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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神山市的市街,顺着路朝东北方继续前进,不久便来到一道长长的缓坡。我踩着脚踏车踏板的双腿有些吃力,虽然不到要直起身子以体重压踏板的程度,我晓得自己的身体正逐渐暖和起来。
夹道出现了稀疏的树林,附着些许残雪,到了这一带一下子没了人烟,彷彿进入另一个地域。事实上,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带,在历史上原是另有名称的独立村落,这是我听福部里志说的;到了现代,这一区有个地名叫做阵出。接下来的好一段路程坡度变陡,而春天的气息愈来愈浓,不过早晨气温相当低,我急促的呼吸化成了白雾。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庙。这条路我经过了好几次,一开始是里志带路,后来文化祭的庆功宴时和古籍研究社其他三人一道来,我却始终没发现有座小庙,可能每次都是嬉嬉闹闹地经过这个路段。
但今天独自一人。没想到向来奉行节能主义的折木奉太郎竟然一早骑着脚踏车沖向遥远的邻村,这根本是一年前的我绝不可能做的事,我不禁苦笑。这间小庙供奉的是地藏菩萨,跳下脚踏车稍作休息,不忘以单手恭敬地向地藏菩萨打了招呼。
过了小庙就是下坡。
田地仍可见零星残雪,早晨阳光洒下,空气冰冷。
由于这道斜坡并非位于高地,视野不算辽阔,但在广阔的平原深处,看得见一幢以白墙围起的大宅第,与一般老旧的房舍风格不太一样,还看得见庭院气派地种着松树。那是千反田的家,从这儿看去也晓得那是个大宅,但还是得实际登门拜访才知道宅第里大得吓人的大和室,以及屋内栏间(注)上头精细无比的雕刻装饰。
但今天赶着前往的不是千反田家。我张望一下远方。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河的对岸,有一座小神社彷彿嵌在微微染上新绿的山丘,这个距离看不见大殿,但那一带竖着神社的旗子,应该错不了。
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记得是叫做水梨神社来着?
事情的开端在前天。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房间床上,翻阅着一本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文库本,这时电话响起。
「抱歉在休息时打扰你。」
是千反田。她本来就谦恭有礼、语气稳重,不过一旦面对面,从那双大眼睛与过去的经验,我深刻体认到她不单纯是一个清纯可人的人。但通电话看不见表情,有一瞬间我不由得怀疑是哪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打来找我。
注:日式建筑鸭居上方的高窗,具有採光、通风、装饰等功能。
「我没在休息啊。」
「咦?折木同学,你得去学校补课吗?」
「没有啦……」
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算不上极度优秀,但也不至于差到收到学校的补课通知单。电话的另一头,千反田平静地说:
「那现在就是在放春假喽。」
是的,的确是以悠哉的休假心情过着春假。
「很抱歉这么突然找你……」
千反田的口吻听起来真的很抱歉,我竖起耳想听听她为了什么事找我。
「请问你后天有没有计画呢?」
下意识地看向月曆,无论后天还是大后天,整个春假都没有任何计画。姊姊在家搞不好会冒出一些突髮状况逼我出门去,幸好她现在人在纪伊国南部旅行。
「嗯,没计画。」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透过电话,清楚感觉出她鬆了一口气。接着说:
「折木同学,我知道这么突然,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不过能不能请你帮忙撑伞?」
我握着话筒,偏起头。
这若发生在去年四月,我肯定会认真地绞尽脑汁思考「有帮忙撑伞这个俚语吗?」
不过,和千反田打过一年交道的我从经验中知道,她有求于人时会习惯性跳过解释。
「……你从头讲吧。」
「从头吗?嗯,好的,事情的开端是战后没多久的时候——」
「呃,不是,从中段开始就好。请讲得浅显易懂一点,麻烦了。」
千反田察觉到自己的坏习惯又冒出来,语气带些歉意。
「不好意思,我解释得不够清楚……」接着沉吟了一会,看来正在整理说明顺序,「简单讲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庆祝雏偶祭※(注),包括天皇、皇后、右大臣、左大臣,以及三名宫女,听说从前还有五童子乐队,但近年少子化,就省去这一阶的雏偶了。」
「是哦……」
为什么因为少子化而省去五童子乐队?完全没听懂,但比起这一点,还有一个根本上的矛盾——现在是四月,雏偶祭在三月。
