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我也察觉到法庭内洋溢着焦躁不耐的气氛。这也难怪,毕竟始作俑者正是我本人。
「怎么了,本多律师?请继续进行反诘问。」
我的反诘问已经混乱到需要审判长开口催促的地步。
我当然打算儘力做到自己能做的事,但毕竟是个不过才二十六岁、当上律师不到一年的新鲜人,再加上是人生第一次站上刑事法庭,我觉得能问的都问完了。这可不是在找借口。明知自己是个糟糕的辩护律师,就是不晓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好。
「那么,为求慎重,让我从头再确认一次……」
我能察觉到六名陪审团的成员已经快被烦死了。
既然是重要的证词,多确认几次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已确认过三次,陪审员自然会一脸嫌恶。
而且,我不觉得自己的辩护很高明。一直战战兢兢地重複不得要领的问题,陪审团的成员一定开始觉得,我这个辩护律师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不然就是认为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发问究竟目的何在,但为了帮助被告,只能老实地不断重複问题。
「那么……桥本先生,四月二十日晚上七点左右,你正在进行运送货物的工作吗?」
我勉为其难地挤出这个问题。
「对,是啊。」
四十五岁左右、体型有些瘦削的证人桥本先生,没好气地如此回答。他的态度比陪审团更差,但这也难怪,对检方证人来说,我们这些辩护律师跟敌人没两样,被敌方连续询问两、三次雷同的问题,当然很不愉快。
「您是专门运送贵重物品的货运公司老闆是吗?为什么老闆还得亲自送货呢?」
「小公司就是这样啦。公司除了我以外,只有两名员工。就是因为我亲自送货,才能接到运送贵重物品的工作啊。」
「是这样吗?嗯,然后……你折回办公室,走回运输用的货车时,正好目击犯人打开车门,要把装有昂贵项链的铝合金保管箱拿走,对吗?」
「是的,所以我就大叫了,问这人到底在干嘛。」
「然后您报警了,警方根据您的目击证词逮捕嫌疑犯,也就是本案的被告栗田小姐。这点也正确无误吗?」
「她不是因为我的证词才被逮捕。虽然被当作嫌犯拘留,但我听说是因为在她家阳台找到被偷的铝合金保管箱才会逮捕她。」
「……」
真是太没面子,竟然要靠检方证人帮忙补充说明。
「那么,请您再详细说明一下本案被偷走的货品。」
桥本厌烦地叹了一口气后,滔滔不绝地回答:
「是一条以珍珠和纯金製成的常见女性项链,听说价值三百万日圆左右,所以运送时一直装在专用的铝合金保管箱里头。」
「我想确认一下,您提到在被告家中搜出装项链的铝合金保管箱,但是一直没发现那条项链吧?」
「请等一下!」
另一边的女性检察官这时用客气但尖锐的口吻插嘴。
这位是井上检察官,虽然和我一样是二十六岁,但因为我司法特考落榜过一次,所以她在司法界的资历比我多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她凛然的表情还多了股知性气质。我根本敌不过这个人。
她推了推细框眼镜,用比我还堂堂正正的语气说:
「询问证人尚未寻获的项链非常不恰当。在被告家中搜出保管箱的是警方,调查内容物的工作自然也是由警察负责吧?」
「是的,请辩护人改变诘问内容。」法官也赞同井上检察官的意见。
「失、失礼了,那我换个问题……」
有种自己陷入绝境的感觉,再怎么问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吧?
「那……接下来能否请您再次说明,您看到从车子旁逃跑的犯人是什么模样?」
证人摇了摇头,只差没连声叫苦。
「她是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的女性,身材相当清瘦,打扮是随意的OL穿着,头髮是咖啡色长发,然后,在下唇右边有穿环。」
我重新看向前方,这次的委託人栗田桃子小姐正满脸不开心地坐在那里。
职业是OL,外型也和桥本作证的一致,现在她当然把唇环之类的饰品拿下来了,但下唇右侧有穿洞是不争的事实。证词既然正确到这种地步,根本无从反驳了吧?连我都这么想,更别提在场的诸位陪审团成员。
更何况现年二十二岁的栗田小姐,说好听是个OL,但从一头染过的头髮到满脸不爽的表情,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会若无其事上车偷窃的不良印象,而且她未成年的时候和这次一样,曾因为上车偷窃被警方抓住辅导过,即使所谓的未成年犯罪经历不是什么正式的前科,陪审团却不会这么想。现在,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印象,看来已无法抹消,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谢谢您。审判长,抱歉,能给我们一点休息时间吗?」
该追问哪个方向才好?是项链的去向?还是目击证词的正确度?
