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在位置:14.3km处。剩余距离:5.7km
可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和姊姊一道步行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那时候听说旧的民众活动中心要拆除,姊姊兴奋不已:「会不会用爆破的方式拆房子呀?」决定带着我去看热闹,当时我的确也很兴奋。但要是时光倒流,我很想站到当年的自己身后,然后轻轻把手放上小男孩的肩头,温和地告诉他:「想也知道不可能有那种事呀。」当时我们姊弟俩不停地走,一直走到我想哭的时候,姊姊便鼓励我:「那景象一定很壮观哦。」而继续走下去。多么令人感动落泪又有毅力的好孩子呀。
拆除作业当然不是用爆破的方式,而是出动了大型怪手。但印象中我没有因此失望,亲眼见识到巨大的建筑物华丽且迅速地被拆毁夷平也是相当痛快。
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回程的痛苦。去时的亢奋情绪已逝,不知道回家的路的我只是一味跟着姊姊走,连此刻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此外肚子又饿,天色也开始变暗,姊姊看着哭丧着脸拖着步子的我说:
「走走停停的话脚会痛哦,好好跟上来。」
结果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有没有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家了。
会想起这段往事,不用说,是因为我一下步行一下跑步,忽慢忽快的下场。现在脚开始痛了,精确来说是右脚脚踝一带隐隐作痛,如果是脚底、小腿或脾脏痛,我还能说服自己反正长跑就是这么回事,但怎么会是这个部位在痛呢?
下坡路眼看要结束。
我的头总是不自觉地低着,现在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成片插完秧的辽阔青色水田,以及零星散布其间的宅邸。不知是还没收拾,还是这带的端午节也和雏偶祭一样是按照旧曆在过,远远的民家仍挂着鲤鱼旗。我望着旗子翩然翻飞,成片长稻苗迎风摇曳,划出波纹,才察觉一直有凉风吹拂;太阳高挂在天,却不觉得热得难受。从神山高中的操场出发,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有了想认真跑一下的心情,偏偏有意愿跑步的时候脚却痛起来,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但保险起见,还是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停下脚步。路边开着白色小花,即便毫无附庸风雅的心思,我也晓得这是铃兰。我茫然地望着小小花朵,抚了抚右脚踝,然后压几下,最后捶了捶。
「……嗯,这种程度的疼痛还能撑吧。」
痛楚并没有消失,但摸了摸感觉也不是太严重,而且没肿起来,应该没问题吧。就在我打算继续前进时,唐突地飞来一阵斥责声。
「喂!你这家伙给我认真跑啊!」
我一头雾水,抬起头一看,一年级时同班的某某正跑过我身边。
我跟这人不熟,只是曾经同班,印象中没讲过几句话,只不过我想起从前听过很类似的声音。那是寒假前全校大扫除的时候,因为垃圾桶满了,我正想拿去倒掉,却换来一句满含忿恨的:「不用你这家伙去倒啦!」当时我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那位某某可能晓得我是二年A班,才会讶异为什么我早早出发却还在这儿混水摸鱼,但他讶异归讶异,语气也太沖了吧。我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他对我怀有敌意,虽然不记得自己从前和他有什么过节,可是想来是曾经做了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事。而且……他应该也跑累了,火气总会大了点。
我要是现在迈开步伐继续往前跑,一旦追上他难免尴尬。虽然脚痛不太严重,我决定暂时用步行的。
几个人陆续超越我而去,我思考着「讨厌」这件事。
我觉得自己的个性不是树大招风型,也不是人见人爱型,如果对一百个人做问卷调查,当中应该会有人受不了折木奉太郎这个人。就算对我再宽容,毕竟我不是会积极参与团体行动的人,班上的活动也明显时常敷衍了事,结果就是常常收到「那家伙搞什么啊,都不为大家的事出力」的冷漠视线。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或许可说是超然吧。
但就算是这样,我通常还是会选择避开讨厌我的人。此刻我以步行前进而非跑步,也是这个原因。不过里志在这方面就和我不一样。
