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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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很清楚自己的喜好为何,却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回想我的成长背景,并无特殊之处。父亲虽然不常在家,倒是确保我们一家子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姊姊供惠是个离亲叛道、目中无人、一上大学便立刻存钱出国长期旅行去的怪人,却不是什么长着六条手臂或三颗头的怪物;然后是我,折木奉太郎,活到现在从不曾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要说起来,我在中学时确实曾被牵连进一起「可能谁都不曾体验过」的麻烦里,因而莫名其妙地结识了福部里志,两人成了交往至今的好友。当时姊姊的反应只是一句:「常有的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为此忿忿不已,这么大条的事哪里常有了?但在我蹙着眉嫌这麻烦嫌那难搞之间,迎向了毕业。后来回想才发觉,嗯,的确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校的成绩不算差,虽然不是杰出的天才儿童,念书对我而言并不痛苦。一如神山市这一带所有「成绩不算差」的中学生,我同样没想太多就选择了报考神山高中。準备入学考很辛苦,但这应该只是一般程度的辛苦。
拥有完整中学直升制度的神山高中是本地最热门的升学高中,但招生录取率仍高达百分之九十,扣掉同时报考私立学校的录取生,录取率几乎百分之百,我也就顺势地考上。
搞不好,开学典礼时坐在座位上,我暗自思索着。搞不好,我在这间神山高中的日子,也将遇上许多事情;三年的时间,肯定会遇上晕头转向的事件。
但说不定也是此刻在场所有人,不,是和我同世代的所有人都将体验的「晕头转向的事件」,因此不会是让我惊艳地感叹「噢,这难得一遇」的特殊体验。想当年在镝矢中学度过了荒唐岁月,离开时也只是仰望校舍嘀咕:「到头来也没遇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啊。」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或许依旧会兀自嘀咕这句话。
原因出在,我个人有个坚定不移的信条。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开始怀抱这个信条,既不是有谁教我,也不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以确定的是,一路走来始终奉行着这一信条。
那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儘快做。
2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这害我落到现在的下场——放学后仍留在教室,面对桌上两张稿纸。第一张上头写了标题「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学生毕业出路辅导处的老师一定好心认为:「要新生写下将来的抱负,两张稿纸应该够写吧。」真是太感谢了。
这原本是回家作业,昨天也在家写完了,虽然现在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确实写好了。那为什么我还得在放学后留下来,面对这不知如何下笔的作文题目呢?这称得上是个令人万分惊愕的谜团,简言之就是——「老师,我把作业忘在家里了。」
别说是区区两张草稿纸了,看到只写了三行就怎么都继续不下去的我,里志笑着说:「这就是『没必要的事不做』的奉太郎啊。要你写下日后的抱负,你一定很伤脑筋吧,不过这种东西随便写一写交差就好了嘛。」
讲得好像很了解我,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我以两指拎起自动铅笔晃呀晃,一边反驳:「我已经随便写一写了。昨晚就是这样做的。」
「那为什么再写一次会挤不出来?」
「正是再写一次反而难啊。」
里志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开始转笔,不,是打算开始转笔,却没控制好,手上的自动铅笔猛地边转边飞出去,擦过里志的脸庞,落到教室的角落。我冷静地站起,走过去捡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神情回到座位,里志也摆出一脸没事的表情。
「再写一次是难在哪里?」
「第一次只要随便写写就生得出来,可是一旦要再写一次,总忍不住想照着第一次的内容写,反而没办法随便写了。」
昨晚随便写写,但便出来的「抱负」还颇像回事,要我完全抛掉之前的构思从零开始,反而困难。里志似乎很乐,嘻嘻一笑说: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那种感觉,所以只要你想得起来昨天写了什么就搞定喽。」
「可是毕竟是随便写写的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我把自动铅笔反过来戳着桌面,于是这话题到此完美画下句点,里志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四月就快结束。虽说已是放学后,时间并不晚,教室里除了我还有几人留着,正聚在一块开心地聊着可有可无的事。外头下着小雨,这两、三天一直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雨势会转大,因此我很想赶快回家。
里志坐到桌角上,探向我手边的稿纸,总是拎着的束口袋一甩挂上了肩头。
「看来你还有得磨的,这样今天能去社办吗?」
一听到「社办」两字,我不由得垮下了脸。
基于信条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想也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玩社团,追求悠哉高中生活的我,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去追求青春活力?
