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几乎不停跑法院。明明对我来说出庭还是第一次,但因为是极为少见的检方撤回起诉,所以我得去法院好几趟,确认今后的手续和提交的文件是否都没问题。
如果先跟矶谷所长请教过流程,办起来应该会顺畅一些,可是我在事务所里本来就没什么立场打扰人,既然多跑几次就能解决,更不能轻易打扰所长。而且,边询问法院边实际行动也算是一种学习,不但可以练练基本功,还能完成栗田小姐的释放手续,我当然没有说不的理由。
不过,法院这种地方有时会冒出奇妙的问题。这地方毕竟不是只有律师才来,检察官也会出现。
「啊!」
正想走进电梯,没想到前几天的敌人——井上检察官人碰巧就在里头。她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不但是学年第一名还一次就通过司法考试,是位在司法界多我一年资历的才女。
「怎么了,进来电梯啊?」
「啊,谢谢。」
原本犹豫着该不该共乘,被她这么一催,我便条件反射般走进电梯里。但这也许是错误的决定,这天完全没人想搭电梯,我前几天才跟井上检察官在法庭上拚命厮杀,现在两人独处还真有点不舒服。
「上次的案子,你表现得还挺不错的嘛。」
被阿武隈那家伙不断指责準备没做足,最后结果竟变成检方取消控诉这耻辱的结果,感觉她现在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了。
「这个嘛……我还是该说声对不起吗?」
看来又弄错对话选项。话还没讲完,井上检察官就狠狠瞪我一眼。
电梯还没到一楼,一路上依旧没别人搭乘,她喃喃地说:
「你带来助阵的那个阿武隈律师,好像满有名的。」
「好像是。我其实不太了解他。」
「不熟也敢找来帮忙?真是的。我跟顶头上司报告必须撤回起诉后,被臭骂了一顿,没想到最后有别的高层跑来同情我们,还说『既然是恶魔出手,那也没办法』……」
在日本,刑事审判的有罪判决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换句话说,「有罪」的结果变成理所当然,负责的检察官如果不得不撤回起诉,或是被告获判无罪,对于检察官的经历似乎会有不良影响,毕竟无缘无故拘留人或是害对方蒙受不白之冤都是相当严重的事。
「所以……我还是先跟你说声抱歉比较好吗?」
「不是说不用了吗?我只是在抱怨,你就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吗?」
应付女孩子还真困难。
「坦白说,之前在法庭上遇到你时,刚开始还真的没认出你是我的大学同学。」
「那也没办法,你是班长,我只是个司法考试落榜一次的普通学生。」
「就是说嘛,竟然会输给你这家伙真是不可原谅!做好觉悟吧,下次开庭碰上你,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对于这番话,我不得不严正以对。
「井上检察官,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审判可不是胜负,应该优先追求案件的真相才对,而且应该是检方查案多少有缺失,阿武隈律师的辩护才会成功吧?」
这下可好了,身为才女的井上检察官听完就像小孩子一样,气到嘴唇颤抖地瞪着我。幸好电梯终于抵达一楼,电梯门一打开,等着搭电梯的人们视线纷纷集中在我们身上,说不定还误以为我们两个是在谈分手的情侣。
陷入这样的状况,就算井上检察官也觉得不舒服吧?她扔下一句:「给我记着,下次的法庭我会做好最完美的準备!」就加快脚步走出电梯。
真是无奈,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和她为敌呀。
2
推动几项司法改革后带来的结果就是创设了法科大学院。日本的律师业现在和二十世纪大不相同了,第一个出现的变化就是「人数」。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不过十年,开业律师的数量有了大幅的成长。
享有法律相关服务的民众虽然随之增加,同时却也产生几个问题,像我这样的新手律师就不得不面对难以就职的艰困处境。
没错。就算是律师,现在还是得进行各种求职活动。很多朋友都有同样的疑问:「你的职业不就是律师了吗?」其实在完成司法研修后,还必须隶属某个法律事务所才能开始工作,意思就是得要去其地律师开设的事务所求职。新人必须先踏上「寄生在事务所混口饭吃」的律师——简称「閑饭律师」的道路。
当然,也可以不去当受雇者,自行开设律师事务所,但是难度相对提高,最大的问题就是费用。以自家充当事务所的「自宅律师」确实可以便宜开业,可是,既没有人脉也不懂诀窍的话,这家事务所等于不会有任何客户上门,所以绝大多数的新手还是会先成为「閑饭律师」做为职涯的第一步。
只是拜司法改革之赐,近年来冒出大量的新手律师,甚至到了菜鸟若没有东京大学法学部等级的傲人学历就难以找到事务所来吃口閑饭的惨状。
这么一来,对于我这种既没钱也没有实绩的新手来说,既然当不成閑饭律师,自宅律师也无望,最后只剩下「寄居律师」这个第三条路。意思是先在某个律师事务所挂名,但无法定期领取薪水,立场虽然相当艰难,就职率却可以大幅提升。唉,领不到任何薪水这也能算是「就职」吗?