那小子不会避开人群,时常四处跑四处露脸,出力也出嘴,但不是因为他喜欢插手管别人閑事。里志的出现并不代表「交给我办吧」的意思,而是出于「也让我玩玩看吧」的心态,而且,他虽然只是参一脚,可是做起事来却从不敷衍。不过他这看似四处沾酱油的表现似乎也会招人误解,强就强在里志即使晓得有人讨厌自己,还是依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换句话说,他可能远比我还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这也是一种超然。
然而,也有些人和超然二字完全扯不上边。多亏方才那位某某骂了我,我想起昨天似乎也听过类似的话语。
不过,还是只有当时说上话的两位当事人才有资格讲这个部分。
路边停着一辆公车。
令人感动的是车旁还有一座附遮檐的小小候车亭。这座亭子的铁皮鏽蚀斑驳,而钉在墙面的招牌字形古朴且满是灰尘,似乎是珐琅制的。长椅则是塑胶製品,即使设置在可遮风避雨的亭子内,还是风化得很严重,结构显然很脆弱,而且边边还缺了一大块。它的断面已然褪色,四下却不见缺了的角,看来不是这两天才坏的。
没有地点比这里更适合观望跑步的神山高中生了。我小心避开他人耳目,若无其事地溜进亭子里,在角落暗处坐了下来。只要等着,千反田迟早会出现。
刚刚才被那位某某君突如其来地辱骂不认真跑,如今我却连跑步都放弃了,但其实我有我的理由。
今天早上从操场出发后没多久,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昨天我和千反田、大日向三人在地科教室里,后来伊原来了就说大日向要退社,到这为止大致都与事实相符。
不过经过我这一路的回想,同时也向伊原和里志问到一些事,我渐渐醒悟昨天放学后的那数十分钟有多关键,不是能够以一句「我一直在看书所以没印象」带过。有了这个觉悟,先前觉得无关紧要而淡忘的回忆,又鲜明了起来。
先不论是否为事实,千反田显然觉得是自己逼得大日向退社而自责不已,要是我没神经地追上跑步的她说:「那件事应该还有办法挽回的。你先停下来,我有话想问你。」她一定只会默默地摇头以对。她脾气很拗,一旦决定的事便不肯更改。
但我非得拦下千反田不可。
为了让她停下脚步,我试图回想昨天放学后的关键数十分钟发生过什么事。必须得出一个推论告诉她才行。我得釐清在千反田的认知里,她觉得大日向退社的原因。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当中的癥结点。
2过去:大约十九个小时又三十分钟前
我不确定确切的时间,但黄昏来临时,我走出位于三楼的二年A班,晃蕩着朝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地科教室前进。手边的文库本看到后段了,我想乾脆在社办把书看完。
走廊上,收拾回家的同学与我擦身而过;不知是哪个社团的社员在忙着张贴海报;一名抱着大纸箱的同学因为看不到前面,边走边频频从纸箱左右探头张望。一如平日的放学时间,高声喧闹与低语四处可闻。我一手插口袋,把玩着口袋中买午餐时找回的零钱。
要前往社办所在的专科大楼必须经过连接通道,由于通道共分上下两层,晴天时可以走上层的天台。我来到天台,风阵阵吹拂,远处传来棒球社社员的金属球棒打到球的清脆声响。
神山高中放学后的这段时间,通常听得到管乐社或人声音乐社社员练习的乐声,昨天却很安静。眼前一名不认识的女学生正倚着生鏽的拦桿,忧郁的神情彷彿在说:「这世上毫无乐趣可言」,要是太阳再低垂一点,应该会是一幅凄美的画面。
我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转角平台处有块公布栏。因为过了社团招生期,公布栏空蕩蕩的绿色底板尤其醒目,一名美丽的女演员在唯一贴着的海报上头面露微笑,文案写着:「等等 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实在语焉不详。
在这个学年度,位于专科大楼四楼的社办只有古籍研究社和天文社,天文社一向很吵,这天难得一片寂静。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朝地科教室走去,眼前的景象却吓得我差点跌倒,倏地停下脚步。
眼前空教室的横向滑门门框下方,吊着一个人。
虽然这样想很惊悚,但我一瞬间还以为是有人上吊。明明还有充满希望活下去的方法呀,现在求死也太早了。
不过我想太多了,因为那个人的两手正紧紧抓着上门框。
悬吊着的女生一身水手服,由于她面向关着的滑门,我只看得见她的侧脸,不过已经够让我认出是谁了。我看向她的脚边,她穿着深蓝色袜子的双脚完全离地,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喊她。她说不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这副模样,别吭声当作没看见才是做人应有的厚道,不是吗?