然而计画却被一封信完全打乱。那是从印度的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然后基于些许倒楣与误解,我最终还是依照信上的指示,成了古籍研究社的一员。
眼前的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但同时是手工艺社社员与学生会的总务委员,兴趣是骑脚踏车。这小子,到底有多閑啊。
里志说了:「千反田同学问起你哦,说你怎么都不来社团。」
我没吭声,埋头装出忙着写稿子的模样。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全名叫千反田爱琉。
根据重要的事一概不知的杂学王里志所言,千反田家是富农家族,在我们神山市的东北边拥有广大农地,但从她的外表却感觉不到家世背景的光环,留着一头长髮的她五官细緻,气质清新,和我们一样是一年级生。千反田。我不由得想装作没听见这名字,里志可能也察觉了,我对那位大小姐没辙。
本来想不会有任何人加入古籍研究社才申请入社,都怪千反田也入了社,古籍研究社开始有了社团活动。这就算了,让我疲于应付的是另一方面。
千反田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是没有强烈好恶的,只不过千反田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便抓着我说:「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待在上了锁的教室,她一直都没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里头,门锁虽然是我打开的,但当然不是我把她锁在教室里。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觉得奇怪,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拜託我解谜,还非常强势地拜託,我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地绞尽脑汁。
还好那天运气好,解开谜团了,但事情真相大白后的放学路上,一股奇妙的预感袭来。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并未动摇,毕竟,一般来讲,没人会吃饱没事干地跑去撼动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信条,千反田应该是同样心态。可是,千反田一双大眼睛伴随着「我很好奇」一起凑上前,如此景象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化为奇妙预感。
「千反田同学现在正在社办填写申请许可的申请单。要麻烦她处理那些书面资料,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没办法,这是身为总务委员的职责所在。」
「是喔,辛苦你们了。嗳,『勤学不ㄔㄨㄛˋ』的『ㄔㄨㄛˋ』要怎么写?」
「如果忘了怎么写又另当别论,干么特地挑不会写的字咧?你写『我会用功念书』不就好了?」里志这人基本上有话想说、心情又对时就会直言不讳,但绝不是迟钝。他轻叹口气继续:「……嗯,不过社团活动这种东西,不想参加的时候也没道理勉强自己去就是了。」
我不至于不想去,只不过这放学后的时间,比起泡在古籍研究社,当务之急显然是「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我将不负神山高中之名,加倍努力精进学业,所以里志,还是要用「勤学不ㄔㄨㄛˋ」表达才传神啊。
里志俯视桌上那两张仍有大片空白的稿纸,强忍下呵欠,接着瞥向窗外,我以为他在看下个不停的春雨,却突然笑嘻嘻地转向我说:
「对了,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谣言,虽然很老哏,你也听说了吗?」
「老哏?」我抬头看他。这么轻易就让我转移注意力,可见我不想再思考「抱负」了。里志一脸得意地点点头,突地竖起一根食指。
「老哏归老哏,却很有趣。你想想,神山高中既是神山市最热门的升学高中,更是一堆奇奇怪怪社团的大本营,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境哇?每次我走进校门时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如此独树一格的神山高中,居然也有这么老哏的谣言传出来哦。」
「你那根指头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这个没意思啦。」
里志很乾脆地缩回食指,但脸上依旧笑咪咪。
「奇谈,怪谈,校园的诡异传说。我真的很想说给你听啊。」他说到这,突然装神弄鬼地压低声音:「传闻,在夜深人静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竟然兀自传出乐曲演奏……」
