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叙连我接下来三天的心境就觉得好懒。 
先不论那三人适不适合做这种事,总之都不笨,他们达不到的目的却让我这个外人解决了。我站在顾问的优势立场从这三人手中获得情报是不争的事实,但解决了这件事后,我真的更相信入须说的话,对自己的能力更有自觉了。说得感性点,我深深沉浸于满足感,正如威士忌酒糖巧克力带来的醉意。 
形容得含蓄一点则是心境焕然一新。 
本乡的谜题在周五中午得到解答,到了周六晚上已写成剧本(我当时还不知道,这项紧急任务把一个接替剧作家之职的高一生搞得半死不活),周日傍晚,二年F班的电影杀青,真可说是峰迴路转,绝处逢生。周日晚上入须礼数周到地打电话来报告,我也诚心地献上祝贺。 
事件解决三天后,也就是周一,神山高中的暑假结束了。 
古籍研究社上周末没有集会,所以我直到今天还没机会向千反田他们报告事情经过。放学后我因某事延迟,但仍走向社办。我不打算宣扬自己的功绩,只是觉得该向他们说明事态发展,我一边想,一边爬上专科大楼的楼梯,也不否认自己的脚步显得雀跃。 
来到地科教室时,我发觉气氛异常。教室里一片昏暗,窗帘都拉上了。我暗自揣测,轻轻开了门,看见教室里的电视果然被搬了出来,正在放映录影带电影《万人的死角》。千反田、伊原、里志三人背对着我专心看电视。 
我进来时已经在播片尾字幕了,黑色背景流过歌德字体写的工作人员名单,看起来很单调。电影昨天才刚拍完,一定没多少时间剪接编辑,片尾字幕八成也是提早做好的。 
此时伊原站起来停止放映,看见了我。 
「啊,折木。」 
千反田和里志也回头看我。里志指着电视说: 
「嗨,奉太郎,我们看完喽。」 
「二年F班的?」 
「是啊。阳才江波学姐来过,放下录影带就走了。喔喔,结果这次又是你解决的。」 
里志满脸笑容,但他平时即是如此,我看不出他对电影的评价怎样。既然如此,乾脆直接问吧。 
「如何?」 
「嗯,不错啊。不,应该说是很有趣。没想到兇手是摄影师。」 
伊原按下倒带键,语带责备地说: 
「那时你已经想到了吗?竟然一点都不先透露。」 
「你们在场的时候我还没想出结果啦。我又不喜欢卖关子。」 
我说着便把斜背包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上去。 
其实我有点错愕,这些人的反应没我想像得大。我很满意自己想出这么离奇的结论,所以很期待他们大吃一惊。我真是愚蠢,里志和伊原这两人啊,说他们是老油条已经很客气了。 
那毫不油条的千反田呢? 
四目交会。千反田歪着头。 
「折木同学。」 
「喔喔。」 
「真令人惊讶呢。」 
很直接的意见。 
千反田把头摆正,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到半空,语气非常慎重。 
「还有啊,我……」 
她似乎突然惊觉到什么,含糊地笑着说: 
「这个……晚点再说吧。」 
奇怪的态度。该怎么解释呢?真不知该视为善意或批判。 
里志「啪」地拍手。 
「奉太郎,干得好啊。『女帝』满意了,电影也拍完了,这么离奇的剧情一定能吸引观众,名侦探折木奉太郎的名号在神高蔚为流传也是指日可待了。我们来举杯庆祝吧。」 
里志从束口袋拿出四瓶养乐多,没想到他连这么搞笑的东西都带了。伊原看见里志一派热烈庆祝的态度,语气凝重地制止说: 
「小福,没时间再搞别班的事了。从试映会以来,我们的《冰菓》完全没动过,今天一定要确定页数。你的稿子一定有进展吧?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唷。」 
里志的微笑僵住了,接着在伊原面前放了两瓶养乐多。他以为伊原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伊原果然没理他,自顾自地起身拉开窗帘。二年F班录影带电影的事就此打住,我们又回头製作古籍研究社的社刊。 
夕阳西下,製作社刊《冰菓》的第N次会议也开完了。我收拾着散乱的备忘纸条时,里志和千反田相继走出地科教室,难得只剩我和伊原还在整理。 
伊原把擅自使用的电视小心放回原位时,好像突然想起某事,她说: 
「啊,对了,我有事问你。」 
「你要问社刊原稿吗?下周的开头就可以交了。」 
伊原摇头。 
「我要说的是录影带电影的事,叫做……呃,万人什么的。」 
我不太好意思说出自己想的片名,所以没告诉她答案,只催着说: 
「电影怎么了?」 
「那是你想出来的结局吗?」 
我点头。 
伊原不知住想什么,又郑重地问一次。 
「全都是?」 
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没看过电影完整版,只能含糊地回答。 
「大概吧。」 
伊原听我一说,眼神闪现了锐利的光芒,然后以更强调的语气说: 
「那么,羽场学长的意见该怎么说呢?你想到的诡计很精采,但是跟他的叙遖有些出入。」 
有哪里让人不能接受吗?我反问道: 
「羽场的叙述?」 
「你该不会是故意忽略吧?」 
伊原双手叉腰,喃喃说着。 
「那部电影从头到尾都没有用到登山绳。」 
登山绳……这是本乡吩咐羽场準备的道具,她还下达了非常详细的指示。对耶,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伊原又说: 
「摄影师是第七人的构想很有趣,所有角色同时望向镜头的那一幕也很有魄力,不过为什么一直没出现登山绳?」 
的确…… 
不,不是这样。我提出反驳,还发现自己的语调提高了。 
「準备登山绳也不见得要用在诡计,说不定她想在结尾弔死摄影师。」 
话刚说完,伊原就给我一个白眼。 
「你胡扯什么啊,折木?如果是这样,干嘛确认绳子的强度?用那么坚固的登山绳来拍这种画面,如果有个万一不是很危险吗?本乡学姐显然想用牢靠的绳索吊起某种跟人一样重的东西……会不会是我搞错了?」 
其实最后那句话包含了伊原特有的体贴,但我连这一点都没发现。她说自己可能搞错,我可不这么认为,虽然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怎么会忘了这一点? 
