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七月底,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踩着脚踏车前往神高。这段路徒步需二十分钟,骑脚踏车则要不了多久。我一如往常在途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黑咖啡,小歇片刻,然后循着河畔前行一段路,一弯进医院旁的巷道,神高便出现在正前方,下一秒,我不禁愣在当场。
现在还是暑假耶。
操场上到处是身穿夏季制服的学生在组装大型道具,听得见管乐器、电吉他、尺八(注一)的演奏旋律,专科大楼里的学生多到我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都看得出来,至于他们的目的,不用说,当然是KANYA祭。看着眼前的生气蓬勃,我也感受得到,神高到了暑假,的确更活泼了,校舍里蚁群钻动般的情景有如宣告着:「来準备吧!文化祭快到了!趁没有课业干扰的时候,一鼓作气地做足準备吧!」
我望着那些精力充沛的学生们好一阵子,才看见有个人从校门口小跑步过来。那是福部里志。一身便服的他,短袖短裤配小登山包,打扮相当休閑。
「哟。」
「不好意思啦——,你等很久了吗?」
在中庭练习发声的学生都被里志噁心的语气吓得转头望过来,一时之间我真想当场骑着脚踏车逃走,还是勉强忍住,朝着跑近的里志抬脚一踹。
「哇!奉太郎,你干嘛啦?突然来这一下,太危险了吧。」
「少废话,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和维持善良风俗的意识吗?」
里志耸耸肩。
想必他真的没有。
「对不起嘛,手工艺社开会拖太久了。」
「你们要搞什么活动?」
「今年的KANYA祭呀,我们手工艺社要製作曼荼罗(注二)綉帐,但出了一点状况,所以刚刚在召开会议讨论对策。」
还真辛苦。不止里志,也包括之前遇到的远垣内,以及此刻在这儿的上百位神高学生。
「然后呢?你的资料準备好了吗?」我泼冷水似地说。
里志把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自己又如何?你很少参与这种事,有办法做出贡献吗?」
我不满地想着明明是我先问的,同时回答:
「嗯,多少準备了一些资料啦。」
「喔?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想办法矇混过去呢……。我去牵脚踏车,等我一下。」
里志丢下这句失礼的话,便往停车场跑去。
为什么我在宝贵的暑假里除了睡大头觉还得做别的事?而且还是来等里志这种苦差事?要解释来龙去脉,得把时间倒转到一周前,也就是我们拿到《冰果》、发现有关关谷纯的讯息,却找不到关键的创刊号的那一天。没有创刊号,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想抽手也已经来不及,我早已不自觉地跨越无法回头的界线。
我知道自己一定说服不了激进派千反田,所以提出妥协方案——真要调查过去,只靠我们两人绝对不够,古人也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至少得找里志和伊原来帮忙,否则调查行动恐怕很难有所斩获。
千反田很乾脆地点头赞同。
「也只能这样了。」
她在「凤梨三明治」的时候明明那么反对人海战术,现在却爽快地答应了,真令人摸不着头绪。是因为她很清楚寻求援助的重要性?还是眼睁睁看着线索摆在眼前,她也顾不得颜面了?又或者只是出于大小姐反覆无常的个性?我没有结论,总之古籍研究社隔天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在会议中,千反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次我听过的那些事,然后表明:
「我很好奇,我舅舅在三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原马上同意协助调查,还附和说:
「我对社刊的封面很感兴趣,要是我们解读出那幅画的意义,或许也能用在漫研社的社刊上呢。」
里志也说:
「让我们这些三十三年后的学弟妹来破解捏造的英雄事迹吗……?刚好,我最近正在调查那个年代的事。」
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否决权而懒得发言,不过既然有这机会,还是试着说了:
「反正这期社刊的主题还没决定,要是调查有了结果,我们就删去当中有关千反田的私事部分之后,直接把这段事迹拿来当题材吧,这样多省事……不,是一石二鸟……呃,不,是能够做出一本精採的社刊。」
这个积极、进取又符合节能精神的提议得到全场一致认同,所以调查三十三年前的古籍研究社和神山高中便成了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的首要课题。
里志的脚踏车是越野车款。他一穿上短裤,看得出双腿都是肌肉,不太符合他纤瘦矮小的整体形象。我非常清楚,里志在学识方面很多元,但在运动方面却独锺骑脚踏车。
顺带一提,我的脚踏车是所谓的淑女车,不需多加着墨。
我们沿着河边道路朝上游骑去,穿越住宅区,来到住宅之间的农田地带暂时停车,到烟摊屋檐下躲避火辣的阳光。我拿出背包里的毛巾擦汗,稍事休息。
——啊啊,这汗流得真畅快!
