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不容易结束选任陪审员和公审前整理手续的工作,虽然没有「完美搞定」的自信,但阿武隈都说没关係了,我只好相信他。
又来到刑案审判的第一天,事关重大的这天早上,我不是先赶往法院,而是先跑去某栋有十年历史、外表平凡无奇、专门出租给单身者的公寓。没错,这都是为了遵守跟早上起不了床的阿武隈之前订下的约定。
我走到他告诉我的门牌前,打开大门边的信箱,阿武隈说过他会把钥匙放在里头。里头还真的有把钥匙,这家伙真不懂得小心谨慎。他本人可能不当一回事,而小偷若是碰到阿武隈,可能也会闪得远远的吧。
我用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屋内。
「哇!」
屋里并没有被垃圾佔据,或是飘出生鲜垃圾的腐臭味,只是感觉得到屋主处处嫌麻烦,进门就看到玄关的鞋子根本没整理,忘了拿去外面丢的不可燃垃圾也整袋整袋地堆放在地上。
「阿武隈律师?我进来了喔!」
排好玄关的鞋子走进屋内,果然印证我方才的推测。朝浴室瞄了一眼,里头挂满洗涤过的衣物。他大概没有衣服需要在太阳底下晾乾,再整齐摺叠好收起来的概念,一定是用洗衣机洗完就马上在室内弔挂起来,晾乾了就直接拿下来穿。
我继续打量厨房。虽没看到骯髒的餐具堆积如山,但有许多空便当盒和免洗餐盘随意扔进可燃垃圾袋里。该有的餐具都有,却没有使用过的迹象,应该是觉得事后还得要洗碗太麻烦,所以都用免洗餐具。
阿武隈没躺在卧室里,反而出现在客厅。这家伙不在床上躺着,而是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吗?幸好有来叫他起床,否则开庭第一天辩护律师就睡过头还得了。这家伙不想参加选任陪审员和公审前整理手续的真正原因,该不会是他早上根本爬不起来吧?
「阿武隈律师快起床!今天要开庭啦!」
呼唤之后并没有清醒的迹象,我不死心地一直摇晃他,他才好不容易微微睁开眼睛。
「嗯……你这小子是谁?」
「什么小子,是我,本多!我照你说的来叫你起来!」
虽然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但他的视线终于慢慢聚焦。
「对喔,这么说来,审判应该是今天开始……早餐买来了吗?」
「劈头就问这个吗?」
至少该说声「早安」或是「谢谢你叫我起来」吧?我死心了,拿出来这里的路上在便利商店买的三明治和阿武隈指定口味的咖啡。
「搞什么?是便利商店的早餐啊,不是跟你说我早上肠胃不太好吗?」
「最近便利商店的食物做得不难吃,咖啡也还挺不错的喔。」
「你只买了这些的话,那也没办法,给我吧。对了,你还得等我吃完早餐,閑着也是閑着,可以帮我把垃圾拿去外面丢吗?」
我想起刚刚在进门处见到的垃圾。
「我为什么还得做这种事?应该来讨论一下今天出庭的事……」
「审判还没开始,没啥好谈的啦。反正你没事做,去嘛去嘛。」
「……」
我找不出反驳他的论点,只好默默走出去。
「啊,早安。」
我在走向垃圾堆放处的途中,还反射性地跟同栋大楼的住户问好,忍不住怀疑审判第一天,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回到屋内,食慾旺盛的阿武隈已经把三明治吃掉一大半。
「抱怨了半天,你还不是大口吃了?」
「因为没别的东西可以填饱肚子啊,而且我早上真的肠胃很差,明天起还是拿点热食过来吧?」
「……」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介面,只好在一旁等待阿武隈吃完。
又没事可做了,我无奈地打量着屋内时,有个东西映入眼帘——有一张照片被珍重地放在相框里。
画面中央是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从背景看来八成是在小学校门前拍的,女孩的神情相当紧张。校门上装饰着花,可能是开学典礼之类的场合,
可是,小女孩的视线并没有望向镜头,不太像那种开学典礼当天在校门口拍摄的纪念照,构图简直就像有人用望远镜头从远处偷拍,拍得还挺不错的。
「照片上的女孩子,该不会就是阿武隈律师的女儿吧?」
「对啊对啊,很可爱吧?不準乱摸喔,照片要是印上指纹就杀了你。」
阿武隈满脸柔和的笑容,却说出可怕的或胁。
「我才不会乱碰,不要胡乱吓人好不好?」
「哎呀,说溜嘴真抱歉啊。胆敢乱摸照片的话,会被我砍喔。」
「……」
有女儿的父亲都是这样吗?不过开学典礼的照片,一般来说会全家人一起合照吧,孩子的妈妈呢?