注:即女儿节(雏祭り),原本是在旧曆三月初三,明治维新后改在西曆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的家庭为祈求女儿幸福健康成长,会提早在家中摆放雏偶,一过三月三日便得将雏偶收起,以免将来女儿不易嫁出门。精巧的雏偶有一定的摆放规矩,一般需要十五个人形娃娃与七阶的陈列台,包括最上层的天皇与皇后,以及下阶的十三名侍者,依序由上至下摆放。陈列台也有阶数较少的,如五阶、三阶或一阶。雏偶可代代相传。
「晚了一个月?」
「喔,是的,没错,因为是依循旧曆过节。」
我差点没回她:「是哦,那又怎样?」迟了一个月的雏偶祭很常见吗?但千反田丝毫不在意我脑中的问号,继续说:
「然后呢,依照习俗必须有人帮天皇与皇后撑伞,但这几年来负责撑伞的男孩不巧突然受伤,手臂脱臼了,没办法请他继续担任这个角色,这样就少了一个人手。候补人选我们都问遍了,还是找不到人帮忙。
由于服装是固定尺寸,不是谁都穿得下,譬如福部同学的体形就太娇小。我个人判断折木同学的身高最合适。」她停了一下,探我的反应,「整个仪式大概一个小时内就可以结束,你能帮这个忙吗?」
我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站在雏偶陈列台旁边撑伞就可以了,是吧?但平心而论,这很麻烦,虽然千反田主动开口请託,但参与毫不相干的地方雏偶祭,还是有点让人退却。
「不太想动啊……」
「这样啊……」
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只是负责撑个伞,没什么好顾虑或担心面子的问题,而且千反田晓得我是节能主义者,明知道还来拜託我,显然是很需要帮忙。
「嗯,不过……好啊,我去。」
「咦?真的吗?」听到我突然态度一变,千反田相当惊讶,做了深呼吸之后,彬彬有礼地说:「非常感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后天是吧?只要站在雏偶旁边就可以了?」
「是的,要请你跟着队伍一起前进。我们会奉上谢礼,虽然金额不多。」
这样啊,还有礼金,那就只是去打个工喽。
那事情就谈定了,此时我察觉状况不对。哪有这种事。
「一起前进?跟雏偶吗?」
「……是的。」
「雏偶会走路?」
「是啊。」
一副想当然耳态度回我的千反田,说话声音变小了。
「为什么雏偶会走路?」
千反田忍得很难受地一口气说了:
「虽然的确是雏偶,但请你不要一直雏偶、雏偶地挂在嘴上,我也很不好意思啊……」
有点怪。哪里怪呢?我试着整理目前状况。
照理说只要帮雏偶撑伞就好了,千反田则说雏偶会走路,而且听到雏偶两字会有点害羞。
那结论只有一个了。
「难不成,那些雏偶……」
「……啊。莫非折木同学你从没听说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
我重新拿好手里的话筒,千反田清晰客气的声音传来。
「水梨神社每年旧曆的雏偶祭,都由女孩子打扮成真人雏偶进行祭典,真人雏偶领头的游行队伍将绕境整个村落。因为水梨神社的真人雏偶游行有一定的名气,我一直以为折木同学你也晓得……嗯,上中学之后,皇后的角色一直由我担任。福部同学也说会来看游行哦。」
可是里志昨天起去学校补课,只来得及看到后段游行。昨天他带着很不甘心的语气打电话给我:
「听好了,奉太郎,你可是要帮千反田同学扮演的皇后撑伞哦,你千万、绝对、说什么都不準给我们出糗!知道吗?」
比起这个,我比较担心站在皇后后方撑伞的角色得穿上什么装扮。
离约好的时间还早,但不熟悉路线而迟到就糟了。我拉紧军装大衣的前襟,跨上脚踏车,一口气冲下坡道。
2
骑着脚踏车重新眺望四周,这是青山环绕的村落,建筑物稀稀落落,或许还不到播种季节,田地里只见未融的残雪与零星萌芽的新绿。听里志说过,稻子收割后的田地会利用空档种莲花,当时千反田微笑回道,的确有些农家会这么做。此刻田地当中一块块的点点新芽莫非是莲花?我无从得知。
沿着小河踩着踏板,河岸种有树木,去年秋天树叶落尽到现在,花苞还没冒出。即使对风花雪月没兴趣,但一见到树木的外观,我也晓得那是什么树——樱花树。市区梅花已竞相争放,不久也会绽放樱花吧。
不过植物非工业产品,偶尔会出现开花期错乱的状况。这时,沿着小河朝上游前进的我眼前,矗立着唯一一株粉色花瓣缤纷绽放的樱花树,还不到满开,但相较其他樱花树仍蛰伏于冬季的沉默,唯独这株树的樱花已然半开,或许是日照差异造成?单独一株开着花的美丽樱花树,深深吸引着我。
于是我停下脚踏车,虽然惊艳于提早绽放的这株樱花树,但此行不是赏花。我从口袋拿出一张便条纸,上头写的是千反田告诉我前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先到平常会走的那条坡道,沿着小河往上游方向前进,会看到唯一一株提前绽放的樱花树,然后越过前方的长久桥,接着只要顺着路走即可。」
过了这株樱花树,越过第一座桥即可。我跨上脚踏车赶路。
四周嗅得到祭典气氛。路旁垂挂着家纹布帘的玄关、嬉笑奔跑的孩子、前方不远处飘扬的神社白色旗帜,以及最不同于平日、即使不是上学日的早晨九点也依然骑着脚踏车飞奔穿过街道的我。
