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清早,一名奇妙的年轻男子沿江户深川仲町的堀川而行。
男子眉清目秀,一身飒爽,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身上穿了件波浪条纹的和服,独自一人快步疾行。
若要说有哪儿透着古怪,便是这男子虽然静默不语,但他身旁却传出了谈话声。那并非一人独语的声音,而是有三人在轮番交谈。男子似乎不以为意,依旧默默往前踽踽而行。
经过了挂有大幅遮阳暖帘的店门前,从里头传来了攀谈声。此时,怪异的声响也随之停止。
「哎呀!清次,一大清早的辛苦了,今早要去哪家店?」
「早,老闆娘,正要去松梅屋呢。」
名唤清次的男子微微一笑,立刻引起暖帘后头的女人家一阵骚动。清次朝暖帘后打个招呼,便继续往前通过了街旁店家。这些栉比鳞次的店是仲町的料理茶屋,而这一带正是深川出了名的花街。
深川位于千代田的江户城东侧,从隅田川尾端的新大桥跟佃岛中间的永代桥渡桥后便是了。
除了以例行江户三大祭典之一的深川祭而出名的富冈八幡宫,还有以志气及爽快为卖点的辰巳艺者而为人熟知之外,这儿同时也是名号响亮的烟花区。
自从兴建于宽永元年的深川八幡宫前的一些茶屋被允许有莺莺燕燕进驻之后,便带起这一带的烟花文化。江户城中的私娼花街多达数十处,不、甚至传言说多达了百余处,其中深川花街正是代表区域。
西元一八〇〇年左右,当时深川据说有十多处烟花区,在深川的仲町、土桥、橹下、裾继、新地等花街中,最受欢迎的是仲町的花街,也就是八幡宫前的这条街道。而这儿的玩乐花费,也高居深川第一。
仲町的茶屋位于道路的东西两侧,由于早晚受日晒,因此便在店门口挂起了遮阳暖帘。这会儿,在天色刚明时便打暖帘下穿过,现身于其中一家料理茶屋松梅屋的,正是经营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清次。
「打扰了,我来拿夜着(注二)。」
话声一落,店中负责杂务、俗称「回女」的阿千与其他接待的女侍,都一齐对着清次展露笑餍。老闆娘来到走廊上,问清次待会要不要留下来坐坐,清次和善地摇头笑了笑,接着步上料理茶屋的阶梯。
所谓出租店,就是从锅子、棉被、和服到丁字裤全都廉价出借的便利商店。由于江户城时有火灾,因此家当愈多损失愈大,逃难时还会绊手绊脚的,所以大家都时兴租借,也因此造就了许多出租店。
不过,若碰到不良的借主把借出品转手变卖,那可就不妙了。因此出租店借出时,都会要求客人在租金外再多押点保证金。
在众多营生商品中,垫褥是出租店的热门货。深川的出租店时常跟花街做生意,像出云屋也与一些不属于娼院,等客人叫唤才独自应召,被称作是出居众的风尘女熟识。这会儿,清次搬到茶屋二楼的,正是一个包裹着夜着,巨大到万一临时来了寻芳客也能立刻隐身其后的大布囊。这些被统称为夜具,是茶屋常见的景象。
清次每回一到茶屋露脸,就会把一些钱包、烟管或稍贵的莳绘梳子拿来出借,因此游女每见到他,便会热络地招呼。
「更何况,要借东西当然跟年轻英俊的男子借嘛!」
风尘女子很直率。
因此,即使谣传出云屋的物品里偶尔会传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深川游女也只是把这当成了跟清次攀谈的好话题而乐在其中。
此时,料理茶屋二楼房间早已拉开了纸门,看来客人才刚散去不久,因此清次也就没打招呼,径自往最里头的房间走去。谁料到,屏风后头竟然还有男女坐在那儿,清次一愣。
深川花街的房间很少是由游女跟寻芳客独佔一房,大多用屏风挡着共用,称为「割床」。
(还有一组客人啊?)