看到我这副模样,法官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井上检察官,预定程序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今天的庭审就到此结束如何?」
「真没办法,我们了解了。」
井上检察官用冷彻而嘹亮的悦耳嗓音如此回答。
「好的,那么请各位陪审员进入中途评议。」(注释:结束当天的庭审后,所有陪审员和法官一起回到评议室,针对当天在法庭上的所见所闻进行非公开的案情讨论与意见交流,法官也可以在此程序回答陪审员提出的问题。)
以上这段话也代表在明天开庭前,我还有些许时间可以思考对策。
2
东京地方法院地下室有个名为「会见室」的空间,律师大多会利用这里与尚未获得保释的被告进行会谈。
当然,虽说是「会见」,但律师和被告中间隔着一块压克力板。板子像面透明的玻璃,上头开着蜂巢状的小洞。隔板其实是由两片挖洞的压克力板错开黏合起来的,要透过洞口传递物品是不可能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被判有罪啦!」
当会见室只剩下两个人,压克力板后头的栗田小姐胡乱抓着自己的头髮说道。
「我也看得出来,就今天的审判看来,感觉根本就是有罪了啊!」
虽然栗田小姐有点太歇斯底里,但她会生气也是应该的。换成是我站在被告的立场,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
「请冷静下来。毕竟审判还没有结束,明天仍会继续。」
「难道多了明天一天就会赢吗?你也看到陪审团的那个样子吧,他们绝对把我当成犯人了啦!我是有穿唇环,装扮又夸张一点,不是什么娴淑妇女没错,可是打扮成什么样子本来就是我的自由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外貌带来的歧视本身就是不公平的,然而……还是很难避免陪审员或是旁听人抱有某些成见。」
不应该只凭外表判断一个人,可惜,恐怕只有法界专家才适用这样的原则,陪审团就是会用有色眼光来评断。身为辩护律师的我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在审判结束之前,我宁可栗田小姐乾脆剃光头算了。
「你知道女生要怎么防色狼吗?」
「咦?这、这个嘛,搭乘女性专用车厢之类的吗?」
「才不是!靠染头髮跟穿唇环才有效啦!男人还真单纯,见女生一头黑髮就觉得这女人会温顺地被骚扰,对吧?女生打扮得夸张点,可不是想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啊!」栗田小姐叫嚷了一阵子又抱头说:「反正只要穿着显眼一点,不管是男是女都会被啰唆个不停,烦死了!有完没完啊!」
她的确染了咖啡色头髮,而且眉毛稀疏了点,但也称得上五官端正,要是换上乖乖牌的打扮,或许真的会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所以,问题并不是外表看起来怎么样,陪审团也知道你未成年就因为行窃而被警察辅导过。」
「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我现在可是品行端正地在好好上班耶!」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
过去都过去了,这次的事件应该切割开来讨论才对。这虽说是理所当然,陪审团却不会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曾蒙受不白之冤变成被告的立场,转眼间就被世人当作骯髒的罪犯,我妈就像现在的栗田小姐一样被逼得歇斯底里,一家人差点走上绝路。
最后拯救我们的是某位辩护律师。那时候才五岁的我虽然印象模糊,但对我来说,这位律师简直跟大英雄没两样,律师也成为我最憧憬的职业。
儘管这次当上公设辩护人是法院指派的,栗田小姐依然是我的第一个委託人,我当然想儘可能实现她的心愿,为她争取胜诉和无罪判决。
只可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能力不足。
「喂,所以我明天该怎么办?你要怎么说服他们项链其实不是我偷拿的?」
「……抱歉,很遗憾我现在还没想出对策。总之,我会全力準备明天的开庭,请你再多信任我一点吧?」
栗田小姐别开头不看我,似乎懒得继续抱怨了,看来我的话半点说服力也没有,她大概已完全对审判结果死心了吧。
3
老实说,我根本打不定主意该拿明天开庭前的这段时间怎么办。
律师基本上都必须隶属于某一间法律事务所,新手辩护律师能做的只剩下向自己事务所的前辈寻求建议。
因此离开法院后,我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立刻打电话给我所属那家法律事务所的所长。
『我正想着你差不多该打电话过来了。』
智慧型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矶谷所长老练的语调。运气很好,电话不是答录机接听的。
「所长,真对不起!就跟昨天报告的一样,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庭……果然进行得非常不顺利。」
『这也是难免,想跟我求救了吗?』
「是的,就像您说的,案件的概要我报告过了,不知道该拿被害人目击犯人的证词怎么办才好……」
『这样啊?不过,我也跟你提过,所长是老一辈的辩护律师,已经跟不上陪审团审判这种大相径庭的步调。抱歉,没办法提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意见给你……』
「是吗……」
离开第一线很久的所长虽然还保有律师执照,但已算是半退休状态,听了他这番话让我垂头丧气。唉,我这样临时跟所长求助,一定让他深感困扰吧?