「不用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了。」
一点也不有趣,我挥了挥手不让里志继续讲下去。
确实是老哏。小学就听过类似的,中学当然也有,全都是乍听前所未闻、其实架构大同小异的「校园传说」,我不至于听腻,只是没兴趣,我比较讶异的是向来以趣味至上的里志竟会讲起这么无聊的事。
然而里志一脸遗憾,大大地摇摇头说:
「你不懂,奉太郎。你觉得本大爷会觉得这种到处都有的『校园怪谈』有趣吗?」
很难讲,因为之前他才在说简易寿险的机制很有趣。
「你误会啦,想也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居然有这类传说开始流传』这件事本身呀。」
「是哦。」
「身处叫人分不清左右的新环境里,我们这些宛如迷途小羔羊的一年级生总共三百二十人,刚入学不到三星期,就开始传出:『其实这间学校里啊……』的谣言,这是多么优秀的成长啊!」里志展开双臂表现他的喜悦。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重点了。我将右肘抵着桌面,以右拳撑着下巴,「你这么说也是。忙着摸索新环境时,的确没心思散播谣言,换句话说,奇怪的传说冒出来的时候,就代表已经一定程度熟悉环境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一点就通,太好了。」
「这让我想到血型占卜啊。」
我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开心点着头的里志一听,倏地停下动作。
「……怎么说?」
「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会出现的话题吗?双方对彼此稍微有一点认识之后,一开始的话题差不多就是这一类,通常也的确能够炒热场子气氛,让大家聊开来;但其实很多人心里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
里志猛地倒抽一口气,双眼睁得大大。看到他夸张的反应,反而我有些吓到。
「干么啦?」
「哇,真是吓坏我了!」里志一边碰碰地拍我的背,「奉太郎竟然会评论起人际关係的方法论!我一直以为你总是闭起眼,不去正视『人类乃是社会性动物』这一点呢。」
真没礼貌。
「我又没有讨厌人类。而且要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着对方说话,我也是办得到的。」我故意死命盯着里志的双眼说这段话,当然里志不喜欢这样,当场别开脸。
「好啦,我知道,你只是单纯地奉行节能主义罢了。」到底怎样?这小子真怪。「那,如何?想不想听听这个象徵我们一年级新生成长的音乐教室奇谈?」
我不会由于里志的大力鼓吹而对这事感兴趣,可是坚持要拒绝,很可能又会被他调侃:「看吧,你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社会性的状况嘛。奉太郎,要拥有良好的人际关係,第一步就是不管无聊还是有趣的话题都要听听看哦。」好吧,反正不至于干扰我写抱负。我重新握好自动铅笔,一边把注意力拉回稿纸上,说道:「总之你很想讲吧?那我姑且听之。」
「很好。」里志刻意清清喉咙,「事情发生在昨天。一名一年级的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
「那位女同学,不是千反田吧?」
我没打算认真听,但里志才开始讲,我的耳朵就不由得竖了起来。
专科大楼四楼有音乐教室和地科教室,后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位在普通大楼四楼,要前往专科大楼四楼,必须先下到三楼,穿过两栋大楼连接通道的天台进入专科大楼,再走上四楼。像今天这种下雨日子,由于无法走天台,就得下到二楼直接走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这是远到我不愿意耗费能量的距离了。
专科大楼四楼等于是神山高中的边缘地带,跑到这么远的好事女生,我只想得到千反田。
才开始讲就被打断的里志一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不是啊。」
「那就好。」
「好好听人家讲话嘛。」
被骂了。我闭嘴。
「放学后,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时间已经过傍晚六点。因为校门六点关,学校里几乎不见人影。
她来到三楼,正朝四楼走上楼梯时,听到钢琴旋律流泻。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位女同学对音乐颇有研究,她听出这琴声的绝妙之处,无论运指技巧、浑厚的表现力,都是无以伦比地精湛,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月光奏鸣曲〉。女同学是为了拿回忘在教室的东西才特地跑这一趟,然而美妙的琴声让她不由得伫立原地倾耳聆听好一会儿。
从走廊到楼梯,连同这名女同学,全被夕阳染上艳红,世界彷彿开始燃烧,不断绵延,秀丽的琴声宛如献给末日的镇魂曲,令人感动到几乎要颤抖的激动情绪逐渐涌上胸口,这名女同学——」