既然没考上大型律师事务所,我在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寄居律师」这条路,在某间事务所先挂名,也就是现在的矶谷法律事务所。
我从地方法院回来,走进事务所上班时,忍不住喃喃抱怨。
「果然是地点有问题吧……」
说到矶谷法律事务所的地理位置,一言以蔽之就是地段很差,说好听点是位于闹区和办公地段中间某一栋大楼的四楼,偏偏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办公室因此非常不起眼。虽然挂着写有「矶谷法律事务所」的招牌,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真有客人是因为看到招牌才上门来的。
就连我自己刚来这里求职时,也发生因为迷路找不到地方而迟到的大失败,当时已届中高龄的所长不但没生气,还笑着对我说:「上门的人通常都会先迷路一次。」
踏进事务所面积四十平方公尺的办公室,里头有四张办公桌和大量书柜,要不是柜子里是判例集和《六法全书》,看起来真的不像间法律事务所,再加上办公室里头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在。当初愿意收容我当寄居律师,理由也只是正好有一张多余的办公桌罢了。
「哎呀,本多律师早安。」
「啊,你好。」
对我打招呼的是身兼柜檯跟行政人员的二宫静小姐。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型亮丽的OL,也是唯一会常驻在事务所里头的职员,负责事务所营运相关的种种办公室杂务。听说这里还有其他寄居律师存在,我却连半个也没见过,整间事务所目前还是充满谜团的状态。
「前几天的审判还好吗?」
「我根本没派上什么用场,多亏所长介绍的帮手,总算是顺利解决了。」
「是吗?恭喜,所长今天也有进来,一定想听听你亲口报告。」
「咦,所长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位六十多岁的中高年人士碰巧从厕所里走出来。
「喔,本多来啦?」
有年轻女性在场,他却连裤子的皮带也没认真系好,这就是我们的事务所所长矶谷博史律师。
「我听说了,你第一次的案件干得还不错嘛。」
很少在事务所现身的所长怎么会知道撤回起诉的事呢?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法庭审判本来就是公开的,要知道结果大概多的是方法吧。
「谢谢所长。我没有什么贡献,能有这般成果是多亏所长介绍的『恶魔辩护人』出手帮忙。」
我的话似乎让二宫小姐大吃一惊。
「咦?所长已经把阿武隈律师介绍给他了吗?」
「有什么关係?就算只有设籍,本多也算是我们的一员嘛,反正他迟早会碰到阿武隈,又不是完全没有缘分。」
所长的话实在让人有点在意。
「所谓的缘分……阿武隈先生和我们事务所有什么关係吗?」
「是啊,以前常常和他一起负责案件,只是最近我们两人都懒了。」
「真是的……本多律师可别受到阿武隈律师的不良影响喔!难得有认真的新人进来我们事务所呢。」
我多少明白二宫小姐的言外之意,点头说:「是,我会牢记在心的。」
阿武隈自称是「正义辩护人」,满口说自己能看穿别人的谎言。他的辩护手法或许不寻常,不但彻底质疑重要目击证人提供的证词,还刻意营造出目击证人可能是犯人的印象,这可不是拍电视剧啊,在法庭上突然把第三者当成犯人看待可不容易。话虽如此,要是让我一个人继续辩护下去,栗田小姐绝对会被判有罪吧,还是多亏有阿武隈帮忙,才能拯救栗田小姐。
「阿武隈律师到底是什么来路呢?感觉他非常熟悉审判流程,却又是个怪人。我想他可能是在开玩笑,他还宣称自己可以看穿别人的谎言呢。」
「阿武隈律师还在这么瞎说啊?」
二宫小姐讶异地望着我,所长哈哈大笑。
「都什么时代了,这家伙还在用超能力这种台词。本多,我问你,你应该没真的相信他吧?」
「对啊,那当然。」
「因为阿武隈的直觉很敏锐,也擅长动摇证人的情绪。不管是谁,只要一动摇,表情多少会显示自己在说谎,而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说是什么超能力。」
二宫小姐则说: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要拆穿别人谎言的时候,不是都会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吗?那是想观察对方的视线有没有乱飘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的确很有可能……」
比起超能力什么的,若是像心理学专家那样可以从表情来分辨就容易理解了。
「不过他的诘问技巧真的很厉害,以前该不会是知名的律师吧?他每天都要去酒廊,没钱应该办不到,审判长好像也认识他呢。」
矶谷所长的脸色稍微黯淡下来。
「唉,过去发生了很多事。他就像个诈欺师似的,脑子转得快,说话也动听,半是演戏地临时演讲根本难不倒他。要是有律师不擅长诉讼,就乾脆僱用他一起出庭,简直是个佣兵。」
「所以就算天天上酒廊也生活无虞吗?」
其实要雇我一天也得花上十万日币,要是时不时当个日薪律师,应付生活开支的确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惜僱用这家伙的律师,事后多半都会悔不当初。」
「是啊,我也猜想得到了,没料到怎会有当场把证人当成犯人来辩护的律师。」
所长听我这么说,笑着接道:「他过去的辩护方式还算常见,不过现在最喜欢这种手法。以製造犯人候补的方式来迷惑陪审团,又能动摇证人的情绪,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
