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下里叶柳。
虽然报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号来……是啊,在下原本生于尘世间,生前还是名清瘦俊俏的年轻人。
只可惜……看官您可否听我略述稍许?说来,这真是令人落泪的悲剧。往昔我也曾有恋人,相偕看戏,是初代团十郎所演的〈大福帐参会名护屋〉等等。只可惜我病得太重,早早离开了人世。
该说我平日素行良好,抑或说我年纪太轻、来不及行恶便已命绝归西?总之,在一般情况下,我早该到佛祖的凈土报到。
但我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啊!
自身对于恋情的执着,似乎比我想像的还深。竭尽所能一心一意沉浸在恋情中,想到即将要诀别如此生活,便觉痛苦不堪,委实放不下意中人,常侍在佛祖左右。
于是,当我一息将尽时,枕畔刚巧有个向来喜爱的青磁香炉,便索性把魂魄依附其上,留了下来。
那是个极品香炉,比平时所见的青磁颜色还要再明亮些,就好像是初春所见到的柳叶里侧一样,因此命名为里叶柳并妥善使用。只可惜我依附其上之后,便传说焚香之际人影绰约,于是香炉便被转卖给了古道具店。
因这缘故,我来到了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云屋里,进来后委实吃了一惊。这地方还满有趣的呢!
尤其是店里的各式商品,都不是些寻常器物,若用一般讲法,应该就是俗称的「妖怪」了。器物经年之后,一过了百年便会幻化成妖,就是那个,听说是称为付丧神,无论是月夜见大哥、野铁兄、人形姬小姐、五位兄、阿兔哥或其他大哥,大伙儿都是付丧神呢!
有幸能够拜见店内诸位大哥,参与谈话,委实有趣之至。无论是这家或哪家的八卦,都听得到。
比方说,一直谣传某家千金有多漂亮,但其实是个丑女;又例如哪家店的老闆跟女佣生下了孩子,却抛弃对方。这些付丧神的人面啊,可都很广哟!
但帐房里的出云屋姐弟有时会听我们讲话,因此付丧神大哥也交代,有个规矩务必要遵守,那就是绝不可与人交谈。再怎么说人是人、妖是妖。看来,妖怪也没那么不可思议嘛!
不过,出云屋的姐弟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兴緻勃勃唷,这家店还真妙呢。
二
出云屋是阿红跟清次姐弟在江户深川经营的一家朴实的商店,做的是古道具店兼出租店。
所谓出租店,就是只要付些银子,就能把锅壶、棉被、和服甚至连开裆裤跟一些意想不到的物品都租走的商店。这种店舖在江户随处可见。
这都是因为江户这地方火灾频传,深川还曾发生过几次水害,因此就算买了很多家当摆在家中,万一发生了灾难,赶着逃生时,家当不过绊手绊脚罢了。因此很多人对于一些日常的必要用品,都宁愿租借而不想购买。
拜此所赐,出云屋的生意还不错,尤其这阵子挺忙碌的。不过,今天店里头没有某位初上门的来客想找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东西已经被借出门了。
「您是说……要能压制幽灵的护符?」
某个天气晴朗的正午过后,清次在店头覆诵了一次来客的要求。
来客看来四十多岁,穿着打扮还不错,若不是小店的店主,就是大店舖的掌柜了。
(我开出租店也挺久了,还第一次碰到这……)
来客看来不像胡闹,所以店家也不能马虎对应。清次抱肘苦思店内到底有没有护符这种厉害的商品。
(但咱店里应该真的没有。)
毕竟这种东西,怎么想也跟出云屋攀不上边。
(要是添购了这种除妖护符,店里那些特别的贵宾一定会发火!生起气来肯定会把护符给毁了吧!)
