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见过泽木口后江波就会来了,却迟迟等不到她。如果我们不报告是否採取泽木口的提案,该烦恼的是他们吧?到底在干什么啊?太阳西斜,精力旺盛的种高学生纷纷踏上归途,我们也关起了社办。至于联络的事,既然千反田认识入须,总是有办法的。
千反田醒来后发现自己醉倒,顿时差红了脸,但她好像还没完全酒醒,走向校舍门口的途中仍会不时摇晃一下,我真担心她没办法平安回到家。
千反田和伊原率先相当走出校舍。我和里志大致顺路,走到校门时,里志甩着他的束口袋,慢吞吞地说:
「结果还是全军覆没,那部录影带电影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这还用说吗?既然这三天都没发现通往正确解答的路径,一定拍不完。
我回答后,里志带着微笑稍微皱眉。
「真教人感伤呢,好比『大阪旧事,宛如梦中梦』(※典出丰臣秀吉的辞世诗。),不,或许该说『昔日兵家荣华梦』(※典出松尾芭蕉的俳句。)。千反田同学醒来以后就得烦恼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接下来要开始忙了,不能再为别班的事耗费精力。」
我们跟其他离校学生一起步上通学道路。天色已是黄昏,残暑渐渐消散,迎面吹来的风不只凉快,还有点冷。夏天快要结束了。
到了第一个路口,里志指着他平时不会走的方向。
「我有事要往那里,再见啦。」
说完他就走了。
我一个人漫步回家。
是啊,那部录影带电影一定拍不完。我回想起这四天见到的二年F班学生。
中城把完成电影的热诚当作武器,扛下自己不熟悉的解谜任务。
羽场因了解Mystery而自负,深信自己找到了正确解答。
泽木口把自己的认知想得太理所当然,结果得不到广泛认同。
这几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即使带有轻率、骄傲或者粗心这些缺点,想完成班级企画的心意却一点都不假。他们请我们裁决,结果提案全被推翻,因为那些提案都错了。
算了,没办法。我很同情他们,但这不是我们的错,就算抹消不了心中遗憾,我也不至于善良到愿意背负隔岸之火。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不想插手这件事嘛。
道路通往人烟稀少的住宅区,就快到家了,回去后好好睡一觉吧。里志说得对,我也没义务为别班的事烦恼,拍不完电影的责任全在那些缺乏计画性的成员身上,本来就该把事情丢回去给他们。我拉拉下滑的背带,抬头仰望天空。
视线拉回前方时,我发现有个人站在那边。
身穿制服的入须站在路底的「停止」标誌旁等着我,我一发现她,她便朝我走近几步,说:
「可以花点时间陪我喝杯茶吗?」
说也奇怪,我竟然乖乖地点头了。
我随着入须经过一条没走过的路,来到河边的小道。这里有茶店吗?我才刚这么想,马上看见挂在店家门口的低调红豆色布帘及电灯泡灯笼。这间店装潢高雅,不像高中生会在回家途中去的地方,但入须不以为意地走进布帘,拉开拉门,并且转头对犹豫的我招手。我走进去时,看见布帘一角用优雅字体写着小小的店名「一二三」。
店内瀰漫着榻榻米特有的蔺草味和茶香,感觉很有深度。没看到柜檯,所有座位都是包厢,当然全都铺了榻榻米。入须拉平制服裙摆,礼仪端正地跪坐,一个身穿围裙的女侍立刻走来,入须点了抹茶。
「你要喝什么?」
「……」
「怎么了?」
「没有,我没想到你说喝茶真的是喝茶。呃,那我点玉露冷泡茶好了。」
我随便点了菜单最上方的茶,入须苦笑着说:
「虽然我早有请客的打算,但你真的很不客气。罢了,我还是会请你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看看菜单,不由得大吃一惊,价格竟然比一般晚餐还贵。
我猜得到入须为何邀我,但她一直沉默不语,我很不舒服地一再拿起冷开水喝,入须也平心静气地等着。
不久后,我们点的抹茶、玉露冷泡茶和各自的茶点整齐地摆在桌上。入须喝了一口抹茶,终于切入正题。
「中城不行吗?」
我点头。
「羽场也是?」
「是的。」
她停了片刻又说:
「那泽木口呢?」
这可不是我们害的……
「还是行不通。」
入须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段时间感觉好漫长,我约有半秒被入须盯得动弹不得。
她吁了一口气。
「是吗?」
「很遗憾。」
我答道,然后喝了一日玉露冷泡茶。真是未曾体验的美味……我很想这样说,事实上却食不知味。入须明明没责怪我,语气也不苛刻……或许我只是跟她合不来吧。
入须的视线落到茶杯里,嘴角隐约扬起。
「遗憾?你这句话说得真怪,遗憾的应该是我和我的朋友,而不是你吧?」
她说得没错,我这三天的态度本来也是如此……为什么我会这么自然地说出「遗憾」一词呢?
