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Naztar
录入:切壕
初校:细菌
1现在位置:0km处
还是没下雨。明明那么用力地祈求老天爷了。
去年也是,祈愿没能实现。换句话说,祈雨只是白费工夫。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明年应该会抱持平常心,静待这个时候的到来。没必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儘快做——折木奉太郎今日领悟到,祈雨是没必要的事。
操场上原本聚集了将近千名的神山高中学生,此刻已经消失快到三分之一的人数,那些人都到远方去了。我很清楚他们正在做一件彻底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心里却无法涌现同情,因为我也即将踏上相同的旅程。
刺耳的扩音器迴音传来,显然有人打开了校内广播的开关,紧接着便听到指示:
「三年级生已全数上路。请二年A班就定位。」
班上同学宛如被什么硬拖着似地陆陆续续朝起跑线移动,当中也有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但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带有一丝神圣的断念,我可能也是类似的表情。
来到以白石灰划出的起跑线,一旁站着持发令枪的总务委员,脸上却不见冷酷鸣枪执行者应有的严肃。从深深留有中学生青涩的面容看来,这位总务委员应该是一年级,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錶,彷彿在叮咛自己连一秒的失误也不允许发生。说到底,这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压根没思考过自己将执行的行为对我们而言代表什么意义;就算他思考过,了不起只会这么想:
「不是我要这么做的哦,只是有人派我来负责这部分,而我就做好分内的工作罢了。既非出于我个人的意愿,我也不必负任何责任。」
难怪即将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却能面无表情。只见他缓缓地举起发令枪。
到了这一瞬间,终究不可能突然发生豪雨之类足以在气象史上记上一笔的怪现象。五月的天空澄澈且晴朗到惊人的地步,空气也清新得令我忍不住想发脾气。天气好成这样,狐狸为什么不挑今天嫁女儿(注)呢?
「各就各位!」
噢,对,我不是刚刚才领悟到吗?老天爷不会回应我的祈雨,只能找出应对方案。总务委员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马錶,细细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火药炸开,枪口升起袅袅白烟。
神山高中的星之谷杯,终于轮到二年A班上场。
神山高中向来以蓬勃发展的艺文类社团活动着称,艺文类社团数量之多,让人连数都懒得数,没记错的话肯定超过五十个,每年秋天的文化祭更长达三天。冷静想想,的确有点搞得太盛大了。
注:日本民间传说狐狸嫁女儿会选在太阳雨的日子。
另一方面,运动类的活动也毫不逊色。虽然去年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赛中没有出现特别耀眼的选手,但据说武术类的社团一直维持传承多年的活动,加上学校在文化祭之后便紧接着举办小型体育祭,新学期刚开始时,也会举行球技大赛。这些没有造成我的困扰,虽然自己也不至于开开心心地主动参加,但噹噹排球赛的接球手或者去跑一下二〇〇公尺接力,我还吃得下来;如果有需要,也能够露出「挥汗运动真是畅快呀」的笑容取悦同侪。
让我笑不出来的是被校方要求「再跑远一点」的时候。
讲得具体一点,是被校方要求「去跑大约二〇、〇〇〇公尺」的时候。
神山高中的长跑大赛于每年五月底举办,据说正式名称叫做「星之谷杯」,命名来自某位曾于长距离竞走项目中创下日本纪录的本校毕业生,但我们学生之间都不这么称呼这项固定活动。相较于没有正式名称的文化祭被大家称做「KANYA祭」,星之谷杯几乎被随口叫做「马拉松大赛」。但我因为友人福部里志总正式地说「星之谷杯」,似乎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影响。
「星之谷杯」虽被称做马拉松大赛,实际的距离却比正规马拉松要短,这点或许该感恩了,但我还是很期待今天是个下雨天。我听里志说,由于星之谷杯的路线内包含公有道路,校方事前申请了当天的路权,所以若遇上雨天,活动不会延期而会直接取消。
只不过里志还补充:
