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的梅雨结束了,弦月照耀的夜空中仅有稀薄的云朵飘蕩。太阳下山后吹进房里的风仍有暖意,让人感觉到夏季的来临。我一边为远方零零星星的民家灯火分心,一边看着乐谱压下风琴的按键。
大致记下流泻的音色后,这次我缓缓哼出旋律。在这么宁静的夜里,我哼唱的旋律说不定能传得很远。我开始感到不好意思,歌声也自然逐渐变小。
我将同一首歌唱了一次又一次,好让耳朵记住曲调。等到音程的正确度几乎合格了,正当我深深吸口气,準备接着搭配歌词重唱一次时,听见纸门另一端的人在呼唤我。
「爱琉。」
是我的父亲。父亲很少在我回房的时候传唤我,该不会是风琴声或歌声太大声了吧,我战战兢兢地回应他。
「是。」
「你到佛堂来。」
父亲的口气听起来比平常还沉重,却不像生气,我感到安心,一同时也更加疑惑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家在谈正事时常常会选择佛堂,但我对父亲即将告知的大事毫无头绪。
「我马上来。」
脚步声逐渐远去。看来今天的试音到此为止。我盖上风琴的盖子关上窗户。
离开房间时,我突然有点迟疑。父亲有什么要事?我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害怕起知道父亲的目的。
――我不能像这样继续唱歌吗?
――直唱同一首歌不好吗?
连这种想法都从脑海中浮出来了。
这可不行。正式比赛快到了,我似乎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我嘲笑起自己的恐惧,关上房间的灯。
在没拉上窗帘的那扇窗另一端,稀薄的云朵正从月亮前方飘过。
2
历经期末考后等待暑假的神山高中,被鬆懈的气氛包围,地科教室也不例外。但问我古籍研究社平常的气氛算不算紧绷,我也只能回答:一点也不。只不过这间社办四人全员到齐,彷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地科教室宽敞得足以容下一整个班级,我们随意霸佔位子。不过彼此之间的距离倒不算远,我们各自散坐在教室中央附近的几个位子。
我跟千反田默默读着书。我读的是忍者、公主与庶子的故事,突如其来,没有伏笔的大事件相当紧凑,每章都有人陷入危机,是个精彩的故事。这本书非常适合被考试抽乾的脑袋。千反田在读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一本刊登着丰富照片的大开本书籍,看起来很像旅游书,但我这里看不清楚,也没打算看个清楚。内容似乎不太有趣,千反田面无表情地翻着书页。
伊原与里志则不断在A 4笔记本上写字画图,讨论该怎么做……不对,我在每章的空档暂停阅读偷看他们的时候,主要都是伊原在写字或说话,她单手握着自动铅笔,面有难色地喃喃自语。
「是手,果然问题出在手上。」
「手吗,有道理。」里志赞同地点点头。
「这个人右手动不了……应该说因为心理因素不想动,只要把这件事画出来就变成伏笔了。」
「原来如此,伏笔啊。」
看来他们在策划漫画的企划。
离开漫画研究会以后,伊原不再对自己在画漫画这件事羞于启齿。,或许是因为我跟千反田早就知道伊原在创作了,她发现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害羞的。也可能是退出漫研以后,她心中产生了某种变化。
千反田原本就确定自己将来要继承家业。如果伊原也下定了决心,我跟里志就显得很没出息,眞伤脑筋……不对,我们才是正常人。应该是高中二年级就毫无迷惘决定要继承家业,还有努力发展自己热爱技艺的那两个女生不正常吧。
「找个人问你右手怎么了就解决了,可是这个场景只有一个人。看着自己手的自嘲太刻意了,该怎么处理啊……」
「原来如此,只有一个人啊。」原本只是笑盈盈地聆听的里志,在这里多说了一句话。「一个人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事?」
「做什么事喔,我想想……」
伊原看也不看里志,抱着手臂瞪着天花板,最后突然双眼发光叫了出来。
「原来如此,阿福做得好!没错,用不着想得太难,我怎么会卡在这里呢?让角色喝咖啡就好了嘛。角色原本想用右手拿起杯子,下一格却换成左手。好,这样很自然。就这么办。」