我才不会有这种想法。我只觉得,搞不懂人类为什么不採取行动就无法达到目的。正所谓「线索革命俞未成功,同志仍须为我努力」吗?
「里志,还很远吗?」
里志把手帕塞回口袋,答道:
「嗯,大概还要十分钟。当然是以你的速度而书喽。」然后他笑着说:「你看了一定会吓一大跳哦,富农千反田的宅第在整个神山可是数一数二的。」
那真教人期待呢,我一定要问问打扫起来有多辛苦。我再次擦汗之后,把毛巾丢进篮子,跨上车。
出发后,负责带路的里志立刻抄到前面,后来又过了几个路口,接下来大概只要直走吧,只见里志放慢速度,和我并肩骑了好一阵子。道路两旁都是田地。
里志轻轻鬆鬆踩着踏板:心情好到哼起歌来。他平日的一号表情就是微笑,不过今天似乎更愉悦。看到他这样子,我突然很想问个明白。
「里志。」
「嗯?」
「你好像很开心嘛。」
里志没转头看我,快活地回答:
「当然开心,骑车是我的兴趣呀。蓝天!白云!这么说虽然老套,却没有更贴切的说法足以形容在这样的天空底下,凭藉着自己的脚力向前宾士的那无可比拟的快感——」
我硬是打断里志的话。
「不,我是指你的高中生活。」
里志顿时露出一脸扫兴。
「喔……,你要聊『玫瑰色』的事啊?」
亏他还记得,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里志骑车的速度彷彿放慢了些,但他仍面向前方,继续说:
「奉太郎,我啊,不管外在环境怎样,我的基本属性都是玫瑰色的哟。」
「我看是艳桃红吧。」
「哈哈,那颜色不错。至于你嘛,应该是灰色吧。」
「这你早就说过了。」
我的语气冷淡且平板。
里志却是神情自若,看来没放在心上。
「有吗?那我应该没说过这句吧——我说你灰色,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
「好比说我的基本属性是艳桃红好了,那么谁都没办法把我染成玫瑰色。我不会允许别人把我染色的。」
我对着他的笑脸调侃道:
「是吗?该不会已经被染色了吧?」
「才没有咧!」里志以惊人的强烈语气反驳,「什么嘛,奉太郎,是因为我身兼总务委员和手工艺社社员而大为活跃你才这样说吗?别开玩笑了,帮忙订立KANYA祭日程表和製作曼茶罗綉帐我都有兴趣,否则谁会在暑假的星期天放弃骑车的快感跑来学校啊?」
「没兴趣的话,你会跷掉吗?」
「如果是社交上的必要,我还是会现身竭尽一己的技能和劳力啦。是说你也差不了多少吧?就算有人举着旗子指挥说『全体变成玫瑰色!』你一样是那副灰色模样,不可能变成玫瑰色的。」他顿了一顿,接着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我若真要话中带刺瞧不起你,我会说你是无色的。」
里志说完便闭口不语了。我全身沐浴在阳光下,脑中消化着里志说的话。
「……」然后我板起了脸,「我又不在乎你瞧不瞧得起我。」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里志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奉太郎,看见了!那就是千反田家!」
建于辽阔农地之间的千反田家确实配得上宅第之称,日式平房围着树篱,庭院传来潺潺水声,应该是设有水池吧,不过从外面只看得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敞开的大门前方地上洒了水。
「如何?很气派吧?」
里志挺起胸膛,彷彿在炫耀自己的东西。很不巧,我没有监赏日式建筑的品味,说不出这宅第气派到什么程度,只觉得它没有刻意营造出富丽高雅这点十分可取。
欣赏建筑庭园也该适可而止,我看了看手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我们已经迟到一些了。
「走吧,千反田他们在等了。」
「啊,对了。……奉太郎。」
「怎么了?」
「你不觉得应该有佣人出来迎接吗?」
我没理睬他,自顾自地走进大门,踩着踏脚石,摁了玄关外的门铃。
「……来了!」
稍待片刻,开门走出来的正是千反田爱瑠。她的夏季感冒已完全康复,声音如往常清亮,头髮随兴披垂,嫩绿色的洋装也颇适合她。
「让你们久等了。」
我听到里志小声地咂了个嘴,八成很不满没有佣人出门相迎。
我们在铺石的玄关口脱了鞋子,千反田领我们走进铺木地板的走廊。
「你们的脚踏车停在哪里?」
「该停在哪里?」
「停哪都行呀。」
那你何必问?
