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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某天我拿起麦克风说:「今日天气晴。」(注)听到的人大概会这么想——喔,折木奉太郎在测试麦克风啊。也或许会这么想——折木奉太郎想告诉大家他认为今天是晴天。双方的推论都相当合情合理,哪个推论与事实一致只能够凭运气。想提高命中率,必须儘可能取得详细资料,但不能老盼着资料从天上掉下来;而且就算取得鉅细靡遗的资料,说到底也不过是提高命中率罢了。
十一月起,社办只有我和千反田在。世间放火窃盗万圆伪钞买兇杀人等社会事件纷起,我们却远离尘嚣,兀自怠惰地虚耗秋天的放学后时光。奉行结能主义的我之所以少见地激动强调上述「靠运气」一事,是千反田爱琉至今对我在「冰果」事件的表现,仍然不可思议地讚不绝口。
千反田口中的我简直像脑子拥有第六感的人。假如是被贬低,我还能够一笑置之,但被吹捧就没办法当作没听到。我讲完上述又补了一句:
「所以,你要是说我很走运都OK,但可不可以不要讲得我好像做了多了不起的事?」
平日极为温厚笃实的我难得激动辩解,千反田似乎有些吓到地睁圆眼,但不一会,便得出结论似地微笑点头说:
「折木同学是很谦虚的人呢。」
唉,你……真的不懂。
我们进入神山高中将近半年,一开始还觉得千反田的好奇心不过是平凡无奇的一般程度,后来逐渐明白根本是惊人的异常。在认识千反田异常好奇心从何而来的过程中,我被卷进几桩事件,「冰果」事件也好,「女帝」事件也罢,我承认当中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包括「十文字」事件当时,我也在千反田不知道的地方动了些手脚才让事件落幕。
但还是趁这个机会一次讲清楚比较好。
「千反田,古人有句话说得很好哦。」
「……什么话呢?」
「『道理和膏药可以贴上任何地方』,就算我碰巧把膏药贴上该贴的地方,不表示我明白其中玄机。」
我认真地在讲,千反田不知为何高雅地掩着嘴边轻笑出来,面对微愠的我说:
「没想到折木同学也会讲出很少用的俗谚。」
是吗?我自己都没发现。
不对,重点不在这。我想反驳,千反田抢在我之前,依然笑盈盈地继续说:
「我不清楚折木同学为什么要这么严肃辩解。嗯,我知道了。假设折木同学你的推论大多与事实相符,不是你很聪明,只是运气好好了。
儘管你的说法是贴膏药,可是能够找出推论这一点,你不觉得就是很了不起的才华了吗?即使播下的种子能否开花结果必须靠运气,但无法播种一切都免谈呀。」
注:日本人在麦克风试音时,习惯以这句话(原文为:「本日ほ晴天なり。」)做测试。
我盘起胳膊沉吟。的确不无道理。
不对,我不能轻易被千反田说服。
「不是吗?」
面对千反田的温柔笑靥,我竭力摆出从容的笑容对应:
「不是。之前那些全是不知其所以然的推论罢了。」
但千反田当场驳回:
「那只是折木同学你平常从不曾思考事情原因的关係吧。」
是这样吗?被别人当场指出这一点,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悲哀。
但我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
「不然这样好了,千反田,你出个题吧,我证明给你看我的膏药不可能轻易贴对地方。」
平日的我绝对不会主动对谁提出挑战书,但事情至此无法收手,这可是攸关人生规划的重大问题。
千反田的大眼睛又睁得更大,与其说她乐在和我讨论,就我认识至今的千反田,我想她只是出于好奇心而欣然接受我提出的游戏,或许该说,我相信她一定会接下挑战书。
「好像很有趣呢。那么……来出什么题目呢?」
她的视线随着思索在空中游移,就在这时,教室黑板上方校内广播的喇叭发出喀喀杂音,我和千反田同时望向喇叭。
紧接着广播唐突响起来。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立刻到教职员室找柴崎老师。」
这段话讲得有点急,说完后也毫无恋栈地骤然结束。
我们两人拉回视线。
「发生什么事了?」
「天晓得。」
这时千反田露出笑意微偏起头,似乎很开心,我马上猜出她要说什么,一如我的预测,千反田兴奋地说:
「就以这则广播当题目吧。请问是在什么来龙去脉之下,造成了刚才的这则广播呢?请进行推论。」
嗯。
我挺起胸膛点头。
「好啊,我接下了。」
一定要让你看清我的实力!