「算了,我还是觉得那齣电影很有趣。不过你的思虑周详得足以驳回二年F班三个人的意见,应该能完美统合所有线索才对,我是这样想的啦。」 
伊原说完,将防尘罩套回电视上,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没再看我一眼。她说要负责还钥匙,所以我先走出教室。 
我一边思考伊原说的话,一边走下专科大楼的楼梯。我起先以为自己的提案符合了所有事实,或许会跟拍摄细节或台词有些差异,但大纲一定符合本乡的构想。结果我竟然忘了那件事,或许并非忘记,而是因为不合自己的提案,所以下意识地忽视?怎么可能嘛,我才小会为了得到正确解答而擅改题目……我很想这么说。 
我餚将自己的脚尖走到三楼,很自然地要继续走下二楼时,有人叫了我。 
「奉太郎,等一下。」 
我转过头去,看不到人。刚才明明有里志的声音……不,不可能是错觉,我听得很清楚。稍待片刻,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边啦,奉太郎。」 
男厕里伸出一只手朝我挥舞。搞什么鬼啊?如果现在是晚上铁定吓死人。我苦笑着走去,厕所里的果然是里志。 
「干嘛啊,里志?我没兴緻陪你小便。」 
里志的笑容仍未消失,眼神却变得非常认真,他正经八百地说: 
「我也没有这种兴緻,是因为这里比较方便啦。」 
「方便什么?有够臭的。」 
「我倒觉得扫得很乾凈……总之不会有女生就是了。」 
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是当然。 
「你故意避开女生究竟想说什么?难道要给我看小本的?」 
我开玩笑地说,里志却没跟着笑。 
「『小本的』这用词太古老了吧?你有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找到会惹来警察关切的东西,不过现在先听我说。」 
唔…… 
「不能让伊原和千反田听吗?」 
「算是吧,在大家面前会有点尴尬。」 
里志的声调降低了一点。 
「奉太郎,关于刚才的电影,你真的认为那是本乡学姐的构想?」 
这家伙也要讲这件事?而且不像是出自好意。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是啊,怎样?」 
里志一听即移开目光。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这么想……」 
别故意摆出这种让人不安的态度。里志好像难以启齿,只顾着看旁边,迟迟不说下去,我只好催他: 
「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嗯,这个啊……」 
里志不置可否地点头,接着像是豁出去了,他说: 
「不对啦,奉太郎,那不是本乡学姐的构想。我虽不知道她的构想是怎样,但我可以确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真肯定。我没受到打击或心生不悦,反而呆住了。里志没在开玩笑时都是很认真的,而他现在显然很认真。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你这话有什么根据?」 
「当然有,我怎么可能信口胡诌。」 
「如果有那么严重的矛盾,难道我会没发现吗?」 
里志乾脆地摇头。 
「不是矛盾,至少我没发现矛盾,这不是客套,我还觉得很精采呢。可是,这真的不是本乡学姐的本意。」 
「理由呢?」 
里志咳了一声。 
「奉太郎,你想想,本乡学姐对侦探小说的认识有多深?她这个完全的门外汉用什么书来『研究』?」 
这有什么关係?我诧异地答道: 
「夏洛克·福尔摩斯。」 
「对,你听好了,本乡学姐看过的侦探小说只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就算她知道十戒,也仅是看过重点条列,而非实际读过诺克斯的小说。再者,你向入须学姐提出的是叙述性诡计,你知道吗?叙述性诡计。」 
我也不是不懂啦。 
「就是用叙述笔法骗过读者的意思吗?那齣电影藉由运镜藏起第七人,的确算得上叙述性诡计。」 
「是啊。奉太郎,接下来你得更仔细听好。」 
里志停顿一下,如同酝酿着这句话的强度,接着简短地说: 
「叙述性诡计不存在于柯南·道尔的时代。」 
「……」 
「明白吗?叙述性诡计是在阿嘉莎·克莉丝蒂之后才兴起的,只有极少数的例子除外。我不认识本乡学姐,但我绝不相信她能跟阿嘉莎·克莉丝蒂相提并论!」 
我短时间内还无法理解里志想说什么,但是他说的话慢慢浸透我的内心,我也渐渐开始动摇。 
本乡对推理小说的理解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末的雾都伦敦,也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时代,这应该错不了,但里志指出叙述性诡计在这个时代还没诞生。 
我傻傻站着不动好一会儿,反刍着阳才听到的话。我不能不接受里志的见解,这一击从想像不到的角度挥来,让我几乎停止思考。 
里志同情地看着我说: 
「从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会给这部电影一百分,我也很喜欢摄影师被拉到灯光下的那一幕。不过,如果你说那是本乡学姐的本意,我就不得不提出异议了。」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