我们跟着她来到两侧纸门敞开通风的凉爽房间,挑高的天花板更是令人感到凉快,面积……大概有五坪吧。
「你们很慢耶!」
伊原先到了,只有她穿着制服,可能是去了趟学校处理公务。屋内微微散发着光泽的焦褐色桌面上早已摆了一些资料,大概是伊原带来的,没想到她挺有干劲的嘛。
「请随便找地方坐。」
千反田催促着,于是我在伊原的对面坐下,而千反田坐过去下座(注三),里志只好坐了唯一空着的上座(注四),像他这么不适合坐在壁宠前的男生还真少见。里志从自己的束口袋里拿出几张影印纸,我也拉开斜背包的拉链,拿出消耗掉我好些体力影印来的资料。伊原已经準备完毕,正把玩着笔桿,千反田则是将装着一叠纸张的盒子放到桌上。
「那么……」千反田说:「会议开始吧。」
我们一同欠身鞠躬。
主持人自然是千反田,毕竟她身为社长,也没人提出异议。
「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这次开会的目标。整件事原先只是我个人的回忆,后来因为找到了《冰果》,得知我的回忆可能与古籍研究社三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今天会议的目标就是推论出三十三年前的那桩事件。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来当作今年古籍研究社社刊的题材。」
伊原主要是对封面那幅画感兴趣,而非事件本身,但她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是因为那奇怪的封面可能是从该事件衍生而出的?还是她和千反田做了什么协议?
「在这一星期里,我们分头找了很多资料,今天想请大家报告各自的调查结果,然后把大家假设的『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样貌拼凑起来,儘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论。」
咦?是这样吗?我之前只听千反田说要带资料来,没听到还得推论……。可是我偷偷观察里志和伊原的表情,都不见异样,所以显然是我自己听漏了,真糟糕。算了,总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的,就硬着头皮上阵吧。
千反田的手上并没有类似会议流程表的东西,她直接依次望向每个人,流利地说明:
「关于讨论的流程,我想採取的方式是,先分发资料,然后由提出资料者做报告,让大家针对报告提问,接着报告者提出假设,再由大家一起检讨这个假设。报告时禁止发问,以免场面混乱。那么,就请第一位开始报告吧。」
她这主持人当得挺像一回事的嘛,这算是意外的才能吗?
不,千反田自己说过,她习惯以系统化思维处理事情,怪不得她如此擅长制定规则。
「那么第一位报告的是……呃?」
「小千,从谁开始啊?」
「唔……,从谁开始比较好呢……」
……她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纰漏。该说她个性单纯呢?还是该说她连行动都系统化了?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
「谁起头都好啦。千反田,就你吧。」
一般来说主持人不须报告,但千反田绝不可能不报告,而且由她先示範也能让会议进行得更顺畅。于是千反田点点头。
「嗯,就这么办吧。那么……由我开始,大家以顺时针的顺序轮流报告。」
她说完,开始分发盒子里的影印资料。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这整起调查的源头,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果 第二期》的序文。原来如此,她打算踏实地从原点出发,的确很像她的风格。我早已看过这篇文章,此时又重看了一次。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沖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