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点子似乎兜起来了。伊原在线圈笔记本上大大地记下一些文字,特别用力地说了一声「OK!」阖上笔记本。
「告一段落了吗?」
「差不多了,虽然还没开始画,但这样我就能见到大致的完成模样了。」
「太好了。」接着里志说。「下次讨论时先告诉我故事内容吧。」
这么说来里志根本对故事一无所知,就义无反顾地搭理伊原的自言自语。我真不知道该说他在打马虎眼,还是该体恤他的辛苦。
伊原大概是卸下重担放心了,语气变得有点迟缓。
「说到咖啡,之前发生过一件怪事。」
「什么事?」
「之前我去雾生的美术社……」
「雾生?怎么跑这么远!」
才说到一半就被里志的提问打断,不过我懂里志的惊讶。雾生是这座城镇北边的地名,从神山高中骑脚踏车过去也要花二十分钟。从伊原的家出发的话,久一点可能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市区明明应该也有美术社。
「哦,这是因为,」伊原露出有些疲倦的表情回答。「只有那家店才有以前的网点。虽然我很少用,还是想买来放。」
「原来是这样。」
美术社卖的这个网点是什么东西?想必是画漫画时会用上的道具。我也没兴趣继续偷听下去,正想回到小说的世界时,看看手錶都快要五点了。现在开始读新的一章,可能读到一半学校就要关门了,我决定把乐趣保留到回家,便阖上文库本。伊原大概靠眼角余光补抓我的动作,对着我说。
「啊,折木也听我说嘛。」
「我听得到。」
「是喔?然后我买东西买到一半觉得很渴,想说庆祝考试考完,就进了附近的咖啡店。店家说招牌是咖啡我就点了,结果味道很奇怪。那咖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里志窃笑。
「摩耶花居然去咖啡店喝咖啡,好像奉太郎。」
伊原忿忿不平地鼓起脸颊。
「我这是在取材。刚才我不也因此想出了办法吗?」
「好好好,你说得是。那么,怪味是什么味道?」
获得里志认证眞令我我诚惶诚恐,不过我的确偶尔会上咖啡店。虽然我还没喝到可以尝出滋味差异,但多少喝得出咖啡的好坏。但我实在无法想像有怪味的咖啡怎么一回事。
伊原在脸前方摆摆手。
「顺便一提,有怪味的是砂糖。」
我越来越摸不着头绪。砂糖会有的味道当然就只有甜味。里志也歪起了头,又随即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喝起来是鹹的。」
「……阿福,你是认眞的吗?」
「我是想为话题增加一点乐趣。」
伊原瞪了那张大言不惭的笑容一阵子,不久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是甜的。」
我跟里志不约而同出声。「这很正常吧。」
碰的一声,伊原一拳捶在桌子上。「就是不正常我才会跟你们说吧!」
您说得是。
伊原怒目相对,确认完我们都乖乖闭上嘴以后继续说道。
「那不是正常的甜法,而是非常非常甜。我只在罐装咖啡中喝过那么甜的咖啡,有点吃惊。」
「只是单纯加太多糖了吧?」
听见我这么说,伊原向我轻轻颔首,彷佛为说明不周道歉。
「一开始我点了咖啡与蛋糕的套餐。蛋糕是柠檬蛋糕,我觉得没有特别甜。店员问我牛奶与糖,我就请他加了。店员送来的咖啡一开始就加了牛奶,托盘上配了两颗方糖。我喝了一口觉得还好,加了一颗方糖喝了以后……简直甜得要命。」
里志一本正经点点头。
「原来是加方糖。如果是从糖罐拿汤匙加进咖啡,就有可能是不小心,加太多了。」
「是啊。怎么才加了一颗方糖就那么甜,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味觉有问题了。所以之后我特别留心,但其他食物都跟平常没两样。」
里志架起手臂歪着头。
「嗯哼。甜得要命的糖啊。」
「很奇怪吧。」
「是啊。但也不是超乎想像的事。」
「真的吗?」
伊原探出身子。里志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甜味剂里头还有比砂糖甜了上百倍、上千倍的东西。要是用加砂糖的量去加这些甜味剂,就会甜得不可收拾。」
「唔……」伊原沉吟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咖啡的确是非常甜,但最多就是跟我刚才形容的罐装咖啡差不多,还不至于难以下咽。再说阿福知道有哪家店会把甜味剂做成方糖的形状吗?」
「不……我不知道。应该也没有这种店。」
那你刚才跟伊原讲那些话的意义何在?