我虽然觉得疑惑,但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阿武隈的确说过自己离婚了,我没有权利打探别人的隐私,还是暂且忘了照片里的小女孩吧。
2
总之,我负责又勤快地完成不少工作,让阿武隈换好衣服,头髮也梳理妥当,确认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后,再一起搭电车前往东京地方法院。
都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辩护律师还是阿武隈的专属保姆,我猜上次的窃盗案开庭时阿武隈没迟到,应该是个意外惊喜吧。我们总算逃过辩护律师在审判第一天就迟到的惨状,平安无事抵达法院正门口。
「哎呀,真巧。」
有个眼熟的年轻女性也站在法院正门口,是谁呢?原来是井上检察官,看来她似乎正在等人。
「早安,这次也请多多指教。」
跟她打完招呼,阿武隈凑过来,在我耳边嘀咕:「喂,这件案子也是这个检察官负责的吗?」
「是的,我想之前应该跟你提过了,毕竟这次的杀人案和上次的车上窃盗案并非完全无关。承办检察官有两位,其中一位就是井上检察官。」
井上或许优秀,但还是新进检察官,一般来说杀人案件不会交由她来起诉,不过本案被告田野原先生是上次窃盗案被告栗田小姐的未婚夫,而井上或多或少了解双方的人际关係,所以被任命为其中一位承办检察官也是理所当然。
「算了,对我来说检察官是谁都无所谓,对手是你反而容易多了。」
井上小姐狠狠地瞪了刻意开口挑衅的阿武隈一眼。
「阿武隈律师还真敢说,上次的公道这次会好好讨回来的。先提醒一句,我只是助手,这次法庭上的对手是我经验丰富的前辈,你们先做好觉悟吧!」
「好啦,我知道了,所以你的上司到底是谁?」
「是我。」
这时,有个陌生男子打断我们的对话。他的年纪比阿武隈大一些,体格不如阿武隈那般壮硕,身材瘦长高挑,可以说是理想的潇洒中年人吧。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自眼镜后方透出的视线极为锐利,而且神色有几分冷淡无情,给人一种这个人确实是裁量罪刑的检察官印象。
「啊,岩谷检察官,您早!」
对井上来说,这位大概是值得尊敬的人物,她的态度有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早安。阿武隈律师及本多律师是初次见面吧,我是近日从大阪调过来的检察官岩谷,请多指教。」
「咦?从大阪来的?检察官还是一样常常调动呢,很辛苦吧?」
「早就习惯了。倒是上次的车上窃盗案,我的部下承蒙照顾了,本案既然是由我承办,被告不太可能无罪,你们先做好心理準备吧。」
「真是简单明了啊。先别提这个,你都知道我会出庭了,还跑来接下这案子?」
「是又如何?这和对手是谁无关,我只是做好自己的职责。」
阿武隈听了放声大笑:「惨了,你被骗啦。」
岩谷检察官大概无法将阿武隈这句话当成耳边风,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被骗?」
「跟你说啊,检察官这一行要是没拿到有罪判决,未来升迁就会受到影响吧?所以,一般检察官听到我会出庭就不想要承办,而刚从大阪调过来的你,看来一不小心就惹了大麻烦上身。」
岩谷检察官当然被阿武隈给惹毛了,我觉得他实在太失礼,连忙想插嘴打个圆场。
「等一下,阿武隈律师请不要刻意挑衅好吗?」
「有什么关係?律师煽动检察官不是常识吗?」
「根本没听过这种常识。两位检察官,真抱歉我们先走一步,稍后见。」