清次从未跟人透露过此事……不过,出云屋的道具中其实聚集了好一些付丧神,像这种店里,怎么可能会有除妖的护符呢!因此清次果决地回说店内没这样东西,请来客去寺院里找。
「上野有家除妖出名的广德寺,那儿有卖单张的护符唷!咦?不是不是,不是免费的,寺内有公定的捐款数额,要捐钱交换。」
听说护符还不便宜。
「那家寺院还真会抢钱啊!」
来客听了捐款的事后似乎有些诧异,但很快便欠身离去,走出店外。看来,他接下来似乎打算去上野。
「那位客官好像还挺急着想要护符呢,到底要做什么呢?」
客人的身影一消失后,坐在帐房内的姐姐阿红便轻快地扬起了头。
「居然还说出像幽灵这种话来。」
看来,这位来客身上也许有什么趣事可听。
「早知该请他喝杯茶的,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阿姐,店内现在可是忙得不可开交呢!吶,不已经到了该去鹤屋大爷那儿的时间吗?」
「嗳,真的呢!」
阿红略微惋惜地望了望店前的马路。
这位自称为鹤屋的男子最近才刚在深川买下店舖。据说,他的双亲因数年前流行的恶性风寒而过世了,祖父也于今年驾鹤西归,由于继承了点财产,所以想在最近开家料理店。
开店事宜虽然还没準备妥善,但鹤屋想在营业前,先请关照过自己的人来场开店庆祝会,因此跟出云屋借了不少厨房用具及妆点门面的饰物。
姐弟俩今天也要送东西过去,顺便帮忙一下宴会的準备,因此可不能在出云屋里閑耗。
「难得这么久没听见什么趣事了……」
阿红轻叹口气。姐弟俩最近虽然遇着了好客人,但心情却闷闷地。因为,他们不经意听见了店中橱柜里的那些付丧神随口说出的八卦。
在下里叶柳,最近亲身体验了件趣事。
出云屋乃出租店,被借出门去赚取些许费用,是付丧神的工作,在下最近也首次被借出了门。
其他的付丧神大哥也都跟我一道出门,因此我并不紧张,反而还觉得兴味盎然。别人家果然有别人家的新鲜事呀!
例如,先前拿我们过去试用的鹤屋,就曾发生过不少事呢。我跟店内的抹茶茶碗聊起天来,听说鹤屋里有女鬼,还请过神官驱邪,但似乎没什么效用。
谁想得到,忧心忡忡的店主竟隐蔽此事,把店卖给了不相识的鹤屋大爷。嗳,卖家本人当然是大大鬆了口气啰,但鹤屋大爷接下来不知会怎么样呢?真是不知情的反倒清静呀。
残酷?是呀,人形姬小姐,人这种生物,偶尔会毫不在意地做出些连妖怪都想不到的坏事呢。像这种坏蛋居然能当上店主,社会才会这么诡谲多变呀!
嗳,出云屋的姐弟似乎在听我们说话耶,没关係吗?咦?别担心?看来,这两人早知店内物品不是寻常货,所以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呢。他们这样还算有点常识。
因为这两姐弟之所以能每天这般营生过活,也是因为我们道具通情达理地被借出门的缘故呀。两姐弟清楚得很,所以付丧神才会聚集到这家店来。
是,怎么啦?您说您觉得这出云屋姐弟,最近似乎是故意挑选付丧神出借?
嗯,我们好像被利用了呢,真讨厌……不过呀,这种时候的借主家中,通常都是有妙事发生之处呢!是啊,出门很好玩,接下来,我在寻找心上人的途中,也希望能听到点趣事,回来娱乐各位!
但不知心上人现今在哪儿?分开至今,究竟已过了多少岁月……唉,我已经想不起来了,若能在被出借的途中,在哪儿遇到个通晓消息的人,听到一言半语就好了。
话声就此停歇,阿红跟清次互望着对方。
「鹤屋大爷的店里居然有个出名的幽灵?咦,我们该不会听见了什么大消息吧?」
既然都已经知道了,如果还瞒着鹤屋,似乎对不起他,可也不能说是从付丧神那儿听来的呀!两人看着準备送去鹤屋的用具,叹了口气。
三
店内还有客人,因此清次便留下阿红看店,自己一人发着愁,出发到离出云屋不远的鹤屋了。
虽然店还没开张,但店舖的外观都已经整顿好,既不会太过华丽,也不像茶屋那样随便用芦苇桿遮遮,算是还不错的独栋建筑。
(就算去不起高级料亭的人,偶尔也得上料理店交际吧,这儿倒不会太过拘束,还是家挺方便的店呢!)
如果没有幽灵,应该会广受欢迎。
鹤屋开始跟出云屋借东西也已经过了一个月,年轻的鹤屋是个清瘦勤快的人,今日依旧笑脸迎人。清次跟他年纪相仿,两人的关係已经变成比相识还熟一点的朋友。
「鹤屋大爷,这店的确是很便宜买下的吧?」
清次边把拿来装饰床之间(注九)的物品放在靠里边的榻榻米客房中,边若无其事地这么问道。
「是啊,没想到像我这么年轻的人,居然也能买到如此宽敞的店呢,运气真是太好了!」
鹤屋似乎还没碰上那出名的幽灵,正笑嘻嘻地这么说。
(但……幽灵大概真的会出现吧。)
清次刚刚又环顾了一下屋子,这屋子建造得还挺不错的,地点好、空间宽敞,除了幽灵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要以低于周边的行情卖掉。
「您问过为什么要廉价出售吗?」
「说是想早点脱手呢,」
鹤屋轻鬆地笑着,清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提起此事。听说,他在这几年内亲人全失,好不容易才克服无依无靠的不安心情,开起了店来。清次委实不想在这当下泼他冷水,可是放着不管,鹤屋可能会因为这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而失败。
「这儿是跟哪位大爷买的啊?」
「嗳,是跟开杂货舖的大久间屋大爷。他从挑担叫卖一路做到在大马路旁开了店呢!这回,他把这儿卖掉,在日本桥另外开了家店,真是出人头地呢!」
鹤屋笑说自己也很想效法,清次听了皱眉。
(原来那大久间屋是个厉害的生意人呀!肯定是那种把有古怪的房子卖给年轻的鹤屋,也不会内疚的人吧!)