2
「趁还有印象,赶快把广播内容记下来吧。」
我才开口,千反田从手提书包拿出笔记本和一枝钢笔造形的原子笔,翻开空白页面写下:
「十月三十一日,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立刻到教职员室找柴崎老师。」
千反田的记忆力果然非比常人,一字一句惊人地正确无误。她以宛若习字範本的秀逸笔迹写下句点,放下了笔。我低头望着笔记本,交叉双臂说:
「首先来确认遣词。巧文堂,你听过吗?」
千反田用力点了头。
「广播里说位在车站前,其实离车站有一小段距离哦。那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小小文具店,老闆和老闆娘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你进去过吗?」
「嗯,只去过一次。」
至于我,一回想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走进文具店了,现今要买文具,书店或便利商店都买得到,但巧文堂是文具专卖店,这表示——
「那家店是不是卖什么独特的商品?譬如很贵的画帘,或是伊原画漫画会用到那种怪的纸之类。」
「你说网点纸吧。没有耶,巧文堂真的只是一家小店,印象中没卖那么专业的东西,不过附近就是北小学,店里应该都是一些小学生平常用到的文具。」
原来如此。
我再次望向笔记本。
「这位柴崎是科任老师吗?」
千反田一听,笑着说:「折木同学,你是不是很不会记人名呀?柴崎老师是训导主任之一哦。」
噢,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开学典礼听过这个名字,神山高中共有两位训导主任,一位头髮稀薄,一位满头白髮,嗯,不过当中哪一位才是柴崎,现在无关紧要。
这么一来,广播就没有不明白的用语了。虽然我奉行不辍的生活信条是「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儘快做」,此刻乃是一场重要的关键比赛,我得认真迎战。
盯着笔记本看了大约十秒,我悠然开口了:
「首先。」
「首先?」
「可以确定的是,柴崎训导主任透过广播打算叫学生去找他。」
千反田挤出笑容,像在勉强自己应和无聊玩笑。
「是,这部分我也听出来了。」
她的语气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总之我先打好预防针。
「因为是比赛,还是得慎重照步骤来才行。」我接着说:「我们姑且把被点名的学生称作吧。」
「……感觉很像正式的推理呢。」
「至于这个是複数还是单数,现阶段还不清楚。」
如果是複数,广播的说法可能会是「心里有数的所有人」或「心里有数的各位」,但单凭这点佐证力还是太弱。
接下来的推论也无庸置疑。
「柴崎叫去找他,是打算对进行『教育指导』,讲白一点就是要骂人。」
千反田一听,偏起头直望着笔记本的句子,接着抬起脸偏着头说:
「是从哪里得出这个推论呢?」
我自信满满地回道:
「这是根据经验归纳得出的结论,学生被叫去教职员室准没好事。」
「折木同学……你是认真在推论吗?」
「打从我进入神山高中以来,从没这么认真过;搞不好这是我生涯里最认真的一次了。」
千反田依旧不吭声,我决定补充说明:
「如果柴崎打算叫学生好好褒扬一番,刚才的广播不会用『有同学在车站前的巧文堂买过东西,心里有数的人……』这种听不出好事坏事的模糊说法,褒扬学生明讲就成了。不只我,应该没有哪个学生被叫去教职员室还会开心。被那则广播一叫,心里有数的人一定会不安而不敢现身。」
「这一点倒是。」
居然认同了。明明我刚讲的一半以上都是瞎扯。
继续吧。
我顺着广播内容从头分析:
「……柴崎刻意点出『车站前的巧文堂』,表示知道巧文堂的人不多。」
「而且实际上折木同学你就没听过这家店,对吧?」
「可是肯定晓得巧文堂,要不然柴崎根本没必要特地加上『车站前的』。」
但千反田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不是哦,说到神山市的『ㄑ一ㄠˇㄨㄣˊㄊㄤˊ』,就我所知就有三家,除了车站前的『巧文堂』,神山商业高中附近还有一家佛具店叫做『巧纹堂』,纹是花纹的纹,国道沿线也有一家书店叫做『悄文堂』,悄是静悄悄的悄。」
这样啊。
还有什么线索呢?盘着胳膊的我深深敛起下巴,直盯着笔记本的字句,喉头深处发出低吟。
一般的校内广播是什么样呢?当然首先一定会明白念出要找的人名字。反观这则广播还有什么异于平常之处?我突然灵光一闪。
「校方急着找出这个人,柴崎也慌张不已。」
千反田以原子笔指着笔记本上的「立刻」两字。
「是广播里用了『立刻』两字吧?」
「不,广播叫人几乎都会要对方『立刻』行动,我的推论是根据其他点。」我看着一脸讶异的千反田继续说:「校内广播有一定的标準形式,可是这则广播却没照规矩来,可见柴崎找人找得非常急。」
「喔……」
「比方说,你透过广播叫我去一年A班找你,你会怎么说?」
千反田沉默了几秒,接着手掩着嘴清了清喉咙,说:
「嗯,我大概会这么说:『一年B班,折木奉太郎同学,听到广播请到一年A班教室找千反田爱琉。』」
「就这样?今天没其他校内广播了吗?有的话,你再回想一下。」
千反田的嘴紧紧抿成一直线,思考了好一会,她频频偏头一脸不解,我想一时之间她想不出答案,虽然没必要急于一时,我决定揭晓:
「我就会这么说:『一年A班千反田爱琉,听到广播请到一年B班教室找折木奉太郎……』。」
「哪里不一样吗?」
「『重複一次:一年A班千反田爱琉,听到广播请到一年B班教室找折木奉太郎。』。」
千反田「啊」了一声。
「不限于校内广播,一般这种通知类的广播都会重複讲两遍,可能是讲一遍怕有人漏听了。然而这则广播却只讲一次便结束,没有依照标準形式,由此可见柴崎相当慌张。」
千反田完全赞同,大大地点了头。
广播者很慌张。确定这一点的我察觉脑中推论宛如骨牌般异常地逐一冒出,但我没去思考这异常代表什么,乘着兴头继续说下去:
「而且不是普通的慌,甚至能够推论这则广播是出于相当紧急的情况。」
「怎么说呢?」
我回过神才发现我和千反田隔着笔记本面面相觑,两人探出上身都探得太前面,那双大眼近在眼前,我不禁缩回身子,教自己冷静。
「原因是,这则广播发生在放学后。」
依旧探出上身的千反田噘起嘴显露不满:
「请不要省略中间的说明。」
「省略!多么美妙的音韵——」
「折、木、同、学。」
呃,玩得太过火,千反田瞪我了。
其实我不是省略中间说明,只是不先讲结论,我很可能讲到后来连自己都忘了推论,才採取这种陈述方式。但比起辩解,直接说明才是上策,于是我模仿刚才的千反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