「是这样吗?坦白说我完全无法想像他这个人认真当律师的模样……难道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唉,要是常常跟他混在一起,就算你不想知道,迟早也会听说的。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趁还能利用他时,好好运用这个人就足够了,你可别被他引诱,也成为恶魔。」
「……我明白了,会好好记住您的话。」
所长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还有收容我的恩情,我当然只能点头同意。
3
「本多律师,栗田小姐和她的友人一起过来拜访了。」
隔天,我在事务所忙些文书工作时,二宫小姐通知我有客人到了。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栗田小姐已经被释放了,我向她确认过:「想和你商量一下案子今后的处理,能否再过来事务所一趟呢?」走进会客室,果然看到几天前检方撤回控诉后获得释放的栗田小姐,还有个陌生男子陪坐在一旁。
不知道是否为了外出,栗田小姐一身OL的打扮,唇环也拿下来了。在东京地方法院地下室碰到她的时候,她难掩不安,还不停抱怨身体不舒服,被释放之后虽然气色依旧有些不好,神情却是开朗许多。
陪她过来的男士感觉像在工地上班,穿着崭新的制服跟工作靴,随身带着黄色安全头盔,倒没像栗田小姐那样,他既是黑髮也没戴唇环之类的饰品,给人一种认真踏实的感觉。
「栗田小姐,谢谢你特地过来一趟,请问这位是?」
「他啊?是我的男朋友啦,听说我要来跟律师道谢,就说一定要一起来。」
栗田小姐说完,她身旁的男子低头行礼说:
「您好,我叫田野原茂,桃子的案子感谢你们帮忙,我想过来打声招呼。」
「这样啊,您太客气了。」
虽然觉得对方一身工地服装有点怪,不过今天是平日,他在工作中特地过来跟我们道谢,自然是这副打扮吧。
栗田小姐开心地说:「还要报告一个好消息,其实放出来之后我有去医院看病,发现原来是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吗?恭喜您!」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坦诚地祝福她。被拘留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原来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被拘留了那么多天,孩子的状况不知道……」
「还好,医生说目前并没有什么问题。」
「真的吗?太好了。」
栗田小姐这番话让我安心了,拘留期间要是对胎儿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我一定会悔恨不已。
快要当父亲的田野原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我们订婚了,要是桃子被判有罪,之后结婚和生产都不可能实现了吧,我一直相信她是无辜的,谢谢律师帮忙。」
「请别在意,栗田小姐既然是无辜的,这样的结果就是理所当然的。」
「不!再怎么跟律师您道谢都不够。虽然我好不容易回归正途拚命在工作,但我和她十几岁的时候还挺乱来的,给警察添了不少麻烦。」
身为律师虽然不应该有预设的成见,但我明白了,老实认真的田野原先生现在看来跟染髮又戴唇环的栗田小姐的确有些不相配,但如果说他以前也曾经是个不良少年,那就可以理解。
「所以桃子被逮捕,一开始我还以为除了自己就没半个人相信她的清白,律师您不是一直认为她是无辜的,还坚持辩护到最后吗?真的太感谢您!」
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的辛苦都有回报了。
「别这么说,身为律师这都是该做的,栗田小姐您的男朋友真的很棒呢,今后也请两位一起携手加油。」
「谢谢,真的受您照顾了。」
这大概是栗田小姐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对我道谢吧。
「对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听起来,感觉被释放之后应该没问题了,但还不算是无罪判决吧?」
「啊,真抱歉,应该是我太忙乱,说明得不够充分,其实倒没有那么难懂,检方取消控诉的话,审判等于是结束了。」
田野原先生说:「我听了其实也有疑问,审判应该只是暂时中断吧?就算取消控诉,不是还有再次被起诉的可能吗……」
「是的,字面上看来,的确让人有这样的联想,但基本上要再起诉是不可能的。进行刑事审判费时费力,除了要準备大量证据,还必须集合三位法官和六名陪审员才能定下详细的日程,检方已经失败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再次进行。」
「是吗?听律师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一点。」
「当然还是有例外存在,譬如说,这次起诉被撤回有个最大的理由是尚未发现那条失窃的项链。这么比喻请你们别介意,不过,若是查出栗田小姐其实持有项链,就免不了再次起诉。」
阿武隈在审判后,交代我务必要转达的留言就是这个。
「是吗?可是不要紧吧,我根本没偷走项链啊。」
栗田小姐脸色如常地反驳我,她的清白应该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