我正想跟阿武隈一起离开,岩谷检察官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发言,让我们停下脚步。
「也好……阿武隈律师,就用这次的案子来好好证明哪一方比较优秀吧?会大败投降的人是你。」
「岩谷检察官,这句话我实在不能装作没听到。」我在原地停下脚步,对着他有些恼怒地说:「审判的裁决,应当关係到当事人的一生吧?我也跟井上检察官说过,法庭并不是比较谁优谁劣的地方,而是提出该提出的证据、进行该进行的辩论,根本没必要像比赛似地讨论什么胜负才对。」
我不过是提出理所当然的见解,岩谷检察官的脸色却涨得通红,似乎更加不爽。他喊一声:「井上,走了。」转身背对我们直接走进法院,井上检察官则是有点困惑地跟在他后面,只剩下我和阿武隈留在原地。
「了不起耶,本多,你的挑衅还挺有意思的。」
「我、我哪有挑衅他?」
「完全没自觉吗?你这家伙应该可以成为一位有趣的律师喔。」
我没有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一说更是不痛快。
3
法庭是由以下的配置构成:法官的左手边是被告席,我和阿武隈、被告田野原及两名法警坐在这边;法官的右手边是刑事审判起诉的原告,也就是说,井上检察官和岩谷检察官坐在我们对面。
接着是位于后方的旁听席。过去,杀人案件的审判期间长达数个月或一年以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现今制度已经不再进行会带来沉重负担的长期审理,而是改为自一般市民当中选出陪审团成员,只要三天就可以确定杀人案的判决,或许因为这样,在法院旁听审判也比以前有趣多了,旁听席上满满地坐满民众。
幸好观众虽然多,我倒没变得更紧张,看来出庭这件事只要亲身经历过一次就会有很大的帮助,也可能是一开庭就变得相当可靠的阿武隈坐在身边的缘故吧。
「起立!」
预定开庭的时间到了,在法庭书记官的一声令下,我、阿武隈、井上检察官以及所有的旁听人等,在这一刻都必须遵守号令全体起立。
由审判长带头,右陪席法官、左陪席法官以及六位陪审员依序入场。
「看来全员都到齐了吧,那么开始审理本案,请各位就坐,被告向前。」
审判终于开始,首先要进行「人别讯问」,也就是询问:「你是不是因为杀人案件被起诉的田野原茂先生?」这只是确定被告是否为本人无误,没有争辩「不是,你们抓错人」的必要,因此这项程序非常顺利地结束。
接着由检方,也就是岩谷检察官朗读起诉状。刑事诉讼的原告是负责起诉的检察官,所以必须由检方来陈诉本案起诉的理由。
「本案公诉事实:第一,被告在平成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入侵被害人马场佐惠自宅,以现场的菜刀刺入被害人腹部予以杀害。第二,被告在平成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不当持有被害人马场佐惠自宅所有刀刃,为长二十公分的菜刀一把。本案罪名及所犯法条:第一,杀人罪,刑法第一九九条。第二,枪炮刀剑类所持等取缔法第三十一条第十八项第三款及第二十二条,以上。」
岩谷检察官以凛然的口吻完美地宣读完毕。这么说来,井上检察官的声音也挺嘹亮的,而岩谷检察官不愧是她的上司,毫不打结地一口气讲完「枪炮刀剑类所持等取缔法」这种长得可怕的专有名词。如果是我,大概会中途结巴好几次。
接着,审判长继续进行缄默权的告知。
「田野原报告,你有权保持沉默,而在希望发言的场合当然可以发言,但请充分理解你所说的话亦有可能对自己造成不利。」
虽然是样板形式地告知,宣示这种大前提在法庭上仍是有必要的。