清次愣在那儿,一直到游女笑着招呼他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客人跟游女早已整装完毕。
「哎呀,清次,等你好久啰。」
「咦,很少早上见到你呢!」
这名游女是清次的常客阿纪,她来茶屋接客时就把患病的母亲托给邻近的女子看顾,然后再付对方一些银两。因此每次清次来收夜着时,她都已经回家了,很少还留在茶屋。
清次利索地摊开了布囊,将借出的夜着给收进来。他用眼角余光一瞥,恩客看来是位年轻的武士,长相俊俏不带霸气,妙的是似乎还挺熟悉游廓这地方呢!
(咦,武家人啊……)
虽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深川寻芳客大多是一些店家伙计,这些人的钱包跟时间都扁得清瘦,硬是挤出时间跑来作乐,这也是深川花街的特色。
清次将布囊打好了结,此时,阿纪在背后开口:
「清次,这位是常照顾我的佐久间胜三郎大爷。」
「他正好有些烦恼,我跟他说这种事找你商量最合适了。」
想见清次的话,就留在这儿等他来取夜着吧。所以两人才等在这儿。
「烦恼?」
清次意外地扬起了单边眉头,这可是他头一回碰到武家人来请託呢!
「我们出云屋是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只要客人付钱,不管帮忙扫墓或递送物品等等杂事,时间许可的话,我们都乐于服务。」
「太好了,清次,这可帮上忙啦!」
阿纪很开心。但若要商量事情,一直待在茶屋的割床上总不是办法。清次稍微思索了一下说:
「我拿着这么大一个布囊,如果要去糰子屋(注三)坐坐也不方便,武士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同我一齐回去出云屋呢?」
在出云屋里谈事情就不用担心被人听见,因此胜三郎也爽快地答应了。虽说对方是武家人,但他如果只是寄住家中,倒也不用对他太过恭谨。只是,从他的一身打扮来看,应该是出身俸禄不低的武家吧!
清次将塞满了夜着的布囊往后一背,率先步下了茶屋阶梯。阿纪尾随在胜三郎之后,似乎也打算来出云屋。一行人来到了仲町的马路上,天色已大白,但行人仍少。
(到底想找出租店商量什么?)
清次想了想,但毫无心得,所幸出云屋离松梅屋不远,走路不需多久即可到达。这三人没两下子便来到了店宽约五米半,陈设十分简朴的出云屋。
阿纪原本卖艺不卖身,是艺名金太的羽织艺者(注四)。不过自从母亲患病后,除了时常得有人守在身旁照料外,葯钱也是一笔支出,因此阿纪为了能常待在家中又能兼顾收入,便下海当起了游女。她一边看顾住在仲町长屋中的母亲,一边做起了独立营业的「应召」生意来。
虽然同为游女,但幕府公认的吉原公娼跟深川私娼间有着各种差异。两地对游女的称呼跟做生意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深川游女统称为「子供」,其下分成两种,一种是跟吉原一样附属于妓院的「伏玉」,另一种则是从子供屋到料理茶屋上班的「应召女」。而在应召女中,又有从自宅到茶屋陪睡,独立营业的应召女郎。
在深川的众多花街中,仲町只有「应召女」而没「伏玉」。游女等发派工作的见番来叫唤自己后,才会动身去茶屋。而独立营业的游女也是等人传唤之后,才去茶屋上工。
