗯~要说我到底打算讲什么呢?人就算有过去的记忆,也不保证过去的自我跟现在是连贯的,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哎,泽惠啊,我觉得这种事情按部就班很重要喔。」
「轮得到阿梓来讲……?」
「你要按部就班解释,我才听得懂啊。」
「呃~所以说啦,就算我有记忆记得我就是我,搞不好那也是刚刚才安装的假记忆,其实我只是五分钟之前才出生到这世界上的这样。」
「你至少五分钟之前都还在呀?我有看到喔。」
「其实就连这个也没人可以保证的意思啦。」
我不懂啦~阿梓揉捏着手上要读不读的薄文库书,这么回答。看她的态度,感觉不会想用上十成心思来了解我说的话,但就算我这么告诉她,想必也是对牛弹琴,我想乾脆放弃好了。毕竟她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手上正在揉捏文库书,我就像是对着门帘大飞踢,在米糠上做探钻工程那样徒劳。
「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不就是泽惠吗?」
「我就是不知道这个泽惠究竟是谁啊。」
你真是讲不通喔~我说,阿梓看着我,阖上玩到一半的文库书,一副超级无所谓的样子说:「这种事情,我一点都不在乎啊。」
「因为我现在才要去认识泽惠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有点觉得对喔,其实也无所谓啊。我想这或许真的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吧。
自称魔法少女的怪怪妹定位已经尘埃落定,我在别人眼里可说惨得很,好不容易交到唯一的朋友,又是在街上四处閑逛,被人传闻在搞援交或是卖春什么的阿梓,这下可是AT力场全开,两人专属的神奇乐园,愈来愈靠近不得的感觉,想必没什么机会再交到新朋友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有点觉得或许朋友其实只要一个就够了。就算我要保持清廉正直,正经八百,对任何人都亲切友善,那可是困难重重又累得要死;但说我不需要朋友,剑拔弩张气鼓鼓地说我要靠自己活下去~那也是苦得要命。
我想人生也不是那么回事。
朋友,好像就是一回神就成了这样。
阿梓后来也没有特别自重,还是偶尔上街閑逛,顺水推舟就稀哩呼噜吃个过路的男人,我这个爱与勇气的魔法少女,面对她这样草率的暴行,老实说也是想要教训一下。
说来也怪,我曾经下定决心,要把杀死小海的樋口杀个血肉模糊,那些残忍杀害无辜民众的人,对我来说是应该唾弃的恶人,但是碰到在路上乱吃男人的阿梓,我却不自觉接受了她。
我包容了阿梓。
这可是矛盾到不行。
没有统整性,一点都不正派。
说到底,或许人类终究只能靠着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事情。或许就是先靠好恶的直觉来判断,事后再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一点都不算正派,既邪恶又残暴,但她是我的朋友。
我就是喜欢她。
这些事情互不干涉,并且同时成立。
阿梓也跟正常人一样有喜欢的人,我有个超常见的想法,如果她也找到男朋友定了下来,会不会沉稳一点?所以有时兴头来了会跟她说:「交个男朋友喽。」但是阿梓只是心不在焉地回我:「嗯~也是喔~」感觉不是很有兴趣。
「嗯──?那他呢?日下部穗高,穗高学长啊。」
我想到了这个名字并告诉阿梓,日后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个分水岭,但当时真的只是临时起意罢了。
「那谁啊?」
「啊?你不认识?哇哩~日下部穗高,呜呼哀哉。」
随口说说,一回神阿梓竟然偷偷跟穗高学长约会,约到一半被Onigiri索命,索到一半又随口吃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整个就是临时起意想到就干,还真有点只顾眼前和毁灭性,真危险。有点想说,真希望她能帮帮忙振作点。如果她照这样乱搞下去,我想她哪天突然就死掉了,不然就是被杀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一定会超难过。
所以了,这只是我自私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