但这份顾虑是杞人忧天。我以为我没发出声响,她却发现我了,还「哇!」地大叫一声,手一松,整个人猛地撞上门板又一屁股摔下地。虽然她马上一弹站了起来,却还在恍神。
「你好。」
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嗯,你好。」
「今天天气很好呢。」
「是啊,非常好。」
大日向友子为何在放学后独自悬在专科大楼四楼的门框下方呢?要是千反田在场,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难度谜团的解答。笑咪咪的大日向悄悄地把手伸向身后,不着痕迹地拍去裙子上的灰尘。
既然她知道我看到了,总不能事到如今才装蒜,于是我绞尽脑汁,儘可能不触及敏感问题地发问了:
「唔……」我无意义地伸出食指转了一圈,临时生出的说词是:「是那个吧?在做拉背伸展操?」
一听就是憋脚的体贴之词,大日向不禁苦笑。
「背根本没拉到吧?要拉也是在拉手臂呀。」
「那就是拉手臂伸展操?」
「嗯,差不多那个意思。」
大日向的视线轻巧地移往窗外,我看不见她的眼神。接着她瞥了我一眼,反问我:「学长要去社办吗?」
「嗯。」
「这样啊……」她下意识地低喃着,却让我听出她话中的失落。她大概没料到我会出现吧,不过,古籍研究社向来没有固定聚会时间,大家都是想出现就出现,即使目前已过了一年,这老规矩依然没变。
我看向走廊尽头的地科教室,发现教室的门是敞开的,这应该是为了让教室的空气流通吧。
「好像有人在啊?」
大日向望向开着的教室门说:
「社长在哦。」
「千反田吗?」
「福部学长在委员会那边好像有事要忙,刚刚来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里志正在準备明天的星之谷杯,我反而比较好奇他怎么还有时间过来露脸。
「那小子永远都是个大忙人。」
大日向似笑非笑地点头说:「好像是,最近学长连周末都——」她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然后突然一脸认真,像要讲什么重大秘密似地问我:「折木学长,你是福部学长的好朋友,应该也晓得吧?」
虽然不像千反田那么严重,但我发现大日向有时讲话也会习惯性地省略一部分。千反田大多是急着讲到结论而漏了中间的说明;大日向又不太一样,她似乎会自动省略掉她自认为不用明讲对方也知道的部分,而这对她而言是一种亲密的表现。
我说里志是大忙人,大日向听了回说「连周末都——」。我没有掌握里志的行程到连他的周末如何运用都晓得,只是可想而知他有事要忙,而我晓得的事只有一件,却不是一件能够随随便便拿来閑聊的事。
「我说你啊……」
「我是从班上同学口中听来的。」
「同学?」
里志那件事应该没有大到足以成为流传于一年级教室里的传闻。
「喔,福部学长的妹妹跟我同班。」
原来如此。我这才想起听说里志的妹妹今年也进了神山高中,这么说来大日向会晓得那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跟里志的妹妹交情很好吗?」
「嗯,还好,有时候会一起吃便当而已。」
「我只见过几次,不过她是个怪人吧?」
大日向偏起头:「是还满有个性的,但不到怪人的程度啦,我反而觉得福部学长还比较怪呢。」
我们俩说到这,都暂时没吭声。
好了,那位满有个性的福部妹妹到底跟大日向说了什么?