「以上述事项为前提,你在法庭上有陈述意见的权利,对于检察官的起诉状是否有异议?或者有其他希望陈述的事项吗?」
换句话说就是「否认罪状」,这也是重要的程序,这时被告方可以主张本案在审判上的争议点,我们已经预先教过田野原先生该说什么。
「我是无辜的,虽然案发当晚去过被害人家中是事实,而且被害人确实用未婚妻的事情来恐吓过我,但是,我绝对没有杀害这个人。」
阿武隈的指示是只需要强调自己绝对没杀人就足够了。
「接下来是冒头陈述,目的是向检方及被告双方说明,今后将出示的证据及将要证明的事实。岩谷检察官,请进行。」
「是的。」
对于资深的岩谷检察官来说,这部分应该驾轻就熟了吧?他手上拿着一张就像剧本的薄薄纸张,开始朗声说明。
「必须先向诸位说明的是-本案被害人马场小姐并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她和被告之婚约者为友人关係,并在青少年时期,曾与对方一同行窃而被警方辅导。被害人有扒窃的前科,且检方已经掌握被害人胁迫恐吓他人的事证,然而,以上行为并不代表被害人必须惨遭杀害。」
他继续用宏亮的音色,滔滔不绝地陈述。
「检方将证明被告确实杀害了被害人。被告因婚约者的过去而受到被害人恐吓,于四月二十七日前往被害人家中拜访,并以屋内的菜刀当场刺杀被害人,检方亦掌握被告为了掩盖犯罪事实,蓄意将案发现场伪装为强盗入侵后离去的相关证据。」
真是口无遮拦,连挡都挡不住。不过冒头陈述其实大多是这样的内容,我们现在只能忍耐着听完。
「此外,本案田野原被告为被害人自青少年时期起的友人,甚或关係更为亲密,最近也经常出入被害人家中,因此,虽于被害人家中採集到被告之指纹及毛髮,但被告方亦同意此一物证和本案并无直接关联。然而,指纹及毛髮或可不论,血迹却不在此限。我方在被害人家中发现无数被告遗留之血迹,可资佐证此为被告以菜刀刺杀被害人后,蓄意伪装为强盗案的证据。在后续审判中,恳请法庭诸位凝神静听检方的控诉主张,以便进行公平公正的评议。」
真是漂亮的演说,就算旁听席有人拍手叫好也不奇怪,就连坐在他身边的井上检察官也听得陶醉不已。
「接着请被告方进行冒头陈述。」
「好的。」
出场的当然不是我,而是阿武隈。
「检方的演讲长长一大段,我们就简短一点吧。」
阿武隈说完还耸了耸肩,在场有些人被他逗笑了。
「请各位先记得一点,我们被告方完全没有义务证明被告本人是无罪的,而是检方有义务证明被告的犯罪事实不容一丝I毫的合理怀疑。什么叫做合理怀疑呢?就是说,假设被告之外的人物,若是还有些许犯罪的可能性存在,就必须判决被告无罪。我方也做好万全準备了,敬请期待这场法庭大戏开演啦。」
阿武隈说完结语就回到座位上,这一番宣言比检方的冒头陈述简短得太多,我忍不住小声问他:
「我还以为阿武隈律师的冒头陈述会很长呢……」
「每次要讲的东西还不都一样?我以前也会大费心思演讲,但重複那么多次以后就厌倦了。」
「难道因为讲腻了,就放弃好好陈述的机会吗?」
「没关係啦,只要让检方说明接下来预计要如何举证就行了,我们要是乖乖跟着说明要怎么反证,不就破梗了吗?陪审员来出庭,心里期待的是一出法庭大戏,先破梗让他们失望就不好了。」
我不是不懂他的意思,以陪审团制度来说,在法庭上吸引陪审员的兴趣是很重要的,可是从阿武隈的言行举止看来,好像只要能说服陪审团,真相如何其实不是最重要的。
冒头程序就这样结束了,开始进行算是重头戏的「调查证据」。
「那么请岩谷检察官传唤第一位证人。」
「是的,先请到被害人的朋友椎名阿佐美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