我还没想出理由就先开口:
「不,真的很遗憾,我本来期望可以完成的。」
入须微笑了,表情比剐才更柔和。
「没想到你会同情我们。」
「大概是感情投射吧。」
我拿竹籤插起「最中」(※原意为「满月」,以薄脆的糯米外皮和红豆馅做成的圆形糕点。)放进嘴里,味道好甜腻,喝一口玉露冷泡茶,甜味顿时消除一空。
入须平静地说:
「我想请教一下,是谁否决了中城的提案?」
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入须的表情透露出她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我也没必要隐瞒。
「……是我。」
「羽场和泽木口的提案也是你否决的?」
「是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如实回答,包括夏草的视察、其他角色的视线、第一密室、第二密室、使用登山绳爬入窗内、很难开的窗户、Mystery一词涵义之广、本乡的指示……我淡淡说出这三天的要点,入须默默倾听,不时喝上一口抹茶,从表情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因此我觉得无法採用泽木口学姐的提案。」
我说完后,喝完剩下的半杯茶。入须只答了一句「这样啊」便不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入须才抚着茶杯说:
「我要请你们来解决这件事时,你说过不想负担不当的期待,但你这三天却表现得超乎我的想像。你一一驳回了中城等人的提案……跟我原先想的一样。」
跟她原先想的一样?她一开始就认为没人找得出正确解答?
我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变得锐利,但入须完全不为所动,她既不瞪我,也不转开视线,依然神色自若地说:
「他们终究没有本事,不管再怎么努力,他们还是缺少了解决问题的必要才能,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们当然不是无能,如果中城当主导者,羽场负责督导,泽木口扮演丑角,都能施展出不可取代的才能,可惜他们能力再好,也没办法在这次的困境中发挥用处。
要是没有你,我一定会採取他们其中一人的提案,然后在拍摄完才发现破绽,看着这个企画一败涂地。」
好冷酷,简直不留情面。
入须对那些人真的不抱半点期待。
那么她期待的是谁?
入须放开茶杯,正襟危坐,那笔直视线当然是对着我。我突然感到,入须想的并不是束缚我,而是打倒我。
「你在这三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如果侦探是评论家,你能如此深入分析其他侦探的成果,一定也能担任侦探。我相信自己的期待并无不当,你真的很特别。
我要再一次请求你,折木,请你帮助二年F班,找出那齣电影的正确解答。」
入须说完后,深深鞠躬。
我盯着她,有如看着一旦打破就会毁掉人生的昂贵美术品。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打转,我的才能——不是别人,而是我——很特别,而她如今在恳求我。
但我真的可以相信吗?我长久以来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就算我能抢先里志他们一步解决千反田找来的麻烦,也都是靠运气,我的本质跟他们毫无差别。入须却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的话带有胁迫般的力量,深深撼动了我。
才能啊……虽然入须一再保证,但我从来不曾相信过自己拥有那种东西……
我无法回答,入须起先很有耐心地等着,后来突然缓和了表情。
「我又没有要你承担责任……真不干脆。」
「……」
「那我再说一件事,你不用想得太严肃,当成随口聊聊吧。
某运动社团里有个候补选手,她为了升上一军一直努力,拼尽全力努力,她能承受这种辛苦,都是因为热爱这种运动,以及想要藉此成名的野心。
可是过了几年,这个候补选手还是当不了一军,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团里有很多人才,每人的能力都比这个候补选手更强。
其中有个能力极强,拥有天生才能的选手,她彻底超越了其他人的等级,跟那个候补选手当然有着天壤之别。她在某场大赛表现得非常耀眼,全体一致选她为最有价值选手,还有媒体来採访。记者问『你表现得非常精采,有什么秘诀吗?』,她的回答是……
『只是运气好。』
我想这句话听在候补选手的耳中一定无比辛辣,你觉得呢?」
入须又凝视着我,我突然觉得口好渴,但杯里已经没有茶了。我伸手去拿仅剩的冷开水。
这时,入须喃喃说了一句话,彷彿剥下了平时那件女帝的外衣。她大概不是在对我说话……我听见的是:
「任何人都该有所自觉,否则……在旁边看着的人就太可悲了。」
流进喉中的冷水让我通体清凉。
我并非自卑,而是用客观的角度评论自己,但入须一而再、再而三地高声主张我对自己的评价有误。仔细想想,不只入须这样说,就连里志、千反田、伊原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难道我看自己的角度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客观吗?
再说,我不也觉得自己比中城、羽场、泽木口更行吗?
……试着相信一次吧。
相信自己有那种价值。
我的思绪渐渐往那方向倾斜,但我还得花些时间才有办法说出口。在那之前,入须什么都没说,一直静静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