「很不可思议的是就校方的纪录来看,星之谷杯至今从没临时取消过。」
一定是因为星之谷选手的庇佑吧。
那人肯定是无趣的家伙。
参赛的男同学都穿着短袖白衬衫,搭上介于红色与紫色之间的运动短裤,那似乎叫做胭脂色;女同学则是同色的紧身运动裤。我们的白衬衫在胸口一带綉有校徽,下方则缝上一块写有班级与姓氏的小布片。我那块写着「2-A折木」的布片是今年开学时才缝上的,现在却已出现些许脱落的线头,看样子正是当初嫌麻烦而随便缝一缝的报应。
时值五月底,但已经不太下梅雨了。学校把活动定在星期五,应该是体贴地让我们可以在周末休息。大赛于上午九点展开,现在气温还有点凉,晚一点等太阳愈来愈高,跑步时一定会出汗。
赛道路线的起点不是校门,而是从操场出发。眼看着二年A班的同学们纷纷踏上征途,我不禁在心里低喃:再会了,神山高中,二〇公里之后再相会了。
星之谷杯的路线粗略来说就是「绕学校后方一圈」,不过由于神山高中的后方是成片绵延的山地,甚至连接到积着万年雪的神垣内连峰(注)要是真的绕上一圈就不是长跑,而是登山了。
注:位于长野县西部梓川上游的河谷地,海拔约一千五百公尺,属于飞騨山脉的一部分,自古被日本人视作神的故乡,今日称做「上高地」。
我的脑子里已经记住了全程的路线图。
首先沿着学校前方的河川跑一小段,在第一个路口弯进上坡道,持续一段缓升坡之后,坡道愈来愈陡,接近山丘顶端则是一段让人跑到心脏会爆开的险坡。
爬上山丘后,紧接着便是整条下坡道,除了坡度相当陡峭之外,坡道还出乎意料地长,要是毫无节制地直冲,膝盖肯定承受不了。
坡道结束之后就会来到一片开阔的田园,犹记得看得见零星的民家坐落其间。由于这段是几乎毫无坡度、延长至远处的直线路段,对于跑者的精神层面会是最大的考验。
跑完平地后,又将越过另一座小丘。这段上山路虽然没有险升坡,却是九弯十八拐,途中将经过好几处髮夹弯,跑步的节奏很容易被打乱。
小丘的另一头是神山市东北部,整个村落被称做「阵出」,千反田家就位在这里。赛道进入这段路线,成了沿着小河河畔的下坡道。
穿过山间后便回到了市区,但学校当然不可能让我们跑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于是路线稍微绕到人车较少的小路里,经过荒楠神社前方,来到一栋非常符合医院印象的纯白建筑——恋合医院,接着就看得到神山高中在不远的前方。
毕竟去年跑过一遍,从头到尾的路线都了如指掌,但了解并无法缩短距离。在我看来,已经晓得结论的事,就该省略过程;如果实在无法省略,就该选择最佳处理方法。具体来说,如果不得不移动二〇公里的距离,我很想提议採取骑脚踏车或搭公车的方式,但遗憾的是这个合理的提议不可能获得採用。
一离开学校,首先面对的河边道路就是个难题。虽然全程路线几乎都是车流量少的山路,但唯独这段道路是市区外环道路的一部分,车来车往的,加上步道与马路只以一条白线区分,没有设置缘石,所以学校规画以班级为单位来错开学生的出发时间,确保跑者不会全塞在这段路上。
二年A班的同学全部跑在白线内侧,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人龙,无论跑得快或慢,二〇公里的路程当中,唯有这段路上所有人都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否则就会跑到车道上了。去年校方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允许同学稍微跑进车道,今年却严格要求所有人在这段路上排成一列前进,因为前几天有个三年级生在市区内遇到车祸,造成校方尤其警戒;而托这严格要求的福,每个跑者的身前身后都有人,跑起来极为困难。
这段路大概有一公里长,前进速度缓慢到接近慢跑的程度。不过也好,前方的路还长,就当作是暖身吧。
我没多久便跑完了这一公里,接着迎向一处剧烈的右转弯,赛道由此开始偏离市街道路,朝学校的后方前进,也就是进入了上坡道。
人龙登时散了开来。或许是前段无法恣意放开脚步跑的反扑,班上几名阳光型的男同学迅速往前冲去;女生则是开始出现三两成群的小团体,可能是之前约好了一起跑完全程。
至于我,在此时放慢了前进速度。
愈跑愈慢。
速度几乎等于是在步行,但我还是做出正在跑步的样子。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起星之谷选手,但老实说,我没心思悠哉悠哉地专注在长跑上。
在这二〇公里长跑结束之前,我有个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而现在只剩下十九公里让我动脑。
进入上坡道大约一〇〇公尺处,后方有人喊了我。
「找到你啦!奉太郎!」
我没回头,对方主动凑到我身边。
接着这小子——福部里志跳下他的越野脚踏车。