我和大日向视线相交,彼此刺探着对方。我盘算着这家伙知道了多少关于那件事的资讯?我能提到什么程度?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
但我很快就腻了,也懒得花力气猜测对方的心思,再说为什么我得为了里志的事这么小心翼翼?于是我很笼统地说:
「你是指里志跟伊原的事吧?」
大日向像是鬆了口气,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嗯,没错,学长果然知情。」
「我只知道好像尘埃落定了。」
伊原对里志示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就我所知,少说在我们中学三年级的冬天就开始了,但里志只是一味闪躲,从不正面回应。我没打算帮他们任何一方的忙,也不曾在意他们之间的后续进展。
到了今年的春假,我听说里志宛如闹剧的你追我躲戏码告一段落,之后他的周末行程似乎就一直处于满档。
「我班上那个同学说啊……」
我至今从未有机会自女学生口中听到所谓的传闻,她们是不是都会露出一副宛如沉浸在不为人知的愉悦之中,并且狂喜不已的表情呢?大日向压低声音说:
「那两个人刚交往的那阵子,福部学长成了很可怜的人哦,连续三天左右对伊原学姊都只说得出『对不起』,不停地道歉。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啊?」
这什么状况?真是太悲惨了,里志低声下气的行为竟然被亲妹妹得知,还传进了学妹耳里,唯一的救赎是大日向看样子并不清楚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里志拖了一年多才给伊原正面回应,的确应该好好地向人家赔罪。
话虽如此,其实我对他们俩的事没什么兴趣,于是我决定火速结束这个话题。我看着一脸期待地盯着我的大日向说: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明明不值得,却让人家苦苦等待,所以觉得该道歉吧。」
听到我这暧昧朦胧的解释,大日向不禁一愣。
本以为她会追问一下去,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说道:
「真羡慕,这种讲法感觉得出你们交情很好呢。嗯,我喜欢。」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日向只是盯着我,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没再说话了。我心想閑聊这么久也够了,正打算朝社办走去,大日向出声喊住我:
「啊,学长!」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呃……那个……」大日向吞吞吐吐地不知在嗫嚅什么,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请等一下。」
然后,她转身面对方才那道门框,纵身一跃,手又勾上去了。
我当然是心头一惊,却没打算开口问她在干么,只是她叫我等一下,我就等等罢了。我望着大日向的背影,刚刚她一屁股跌在地上,裙子还沾了些许灰尘拍乾净。校内的扫除工作不够彻底真是令人遗憾。
「别看我这样,悬在空中其实很累人的。」
我想应该是很累的,不过,「不是你自己要挂上去的吗?」
「嗯,是啊,我也隐约这么觉得。」
话中有话。
我问她:
「还是,是有谁害你悬在空中?」
「我也隐约那么觉得哦。」
我思考了一下,如果大日向是被谁害得悬在空中,那还真是可怜。因为我姊姊就常害我悬在空中,我很能体会那种心情。
「那就是……那个了。逃不出魔掌?」
大日向身子没动,只转过头看向我。
「我没有那么大的臂力呀,而且呢,」大日向挂上去应该只有短短几十秒,只见她一个鬆手,这回稳稳地以双脚落地,「把手放开要轻鬆多了,对吧?多谢,让你久等了。」
她腼腆地笑了。
我的确在那时就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大日向在赢新祭上决定入社时,我心想这个一年级女生个头还真高,晒成浅褐色的肌肤加上时时带着笑意的嘴角,我甚至暗忖她外表这么活泼开朗,说不定反而有着极为纤细的内心。
不过昨天放学后在专科大楼四楼的走廊上,大日向露出了符合高一生——不,应该说是毕业前夕中学生的气质,个头显得娇小了许多。
「好,我们走吧!」
所以,我从她高昂声音里听出的虚张声势,应该也不是我多心了。
我本来心想千反田一个人待在教室里是在干什么,结果发现她正在尽学生应尽的义务——抱着教科书和字典预习课业。她一发现我们走进教室就抬起头来露出微笑,阖上书本。
「你们聊了些什么呀?」
我不讶异她会这么问,因为地科教室的教室门一直开着,加上千反田听觉敏锐,即使听不清楚我和大日向的对话内容,肯定晓得我们在聊事情。我没打算说谎,于是诚实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