在花街玩乐,基本上是以时段计费,每个时段大约四个小时。在仲町玩乐除了要付早晚各三十六匁银的扬代费(注五)之外,还要付时段费十二匁。而深川其他花街的扬代费则是早晚共六十匁,时段费金三分,可见随着地点不同,玩乐费用也各异。
当时货币面额是一两=四分=十六朱=六十匁=四百疋=四千文,一朱=两百五十文,十五匁=一分=百疋。
虽然深川在规模与消费上都不及吉原,但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与其去找俗称夜鹰或船馒头(注六)的私娼玩,来这儿比较轻鬆一点,这也是深川的特色。
对出租店而言,游女是时常租借茶屋垫褥跟各式物品的大客户。但一来,阿纪极少来出云屋;二来,她居然还同清次一起回来,因此跟清次共同掌店的姐姐阿红在看见她之后,也不禁流露出些许惊讶。
不过,阿红毕竟是个生意人,她马上便满脸堆笑地领着两人进去里房奉茶。胜三郎稍微看了一下阿红那和气的脸庞。
「那么,胜三郎大爷您说的烦恼是……」
清次坐在胜三郎对面开门见山直问。胜三郎虽然年轻又英挺豁达,但他的表情却莫名地郁郁寡欢,默不作响过了半晌后,他从口中吐出惊人之语:
「其实,我有个很重要的坠饰自己长脚跑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出云屋内顿时陷入了沉寂。
二
据胜三郎说,他是隅田川另一头的某位大名(注七)家臣的儿子,由于身为次男,因此婚后就得搬走。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的确是那般富裕人家出身,但他说话的口气却意外地随和。
「最近,才刚决定让我入赘去某户人家。」
大约三个月前有人来提亲,说想让胜三郎入赘到他家去。而这次出问题的坠饰,正是来自对方蜂屋家的赠礼,是个精雕细琢的鼠形坠饰。
蜂屋家的长男先前往生了,这坠饰原本听说是要传给那位长子,是个很重要的传家信物。
「入赘去蜂屋家时,得带那信物过去才行。」
因此,胜三郎便将坠饰妥善收藏在自己房里。
但某天,竟遭人给盗走了。
这事当然没有对外公开,因为把坠饰找回来之前,如果让蜂屋家的人知道坠饰不见了,那可就难收拾了。不过,佐久间家的人当然都已经知道坠饰被偷走了。
「可坠饰其实不是被偷走的,是发生了怪事。」
胜三郎叹口气说,事发现场只有他一个人目击。
佐久间家是定居在江户的家臣,因此在大名领地里分得了一部分的连栋长屋。那是栋一楼有十间房,二楼有六间房的屋子。事发当天,胜三郎就是在朝北的房里发现盗贼。
胜三郎欲上前制止时,贼人拿出了小刀抵抗。就在双方一阵搏斗之后,胜三郎好不容易才将盗贼压制在榻榻米上,此时,怪事却在眼前发生了。
「那装着坠饰的桐箱被小偷给翻出来,掉在榻榻米上,结果重要的坠饰竟自己从桐箱里长脚跑了!根本跟真的老鼠一样!」
鼠形坠饰站在榻榻米上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离房间!胜三郎剎时脑海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虽然那坠饰似乎挺有来头……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胜三郎极力想认清现况时,盗贼早已挣脱压制跑了。结果,胜三郎被双亲跟兄长痛骂一顿,说他怎么会让坠饰从自己眼前给偷走呢!