我一直觉得里志是个从远方看来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温和男孩,前阵子偶尔翻到中学毕业纪念册,才惊觉他的面容变了好多,当然不是指五官轮廓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而是这一年来,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成熟,加上我们三天两头凑在一块儿,我迟迟没发现他的改变。
今年里志升上了学校总务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由于星之谷杯由总务委员会主办,委员不必参赛,而是必须早早在大赛展开前,前往各自在赛道上被分配到的驻点。里志戴着黄色安全帽,牵着他心爱的越野脚踏车。我瞥了一眼,对他说:
「跷班聊天没关係吗?」
「没问题的,刚才确定过起点那边一切进行顺利,接下来我只要守着全校最后一名跑者平安抵达终点就完成任务了。」
「辛苦你了。」
我晓得里志这位总务副委员长之所以获准不必跑二〇公里,是他必须负责监督分散于赛道各驻点的总务委员,这小子接下来还得骑着越野脚踏车在二〇公里的赛道中来回奔波,确认各驻点没有发生意外插曲。里志耸了耸肩回我:
「还好啦……好在我还满喜欢骑脚踏车,到处转并不觉得辛苦,只是觉得这差事有点弔诡,明明是用手机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不跟上面提议?」
「因为没办法保证全校学生人人有手机呀。不过实际上,万一真有人在比赛中受了伤,到头来还是会用手机叫救护队就是了。看来委员会的规则果然有必要比照现况重新修订了。」感叹完总务委员会的墨守成规之后,里志突然换上严肃神情说:「然后呢?有头绪了吗?」
我慢吞吞地移动脚步,慎重地回道:
「还是一团迷雾。」
「摩耶花啊……」里志说道这便支吾起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开了口:
「她会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
「不是的。就我知道,她好像觉得问题不在你身上哦,虽然她的说法有点刺耳,她说『我不觉得是因为折木干了什么事才导致这次的事情,因为他是从不主动採取行动的家伙。』」
我不禁苦笑以对。确实很像伊原会说的话,而且她还说对了。昨天,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如果问题不在我身上……」
「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里志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癥结不在我,就只剩一个人有嫌疑了。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那件事。
2过去:一天前
放学后,我在社办里读着文库本,是本描述一名日后成为大间谍的男子年轻时代的时代小说,故事意外地有趣,我不知不觉读得津津有味。
神山高中的艺文类社团多不胜数,每年都有几个社团消失、几个社团诞生,社办也常随着新学年的开始而有所更动,然而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却始终是地科教室。我个人并没有特别眷恋这个空间,但毕竟待上了一年,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的固定座位,我今天也一如往常,窝在从教室后方数来第三列、可眺望操场的窗边数来第三张课桌前。
小说刚好读完一章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歇口气,这时社办的门拉了开来,只见伊原眉头紧蹙,一副困惑不已的神情走进来。
升上二年级,伊原摩耶花也有了些许改变。明显的变化是,原本兼古籍研究社和漫画研究社两社社员的她退出了漫画研究社。她的说法是「觉得累了」,但就里志转述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来看,显然另有内情,但我没追问。
伊原的外表倒是没变,要是把她扔进一年级新生当中,再叫人揪出二年级生,恐怕叫一百个人来试也没半个人答得出正确答案。只是我知道伊原最近开始会别髮夹了,不过要不是里志聊到这一点,我也一直没察觉。
社办里目前除了我还有千反田,虽然直到刚才都还是三人。
伊原开口了:
「嗳,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吞吞吐吐回答的是千反田爱琉。
今年依旧由千反田续任古籍研究社社长一职,记得她这阵子都没剪头髮,应该是长长了一点。