「我明白了,身为挂牌律师还这么拜託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会自己想办法。」
『等等,别急啊。我就算没办法给出什么建议,至少可以介绍个熟人给你。』
「熟人?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去拜託,对方就肯帮忙吗?」
『没错。别取笑喔,其实所长认识某个人称「恶魔辩护人」的律师。既然你那么苦恼,不妨去拜託他看看。不过是一件车上行窃的案子,凭那家伙的本事应该可以轻鬆解决。』
「恶、恶魔辩护人……?」
这种吓人的外号让我顿时犹豫起来,不过,现在不是讲究个人好恶的时候。
「我明白了,可以帮上忙的话,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请所长务必介绍一下。」
『就是这股半拼劲。问题是一旦增加新的辩护律师,就成了「私设」,事后便无法领取公设辩护律师的报酬喔。』
「啊,原来如此。」
所谓的公设辩护人,是遇到被告的经济条件无法负担私人辩护律师的费用时,如同字面意思那样由国家来选任律师进行法庭辩护。但新增的辩护律师就不算是公设人员,成了私人委託,必须由被告支付相关酬劳,只不过……栗田小姐应该没有能力付款吧?
「没关係的,本来就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才会变成这种状况。我不需要酬劳,只要能得到协助就行了。」
『好,你都这么说了,就做好心理準备吧。那家伙和你认知的律师完全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可别吓呆了。』
所长特地这么叮咛,真是让人有点在意。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只要能帮得上忙,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呃,具体来说,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稍微有点懒散,基本上是个混混,不过身为律师的他,倒是有一项非常厉害的特殊才能。』
「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才能……」
『他能使出超能力,识破别人的谎言。』
我不由得哑口无言。
「……超能力吗?这太厉害了吧。」
所长可能是为了安抚陷入困境的我才刻意讲笑话吧,那么我应该哈哈大笑吗?
『唉,总之你们先碰面谈谈。委託人既然想要无罪胜诉,没有比那家伙更可靠的辩护律师了。』
◆
恶魔辩护人——以法律和伦理为武器,保护弱者的律师却被称为恶魔,真是件奇怪的事。不过,这时候不管是什么外号,还是什么超能力都不重要了,就算他是披着律师人皮的恶魔也不要紧,只要能提供建议、拯救我的委託人,什么都好。
一结束跟矶谷所长的对话,我立刻跳上电车前往闹区,想到下一个目的地的营业时间,还是要等夜深了再去比较好吧?于是我随便找了家店解决晚餐。过了晚上八点,虽然还有点早,但我决定朝所长告诉我的地址前进。
眼前闪烁着刺眼的霓虹灯,我一个人挤过大街上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拉客的小弟们,终于找到那家店。
「真的是这地方没错吗……」
店名叫做「鲁兹」,不是名字取得不好,问题是店家的营业性质。
这是所谓的酒廊吧?我从来没进去过,只知道那是男人喝酒时有女性相陪的地方,另外是多少感觉这家店有些可疑。
指点我可以来这里找「恶魔辩护人」的所长是个令人尊敬的律师,我想他不至于会骗我,更没有必要这么做,我担心的是竟然要上酒廊才能找到这位律师,对方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算了,反正没有其他办法。」
我彷彿下定决心般喃喃说给自己听。
身为律师本来就不应该抱持什么偏见,听说最近女生最想从事的工作里头,酒廊小姐就是其中之一,里头的顾客也是理解服务内容才付费上门的,就法律层面来说,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更何况对方既然是可以每天上酒廊的辩护律师,应该赚了不少钱,是个非常出色的大律师才对吧?
我鼓起勇气踏进店里,守在店门口的酒廊少爷立刻迎上来。
「欢迎光临!客人是一位吗?有指名的小姐吗?」
「这个嘛,该说是一个人,还是在等人呢……我是想找应该会在这里的某位客人。」
「啊?」
对方用打量可疑人物的视线望着我,这也难怪了。就在这时候——
「小三,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