「不过说不定眞的有甜味比较强烈的砂糖。像是精製过程不一样,或者是原料不一样。」里志鬆开双手,头转向千反田的方向。「千反田同学,你知道吗?」
「咦?」茫然地读着书的千反田惊呼一声,一下子抬起了脸庞。「请,请问你是指什么事?」
我们聊天的音量很大,但她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里志爽朗地解释。
「摩耶花说她去咖啡店的时候,店家给她非常甜的方糖。我们猜想说不定是原料是比一般砂糖还来得甜的特殊品种。感觉千反田同学应该会知道这种品种。」
「啊……原来是这样啊。」
千反田关上手边的书露出微笑,但我忽然觉得她的表情不太对劲。千反田本来是个表情内敛的人。她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勃然大怒。但撇开这一点,刚才的微笑看起来也生硬得像是假笑。
千反田沉稳地回答。「真是抱歉,我并不晓得。我家没种甘蔗跟甜菜……」
「这样啊。会不会哪天就种了?」
千反田一听到这句话,便微微垂下眼。「……抱歉,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那个甜过头的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问题意外地难解。我有点在意。」
「是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千反田的回应语气依旧心不在焉,似乎无意加入话题。
伊原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想应该是在说:小千是不是不太好?你有头绪吗?我摇摇头向她示意:我不知道。
里志彷佛是想化解话题中断的尴尬,转过身来对着我询问。
「奉太郎你觉得呢?难道说眞的是糖特别甜?」
在旁听着伊原的故事,我心里也有些想法。要是没有人问,我没必要自己开口.,但要是有人问起,我也没必要保持沉默。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没那么难解。」我回应。
「咦,眞的吗?」
里志目瞪口呆,而伊原一是很不满。
为什么?那方糖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方糖耶。」
「你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普通的方糖吧。」
「所以我的味觉果然出了问题吗?」
「不是吧?」我抓抓头。「刚才你自己也说过,店袒的人把咖啡端过来的时候,咖啡长什么样子……」
里志立刻作答。「摩耶花说托盘上还放着两颗方糖对吧。」
「没错。但我不是在说糖。」
伊原与里志两人表情凝重地陷入沉默。我悄悄看了一眼千反田,她似乎也在聆听,然而在半路加入话题的她好像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一脸茫然。
「伊原,你点餐的时候,店员问了你什么?」
「就问牛奶与糖啊。」
「他真的是这样讲的吗?」
伊原低着头默不作声,在记忆中寻思,不久后却摇摇头
「我记不得了。」
「我这问法太刁钻了。抱歉,一般人都不会记得吧。我猜他可能是说
『要不要加牛奶与砂糖』吧。」
里志还没反应过来, 一脸狐疑地询问。
「听起来是很正常的问法,奇怪在哪里?」
「这句话当然不奇怪……但伊原刚才不是说,咖啡里头一开始就加了牛奶吗?」
伊原彷佛当头棒喝,直直眨着眼。
「没错,的确是这样。」
「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里志浮夸地摆手。「奉太郎!什么『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你可以不要话说到一半突然发挥你的座右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