伊原转头看向门外走廊,感觉她似乎压低声音地说道: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小向,她怎么说不入社了?」
「什么?」
「而且眼眶通红耶,她刚才哭了吗?」
千反田惊讶得说不出话,接着她没回答伊原的问题,缓缓地独自嗫嚅:
「……是哦。」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一年过去,我们几个升上二年级。新生入学,古籍研究社也举办了招募新生活动,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总之最后我们有了一名新社员——大日向友子。
大日向已经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只等之后她交出正式入社申请即可。大日向很快就和伊原混熟了,和千反田也时常有说有笑,虽然是个有些活泼过头的女生,我并不曾因此刻意冷落她,我们都以为大日向会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入社。不,或许其实是我们都压根忘了交了体验入社申请表后还有个正式入社申请手续必须处理。
此刻她却突然说不入社了。居然在我读着书的几十分钟之间,全部翻了盘。
千反田面朝伊原,双唇微颤,又说了一遍:
「是哦……」
这似乎已是她竭尽全力所说的出口的话语。伊原显然原本打算追问详情,见状硬是把问题吞回去,她说出口的是:
「小千,你还好吗?怎么了?」
「果然……是我的错。」
「什么东西是你的错?如果你在说小向的事,不是你的错啊,因为她也这么说了。」
「抱歉,我先回去了。」
千反田坚决地打断伊原的话,抓起书包便冲出地科教室,我只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伊原目送千反田的身影直到消失,才猛地回头看向我。她面无表情,且声音不带抑扬顿挫:
「这下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但我愣愣地张着嘴,摇头以对。
3现在位置:1.2km处
神山高中社团虽多,却没有限制招生人数。一到四月,校内各社团的招募新生活动只能以火热来形容。去年的我因为没打算加入任何社团,对所有招生活动都视而不见,但今年却是身处招生战场中。直到初次接触我才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场拼得你死我活的大战。
各社团为争夺刚入学还分不清东西南北的一年级新生,无不卯足了劲招生,难免有些状况发生,比方说,有的新生其实想推却推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入社,虽然没明确拒绝的新生本身也有责任,但听说有些社团非常强势,为了凑人数而无所不用其极。站在校方的立场当然不鼓励这种作法,因此学校规定入社分为「体验入社申请」和「正式入社申请」两阶段,就是为了确认新生入社的确是出于个人意愿,如果过了期限没有交出正式入社申请表,视同退社。
然后,缴交申请表的最后期限就在本周五,也就是举办星之谷杯的今天。
我再次向里志确认:
「就算没交正式入社申请表,不代表从此不能再加入那个社团吧?」
「当然,神山高中的社团都是随时可加入、随时可退出的,完全是自由主义。」接着他有点吞吞吐吐地补充:「只不过啊,各社团的预算是根据体验入社期间结束当时的人数为基準,所以各社团当然不乐见入退社是发生在预算确定之后。再说,问题的重点是……」
「我知道。」
重点不在行政程序上。
早在昨天察觉可能出事了的当下,我就该立刻有所行动。即使当事人大日向和千反田都已离开,事情放了一天没处理就几乎等于没救了。等这个周末一过,大日向的退社木已成舟,别想再有翻案的一天。
今天星之谷杯结束后学校没有排课,只有一堂班会,上完就放学了。
换句话说,要阻止大日向退社只剩今天一天的机会,偏偏今天几乎没机会碰到她。
「我也只是间接听到一点状况。」里志稍稍压低声音,「听说昨天放学后,大日向同学好像很气愤还是情绪低落之类的,可是原因不明?」
「我当时在场,可是只是专心看我的书而已。」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千反田同学身上了。可是这样又跟摩耶花听到的内容不符呀?」
眼前的上坡路段还没进入最恐怖的险坡,只见夹道两侧是一户户的民家,且依旧绵延着缓坡。身后一名跑者轻快超过龟速的我,大概是比我后出发的二年B班中、哪个擅长跑步的家伙。
我幽幽地问了:
「伊原怎么跟你说的?」
我边说边瞥了里志一眼,发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