我有意见。「昨天也是下雨天,没有夕阳。」
「是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迎来了薄暮,雨声彷彿随着湿气黏上肌肤,还稍稍混入乐音扰乱了旋律,听着雨声,一丝无以名状的不安逐渐渗入这名女同学的心头。」
这样也能掰……
里志的能言善道威力丝毫不减。
「神山高中的学生艺文活动本来就远近驰名,校内有这么优秀的钢琴天才不奇怪。女同学想当面称讚一下弹奏钢琴的人,于是来到音乐教室门前,琴声确实从里头传出来的,而且你说,除了音乐教室,校园哪还找得到钢琴呢?」
体育馆里就摆了一架典礼用的钢琴啊,不过怕里志觉得我在泼他冷水,我决定别戳破。
「然而,在她打算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琴声唐突地消失了。这怎么回事呢?女同学满腹狐疑,缓缓地打开了门。」
里志刻意压低声音,一边模拟开门的动作,看他这副模样就晓得快讲到故事高潮了。
「门一开,她发现音乐教室里气氛相当诡异。
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教室内一片阴暗。女同学猛地朝钢琴看去,那儿空无一人。钢琴琴盖打开,却不见弹琴者,为什么呢?女同学开始觉得不对劲,动弹不得的她移动视线扫视教室,然后,她看到了……一身高中水手服的女学生正幽幽地待在教室角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披散的长髮遮住了面容,一双充血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女同学!」里志双手握拳,表现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模样,「啊啊……怎么会让我遇到这种事?」
真的很爱演。
「女学生吓得全身寒毛直竖,一个转身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后来她才听说,昨天是钢琴社的人申请放学使用音乐教室,而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是三年级的前辈,可是那位前辈遇上意外手指受了伤,根本无法弹琴!
哎呀呀,可是奉太郎呀,那架钢琴竟然会自动演奏,其实说怪也不怪哟,因为这间神山高中呢,从前在全国钢琴大赛前,曾经有一名钢琴社社员不幸出意外而——」
「死了吗?」
里志直到这时才恢複一脸正经。这次的戏演得还真久。
「天晓得,可能死了吧,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可思议的是,一边听着里志閑扯淡一边写稿子,竟然顺得不得了,或许决定「随便听听」的心态引出了「随便写写」的效果吧。我抬起眼对里志说:「昨天那个时段申请使用音乐教室的是钢琴社,而且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这两点都是你加进去的,是吧?」
我知道里志露出苦笑。
「不愧是明眼人,奉太郎。没错,钢琴社社长多丸润子,指关节受伤治疗中。」
我不晓得那位目击事件的女同学是谁,不过一般学生不太可能得知这么详细的社团消息,里志却有办法知道,因为他是学生会的总务委员,神高所有社团的动静他都了若指掌。
里志一改装模作样的演戏语气,兴緻盎然地对我说:「可是那个披头散髮跟鬼一样的水手服女学生真的出现了哦。目击的一年级女同学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吓到了,今天午休的时候,A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不用特地强调水手服吧。」
神山高中的服装规定男生是立领制服,女生是水手服,要是学校里冒出穿着学院西装外套或小学长罩衫的女学生,我才会讶异。
「接下来就等着看这个奇谈会不会传出去了,又会传得多快呢?要是把谣言的传播路径记录下来,说不定可以成为民俗学研究的资料,名称就叫做『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二怪谈』。照现在这个状况,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哦?」
里志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相当感兴趣。谣言的传播路径的确很像这小子会埋头钻研的话题。
但我没心思照顾里志的研究,因为他这番话有我无法充耳不闻的关键。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咦?我说『民俗学』啊,不过可能称做『都会传说』比较接近吧,讲『民俗学』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有关民间传说的……」
「不是,那部分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