不久拐过一处弯道,出现在眼前的小桥就是长久桥吧。桥如其名,是一座有长久历史的旧桥,桥宽很窄,汽车也无法通过。
咦?可是……
踩着踏板的双脚慢了下来。
「……呃?」
桥头立着一个常见告示牌,这下麻烦了,告示牌写着「禁止通行」。
这座桥在进行工程。我看向告示牌的说明,桥体老旧而必须改建。也是,这座陈旧的桥身看上去很不可靠,桥面也没铺柏油,外露木板一看就知道使用了很久的年代。
现在立了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但桥还没动工,硬过也过得去。可是对岸桥头停着一辆小卡车,两名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身工作服的男性从车上搬下鹰架之类的器具,看来是工程公司的工人。不想擅自过桥之后被骂,幸运的是桥仅长数公尺,我看着对岸桥头的工人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
工人看向我,寒冷的冬季中,他们晒成浅黑色的肤色让人联想到夏季,是工作的关係?还是冬天滑雪晒出来的?幸好他们都不是严肃难以沟通的人。
「什么事啊?」
「请问这桥还能过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趁现在快过来吧。快过快过!」
他们朝我招招手。恭敬不如从命,我牵着脚踏车走上长久桥,脚下木板明显随之略微下沉,还是赶快改建比较安全。
过了桥,两名工人扠起腰沖着我笑:
「等一下还有一辆货车过来就要开工了,到时候就不能过桥喽。」
「喔,知道了,多谢告知。」
也就是说,等等回家必须走再下游的另一道桥才能渡河。都好,总不会迷路吧。
离开长久桥,我不经意想到一个疑点。住在阵出地区的千反田应该晓得长久桥在施工,怎么还会要我走这道桥去神社?也不可能故意整我呀?
算了,顺利过桥也没什么好抱怨。接下来顺着路前进即可,于是我朝上游骑去。
话说回来,今年正月看到了千反田的和服打扮,当时是新年参拜,今天是祭典。我不是信仰虔诚的人,但这真是奇妙的缘分。
水梨神社一如在远方看到的印象,傍山而建,规模比不上新年参拜的荒楠神社,鸟居很小,石阶梯也很窄,大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是单纯地老旧。虽然不该拿观光胜地的荒楠神社比较,但水梨神社为了祭典也盛大地準备一番,入口前方贴出了祭典时程表,还架了一个看板大大地写着「真人雏偶绕境将于十一点半开始」。
我长这么大不曾踏进所谓的神社社务所,但今年就拜访了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的体验,不知怎地有了厚脸皮的自信。荒楠神社和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联,不过该怎么说呢?就好像在大阪去过了牛丼店,到了名古屋也敢大剌剌地钻过牛丼店门口的布帘,这就叫做「江户的仇在长崎报」吗?(注)不是啊?总之确定的是自己进到社务所内,面对众多披着短外褂、上了年纪的神社工作人员忙进忙出,依然能够坦然自处。
相较上次去荒楠神社时被带去暂歇的大和室,这里小得多,但仍有将近十坪大小,我逮到机会问一名像负责接待的神社工作人员:
「请问我现在该做些什么呢?」
绕境游行十一点半才开始,集合时间却在九点半,赶是赶上了,却无事可做。这名鼻头红红的男士一脸不信任地看我,语气粗鲁地问:
「……你是哪位?」
「我叫折木,被叫来负责撑伞。」
「没听说这名字啊。」
「嗯,我不住这一区。」
「唔……」男士上下打量我。
难道他们不晓得?天这么冷,亏我还大老远赶来,却是这种待遇,我忍不住有些不高兴。
「您没听千反田提起吗?前几年负责撑伞的人受了伤,请我来代替上场。」
男士一听,取得了我的身分证明,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喔喔!你是来代羽泽上场的啊!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哎呀,你怎么这么早来?男生换装很快,用不着这么赶呀。」
要是提早知道不用这么赶,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慢慢来。男士接着把出师不利而沮丧不已的我带到暖炉前。
「等一下直接在这里换装,上场之前你就先在这等一下,暖和暖和一下身子吧。」
「喔,好的。」
真是感谢。得到了允许,我脱下白色军装大衣披在身上,窝在暖炉前化为人肉雕像,这是我最拿手的行为之一。话说回来,刚才那位男士说男生换装很快,也就是说九点半就开始着装的是千反田?
除了我,社务所内的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而且全卯起劲来赶着处理,他们大声吆喝来吆喝去,频繁地进进出出,譬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