于是胜三郎照实说出了眼见之事……也就是坠饰逃跑的事,结果大家却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不想去找坠饰,反而把他骂得更惨。胜三郎想,如果自己坚称下去,搞不好会被当成疯了而软禁起来,因此只好闭口不说了。
「听来真的很诡异嘛!」
「何况我把这么要紧的东西弄丢了,简直丢脸死了!万一给人知道,肯定会为我父亲大人招来麻烦。」
蜂屋家跟佐久间家比起来,不管是俸禄或地位都更胜一筹,所以重点并非发生了怪事,而是可能惹祸上身。胜三郎不过是个寄住家中的次子,比家中任何一个人都还清閑,因此他拼了命找,但就是找不到。
「我实在累极了,所以去深川歇一会,在跟熟识的阿纪提起这件事时,她说从租书店借来的书上,看过一些奇怪的画。」
那是描述付丧神的书,插画中画着长出了手脚的蓑草鞋跟三味线。
「似乎年代一久,器物就会幻化成妖?根据书上所说,似乎也会害人呢!」
「付丧神」——
器物诞生百年后,便会拥有灵魂而幻化成为妖器,那已经不是原本单纯的物品,而是拥有名号的妖怪了,据说大多都自称为付丧神。
「但胜三郎大爷,那些不过是奇闻传说呀!」
「可我觉得,那坠饰搞不好就是所谓的付丧神。」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不过,胜三郎顷刻便轻笑出声:
「算啦,不管是有妖怪也好、没有妖怪也罢,我都非得找回来不可!」
「原来如此,但胜三郎大爷,为什么您要找这件不可思议的坠饰,却来到我们店里呢?」
阿红在一旁含笑询问,结果阿纪代答:
「嗳,是奴家提议的,因为深川都谣传你们对怪东西很有法子呀!」
阿纪这么一说后,不知从店内哪儿传来了奇怪的窸窣声。
「……什么笨女人呀!啥也不懂就……」
「咦?你刚说什么?」
「没有呀,胜三郎大爷,您听见什么啦?」
清次趁着阿红笑着回应时,豁地起身来到店内的橱柜附近,朝摆在那儿的某个木箱敲了一记。
「唔,若是跟别人提起这种奇舌怪谈,谁也没办法。但若是贵宝号,听说或许会有什么法子吶。」
也就是说,这人似乎是想请出云屋帮他找回那略有古怪的坠饰。
「无论如何都得拿回来才行,我一定会包大礼的,拜託了!」
(变成了付丧神的坠饰啊……)
清次皱皱眉头,如果爽快地去找那种东西,肯定立刻有谣言四起,说什么出云屋跟怪东西有牵扯了。
(一定得封住阿纪的嘴巴,别让她说出这件事。)
正当清次觉得自己不该应允这件坠饰的请託,想要断然拒绝之时,阿红已抢先一步来到胜三郎的面前,脸上带着一抹坚毅的神色。
「照理说,像付丧神这种听来有如梦话之事,应该请您别把我们扯进来才对。」
胜三郎被看来比自己年轻的阿红这么一说,有点不痛快。
「照理说……那么意思是……」
「唔,我们出云屋也找一样东西找很久了,那是个上头绘有草花的香炉,品名苏芳,颜色介于困脂跟红豆色之间。」
都已经找这么久了还找不着,也许是被转手进了武士家,给人收进仓库里去了。如果胜三郎愿意帮忙留意苏芳的消息,那出云屋就去找坠饰。听阿红这么一说后,清次连忙阻止。
「阿姐,你又开始讲苏芳了!把这给扯进生意里,你不是给客人找麻烦吗?」
「但不想想办法的话,根本不知道苏芳去哪里了呀!」
阿纪在此时插话:
「嗳,阿红,你还惦记着从前那个人啊?清次也很苦呀!」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声音渐次拔尖,此时,从旁传来了失笑声:
「喂喂!看来还挺複杂的……但这些事不适合在我面前说吧!」
三人被胜三郎这么一说后,面面相 。
「唔,这……失礼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吶,好吧,名为苏芳的香炉吗?我会留意的。」
胜三郎这么亲切地一说后,清次更难拒绝了,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对应时,胜三郎又说出另一件惊人之事。
「其实,那坠饰先前也曾被人抢过一次,大约是两个月前了吧!在我从深川回家的下着雨的路上,突然有人找我麻烦。」
对方是名武士,一见胜三郎就散发杀气,因此胜三郎以为他是个缺钱的浪人,想抢点盘缠。
「但他的穿着打扮却又还不错。」
可惜那时正下着雨,对方身披蓑衣,看不清楚长相。胜三郎猛地想转身回家,对方竟一刀砍了过来。胜三郎跌倒在地,以为对方就要一刀刺向自己了,没想到对方却把手伸向坠饰,幸好胜三郎躲过了。
「那坠饰很贵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