这家伙一定很贪婪!清次气得想跟鹤屋说出幽灵的事,但鹤屋却突然想起了有事得做,要去店头一下。
(唉,真不巧。)
清次无计可施,只好勤快地重新装饰起客房。这间房间在庆祝会那天虽然不会使用,但因为是全店最好的客房,因此鹤屋似乎想早点把它弄好。清次今天就从出云屋的商品里,挑了些佳品过来。
此时,忽儿地身边起了阵凉意,一股冬日清晨般的冷风,悄然从脚边袭上。
(啥啊?这有点不舒服的凉意……)
清次拧了下眉,全身竟起了疙瘩,颤抖起来。
(古怪!)
他边忍耐这种拂之欲快的触感,边缓缓地回头看向屋内。
这间风格洗鍊的客房大约有十二叠榻榻米大,并没发现有什么怪异处,不过,寒意未褪,而全身愈来愈抖得厉害。
(究竟怎么回事……?)
清次感觉到了有些异样,他缓缓抬头看向天井,一瞬间不觉惊呼出口:
「呜哇!啥啊!」
明明大白天的,却看见了怪东西。
不知是否是因为明亮而看不清楚,只看得见些微白色的线条,而那东西正怱高怱低地画着圈子飞舞。凝神一看,白影里似乎有张脸,此时,冷颤从背上窜起!
(呜哇哇……一觉得那黑暗的地方是眼睛之后,就更觉得那是一张脸了。)
黑暗的眼瞳忽地一动。
(噫!)
刚那东西似乎真的往清次瞄了一眼……但什么也没发生。
(这……)
看来,它似乎不会袭击清次,但也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吧。
(料理店在大白天就出现了幽灵,这怎么成呢!唉,怎么办?我又不是广德寺的和尚……)
清次乾脆试着对那东西喊道:「能不能请你离开呀?」但没有回应。
(又不会背什么镇妖经文……)
那光影正在触摸不到的天井间舞动着,但就算手伸得到那儿,也不可能把它抓下来吧!
(还是装作不知道,逃命去也?)
或是要大声地喊鹤屋过来呢?但那家伙来了也无济于事吧!
清次斜挑起单边眉毛,直对那光影瞧着,他一边把手伸向放在角落的大布囊,打开布囊之后,他翻翻找找地,目光停留在某样东西上。
(就是这个!)
「月夜见」——
清次摸到的是幻化成付丧神的一幅挂轴,从平日在出云屋听到的对话来看,月夜见这家伙相当自命不凡。它曾在参与付丧神的八卦讨论时,批评清次是个不成才的家伙,也曾在前几天,好好教导了刚进店里那名为里叶柳的香炉一番规矩。
(看来,这月夜见可不会轻易饶过对它无礼的家伙呢。)
至少就清次所知,不会。
(若是这家伙,就算对手非人,它应该也无所畏惧吧!)
清次这么判断后,便从木箱中取出月夜见,轻轻解开了蓝色的绳子,挂轴似乎稍微动了下。
清次看着天井,朝那可怕的白光瞄準之后,跟月夜见说声:「拜託了!」便高举起手来,快速地一丢!
捲起的挂轴舒展开来,从中出现了一幅优雅的明月画作,轻柔地飞舞,跟光线交缠而过。
就在此时!
「啊——」
似乎是听到一声低隐的悲鸣,是幽灵?抑是月夜见?
顷刻间,听到吭当一声,清次往前一探,挂轴已经掉落在榻榻米上。他仰头看向天井,方才那道诡谲的白光不知是否已经逃走了,完全消失无蹤,清次大大呼了口气。
「好险!这次勉强过关了。」
清次起身拾起月夜见。
「咿呀!」
在捲起挂轴时,手被夹了一下。
(月夜见好像在生气呢!嗯,被那么对待,它应该也怒火冲天了吧!)
之后不知会被付丧神说成什么样子呢,真可怕。清次再次叹口气,跟月夜见再三赔罪后,才将它放回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