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空中戰

1

拂晓的光照亮李奥纳多。

在平坦的光辉中，荒野看起来特别白。

加奈美等三人朝峡谷前进。

春翠与裘哈说要赶回塞凯克村告急，同样不等天亮就欲程。

李奥纳多抱着沉甸甸的心情，独自坐在阖苏的荒野。经过蓝色的拂晓，太阳终于从地平线露面，但是只有今天，李奥纳多感受不到多少光辉与温暖。

照亮世界各个角落的光，反而只让万物看起来都是假的。

李奥纳多在充满阳光的这个世界持续思考。

他至今依然完全无法赞成加奈美的方针。既然无法理解，就更不可能赞成。对抗超过一万的军力究竟能得到什么？完全搞不懂。

也搞不懂能因而看见什么。

〈大地人〉是〈大地人〉。不是人类。

大概是不懂这个道理吧。他们不是人类。如同迴音的这个问题每次浮现在内心，李奥纳多就拚命甩掉，试着认定自己是对的。

「嘿咻。」

「咦？」

转头一看，是KR。如同美丽白马的优美躯体弯起四肢，如同巨大的犬科动物般，腹部贴着地面放鬆。

「KR……你不是跟去了吗？」

「为什么？」

「因为，KP……你是加奈美的老同伴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总之我还在意某些事。」

KR就这么眯着双眼，像是感受大气温度般悠閑告知。

无法同意加奈美他们。

没办法陪他们做出白白抛弃生命的愚蠢行径。但是既然这样，自己能够单独继续这场东进之旅吗？李奥纳多也没有割捨到这种程度。KR看似聪明的双眼瞥向李奥纳多，如同看透他的这份迷惘。

「接下来有什么计画？」

「我的计画是……」

听到这个正如预料的问题，李奥纳多无法回答。

他心想，既然好歹明白这一点，当时应该可以对珂佩莉雅多讲几句话吧。

——资金回收bot。

珂佩莉雅是这么说的。

到头来，「bot」是什么？〈幻境神话〉的祖先——MMO风格的网路游戏历史可追溯到一九七O年代。当时因为网路速度与电脑性能很差，设备价格导致客群有限，所以这类游戏成为冷门嗜好，不过在网际网路兴盛之后突飞猛进。

进入一九九O年代之俊，满怀野心的某部游戏上市，跨越二〇〇〇年代获得许多支持者，也奠定现今MMO的基础。

MMO的特徵，在于众多使用者可以在游戏世界交流。在这里，某个物品的持有者可以将该物品转让、贩售给其他想要的玩家，这样的交流是家常便饭。

关于物品的贩售，刚开始正如研发者的预料，是以游戏货币做买卖或是以物易物。不过随着MMO走红，开始有玩家想以现实世界的金钱购买稀有物品或游戏里的货币。

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的物品，只要有需求就会出现定价，最后成为市场。MMO内部的动产在现实世界具备金钱价值，这个情报迅速成为网路世界的新认知。

游戏内部资产在现实世界的价值，比许多还年轻的玩家想像的更高。

二〇〇〇年代初期，当红MMO内部的经济活动规模，要是换算成现实货币，甚至高于现实世界小国的GDP。这则情报公开之后，这个倾向成为全世界的共同认知。游戏世界半独立于现实世界，但是既然透过玩家的慾望和现实世界连结，就无法完全处于自由立场。

就这样，游戏货币或物品以实际金钱买卖的光景成为家常便饭。

这种习惯当然被批判是扭曲了正常的游戏体验，不少网路游戏营运公司持续检举这种行径。不过既然有人需要，而且有人从中获利，那么再怎么检举也没完没了，不可能完全防堵。

「Bot」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设计出来的一种程式。是一种自动化的人工智慧，无须玩家也能操纵MMO角色的程式。

这种程式当然做不到玩家进行的複杂操作，却可以长时间持续进行预先写好的单纯行动。例如二十四小时都在相同地区一直打怪赚取金钱与物品，以人类体力与精神力做不到的这种玩法，bot却做得到。这就是bot的特徵。

自行使用这种Bot的玩家并不是不存在，但大多是业者在使用。

以中国或东南亚为中心的地下社会，使用Bot赚取许多MMO世界里的物品或货币，藉以和表面世界有所交集。政府查税或警方查案都查不到MMO内部，因此这里成为填补资金缺口或是将髒钱洗白的最佳舞台。

这种Bot将游戏环境与练功区域弄得乌烟瘴气，招致认真的MMO爱好者的厌恶。

以中国为根据地，由洗钱集团设置的MMO资金回收Bot。珂佩莉雅这番话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珂佩莉雅是Bot，就可以解释她有点机械化的应对方式、反覆到盲目的打怪行为，以及她对加奈美的无条件服从。

说穿了没什么。

她也和〈大地人〉一样是机器人。

「我才要问KR，你不用去吗？」

「无所谓。」

「是……吗？」

「加奈美她——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即使因而死掉，她也不会后悔。那个家伙的大脑有够阳光，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

「那个笨蛋为什么那么鲁莽？」

「不是鲁莽。」

「——？」

KR悠哉的话语总是很温柔。

「那是……全力以赴。她那样是全力承受一切。这很重要。令人感伤呢。加奈美没有打档或煞车的概念，她就是这种家伙。」

「换句话说，不就是笨蛋吗？」

「我没说她不是笨蛋。」

不过，说完打个响鼻的KR似乎很满足。

「有胜算吗？」

「应该达到不算差的程度吧。我比较担心那个女孩喔。毕竟别看加奈美那样，她打副本的经验很丰富。」

「……」

「那个女孩说了什么吗？」

当时。

手腕被抓住的珂佩莉雅，坦承自己是Bot。李奥纳多连话语都冻结时，她以透明的声音低语。

——珂佩莉雅在那座村庄治疗了〈大地人〉十八人，祝福了四十九人。珂佩莉雅不知道这么做带来什么效果。这些行为让珂佩莉雅听到三百一十九次的「谢谢」。

珂佩莉雅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只是转身跟在加奈美身后。

李奥纳多知道这种事。他内心有块长满刺的物体。刺痛烦闷的感觉。心情不耐烦，胸口沉重，像是被责备、催促的感觉。

被平板晨光照亮的阖苏美丽荒野，逐渐腐烂为老套材质模型的感觉。李奥纳多早已知道这种感觉。

和那座塞凯克村里讨人厌、一点都不可爱、任性、嚣张，丝毫不斟酌这边是否方便的小鬼头们给他的感觉一样。

那股难为情的暖意反转成为暴风，在李奥纳多内心肆虐。

李奥纳多知道。

其实早就知道了。

李奥纳多比任何人都热爱不是兼职极客的那位英勇忍者英雄，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这种事他从一开殆就知道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嚮往成为英雄。无须思考自然就会明白。

扭曲的是李奥纳多。

他很胆小。

害怕得抛弃故乡。

犹豫接受援手。

曾经听过许多忠告。这个世界美丽又丰饶。是〈冒险者〉不肯承认这一点，表现得旁若无人，将这里化为没有法治的荒野。李奥纳多他们以李奥纳多的一厢情愿，害得正确的事物腐化。烂透了。

世上最酷的「他」会怎么做？

应该不会对这种事态冷眼旁观吧。

无论对方是机器还是Bot，应该都不会犹豫吧。

应该不会把自己的胆小怪罪在对方的价值吧。

珂佩莉雅说「加奈美是宛如黎明的人」。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珂佩莉雅并不是说「加奈美是宛如太阳的人」。黎明是天亮的预告，是太阳终将东升的徵兆，是划破永恆黑暗的使者。是「放心，再看一下吧」这样的声音。

那么，加奈美预告的太阳是什么？李奥纳多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阳光射入珂佩莉雅的灵魂，所以珂佩莉雅和加奈美一同旅行。

回顾自己又如何呢？李奥纳多自问。不是太阳，也不是黎明，是败北主义者的阴沉极客。但「他」不一样。李奥纳多知道，「他」应该会半开玩笑地消遣他人，飞越任何黑暗，在光芒中驰骋而去吧。

李奥纳多内心的憧憬，为李奥纳多指引道路。

无论是人类、是猫狗还是Bot，既然李奥纳多想帮助，那就是值得帮助的对象。

反倒该问：「这又如何？」

多一个为AI搏命的笨蛋也无妨吧？李奥纳多是极客，却是崇拜英雄的极客。

「我要去。」

李奥纳多起身，KR喉头髮出笑声。

「怎么了，有意见吗？哼，想笑就笑吧。或许我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可不会闷不吭声被打喔。我也拥有新的力量。」

「我又不是茵缇克丝，不会笑你啦。」

KR的白马身体起身，拉长脖子嘶鸣。这声嘶鸣拉得很长，转换成鸟啭般的声音，最后变成高密度的咏唱——周边充盈白光。

「气氛热起来了。要迈入尾声了吗？应该是尾声吧？」

李奥纳多在这股光辉之中再度微微张开眼睛时，眼前站着一名陌生男性。

这名青年是精灵族，骨瘦如柴，留着江户时代的马尾髮型。白得像是病人的脸，挂着像是看好戏的笑容。最具特徵的是他的装备。下襬破烂却豪华的披风底下是运动服，而且双手各拿一把法杖。魔法师拿杖当装备并不稀奇，但是拿两把就很稀奇。

「难道……你是KR?」

「是啊，怎么了？」

「——原来你真的是人类啊。」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青年轻哼一声，将法杖俐落插在地面，转动得到自由的手臂伸懒腰，发出清脆舒畅的声音。看来他长时间蜷曲着身体。

「这是怎么弄的？你做了什么？」

「这是〈交换转移〉……召唤生物和术士位置对调的那个紧急迴避魔法。」

「是那个啊！」

「我刚才从日本转移到这个伺服器了。」

李奥纳多目瞪口呆。

魔法可以跨伺服器发挥效果令他吓一跳，召唤术应用範围之广更令他吓一大跳。

「好～好好好，气氛热起来了呢，我也奉陪吧。」

「为什么？」

「没有啊，因为很有趣吧？」

「不要用问句啦。」

「那我就断言吧。很有趣。加奈美拿出真本事。傻性爆发了。她是会捲起暴风的笨蛋。不只如此，你也打算拿出真本事吧？那我也要大显身手喔。」

啊啊，这个家伙也是笨蛋。李奥纳多心想。

「附身就没办法尽情使用魔法。要亲自体验现场演奏，果然要用人类的身体对吧？唔，呼！」

就算这样，但他居然这么乾脆地从安全的大和来到毫无保障的异乡……脚踩凉鞋的KR一脸笑嘻嘻。

「我也——」

以KR插在地面的法杖为中心，巨大的光之魔法阵扩展开来，开始立体旋转。

「我也记得那个头套。因为我很喜欢。」

KR露出害臊笑容的时候，风切声也继续和魔法阵共鸣。

「我也想炫耀一下。既然英雄要展现『新的力量』，这边也得拿出压箱宝吧？」

描绘在空中的闪亮线条複杂交缠，轮廓线经过複杂编织的金属线工艺，迁渐描绘出生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