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来到位于东京地方法院地下室的会面室,只有在这里才能和被告田野原谈话。
「审判结果会怎么样?」田野原在压克力板后头不安地说:「我总觉得随着时间过去,陪审团的视线越来越尖锐……」
「没办法,毕竟上午时段都让检方尽情发挥了。你放心,下午就来进行正式的反证,没错吧?阿武隈律师?」
「是啊,一切都是作战的一部分,接下来才会分出胜负。你要不要先来一根?」
阿武隈从烟盒造型的纸盒中拿出一根香烟巧克力。
「这、这是烟吗?」
「才怪,是香烟巧克力。」
田野原当然会大惊失色,可是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吧?
「等一下!阿武隈律师,会面室应该是不準传递物品或是饮食吧?」
「别这么死板嘛,要让心情镇定下来,吃甜食不是最有用吗?」
想到田野原面对不熟悉的审判程序而深感不安,还真的想让他吃些巧克力抒压,可是,压克力隔板乍看之下开着蜂巢状的小洞,其实是用两块板子交错黏合在一起,连一根铁丝都穿不过去。
「你隔着压克力板要怎么拿给他?」
阿武隈不知道为什么像孩子般咧嘴对我坏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以前有个黑道被关进来的时候,对这块压克力板做过手脚,右边数来第二个小洞跟下面数来第二个小洞的位置其实有机关喔。」
这家伙若无其事地把香烟巧克力从隔板上的其中一个洞塞进去。
理论上应该是无法传递物品的,没想到还真的办到了,阿武隈把巧克力推进去的地方有块压克力板「咚」一声掉下来,开口出现了。
「好啦,赶快吃吧,记得把掉下来的压克力碎片塞回去才不会曝光。」
「好,谢谢。」
或许人在拘留期间会特别想吃甜食,田野原一接过巧克力就毫不顾忌地放进嘴里大嚼,然后才将开了一个洞的压克力板恢複原状,证据轻而易举地湮灭完毕。
看到这一幕,无法继续保持冷静的难道只有我吗?
「喂,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小洞应该是违法的吧!」
「别挑小毛病嘛。让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怜被告,有点补给糖分的机会又有什么不好?」
看到田野原津津有味地吃着巧克力,的确会冒出「算了,这样也好」的念头。
「不、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竟然可以这样传递物品,问题可大了!」
「不是很好吗?监狱的会客室另当别论,但法院的会面室应该让人自由地会面才对吧?更何况,大原则不是在对被告做出有罪判决之前,都应该视为无罪吗?所以,我反倒觉得设置这种压克力板子才是违反了宪法精神。」
阿武隈讲得头头是道,我竟然开始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最后只能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知道了,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阿武隈律师,感觉检方的举证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驳倒的余地,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方也是职业的,当然不会轻易犯错,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案件总会有一、两个漏洞存在,听完检方的推论,你应该多少有些疑问吧?」
「说得也是……我想到一点,杀人动机未免太薄弱了吧?因为被杀的马场小姐知道栗田小姐过去做过的坏事,还打算跟警方打小报告,田野原先生就出手杀了她,这有可能吗?栗田小姐过去曾经被辅导过,就算以前真的做过什么坏事,警方多少应该晓得。」
「就是说啊。」田野原立刻附和我:「我因为不想付钱给马场,才特地去了她家一趟……」
一开始就是因为他採取这样的行动,才会被人当成杀人案件的嫌犯呀!但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没什么用。
「还有别的可能,就是其实你在说谎。」
阿武隈又对当事人讲出不得了的话。
「我、我哪有说谎?从头到尾讲的都是真话!」
「真的吗?你或你老婆的过去就算曝光也完全没关係吗?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往事,为了封住马场的嘴只好杀死她呢?」
「才、才没有!桃子她……高中毕业之后也一直乖乖的。」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只是啊,我这个人碰巧能识破别人在撒谎,你刚刚说为了拒绝马场的勒索才跑去她家,其实是骗人的吧?」
我和田野原都僵住了。
我并不相信阿武隈真的有什么超能力,但他说话的方式,或者该说让对方出乎意料的手段,还真是每次都让人大吃一惊。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有被马场勒索!」
田野原当然猛摇头。
「是啊,马场跟你要钱是事实没错,只是她应该还有提出别的条件吧?今天开庭时,我听到马场的跟班椎名的证词,就觉得马场八成不只是跟你要钱,应该还要你跟她重修旧好吧?」
我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重修旧好……啊,原来如此吗?根据刚才椎名小姐的证词,被杀害的马场小姐的确像是一直对田野原先生抱有好感。」
田野原觉得马场不过是个女性朋友,但按照椎名的证词,马场其实一直对田野原有意思,甚至觉得两人曾经交往过。
「在我看来,你跟椎名两个人都没有说谎,总之就是马场单方面喜欢你吧?可是你偏偏跟栗田订婚了,这女人还是马场的同学,她当然气死了。」
「除了恐吓勒索之外,她还要求恢複男女交往的关係吗?」
「八成是。『栗田这女人过去可是坏得要命,人家準备好要跟警察讲了,你不想要我这么做的话就给我钱,或是乾脆跟我交往吧。』马场提出这种要求应该不奇怪吧?」
听起来是满有可能的。
或许是发现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田野原垂下头来。
「……抱歉,我以为这没必要多讲。我爱的是桃子,马场不管是要重修旧好还是要钱,我都打算拒绝她。」
田野原先生终于爽快地承认了。因为都在同一个交友圈里,一旦彼此有了恋情纠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吧?我本来不太相信马场竟然连过去一同玩乐的伙伴都会恐吓,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
「阿武隈律师,即使查明这一点也没有多大用处吧?检方感觉也不是特别在意这方面的事。」
「不,不对喔,这么一来就冒出一个疑点。田野原,你真的是因为要回绝马场的要求才专程跑去她家吗?只是要钱的话也就算了,面对想跟自己重修旧好的女人,还会特地跟她相约见面吗?而且是约在半夜?」
「咦?的确……是我的话,应该会打电话讲清楚。」
大半夜的还一个人跑去碰面,只会让马场误会田野原对自己有意思。
「不、不是,我真的是要去拒绝她,这种情况不是当面强悍地回绝比较好吗?」
田野原一直如此强调。我想不到他有非说谎不可的理由,而且委託人都坚持成这样了,难免让人觉得原来也有这种可能。阿武隈耸了耸肩,他大概也觉得难以判断吧。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这件事就先放一边。不管怎么说,检方的方针已经很清楚。虽然关于动机的证据只有一项,但是,你的血迹不但沾在兇器菜刀上,屋里还到处都是,他们觉得这样的证据已足以证明犯罪的事实。」
被害人的死因是遭人刺杀没错,兇器则是刺穿遗体的菜刀,我不认为这点还有任何可以提出异议的余地,这么一来,田野原附在菜刀上的血迹就是非常沉重的事实。血迹为什么会沾上去?就如同木野下法医所说的,刺杀马场时弄伤了自己的手是极为合理的解释,而田野原的右手的确割伤了。我们虽然主张其实是田野原想拔出菜刀才会受伤,但陪审团会认同才奇怪。
屋内四处残留的血迹也是个大问题,那似乎是田野原在手割伤的状况下四处翻找马场的手机而留下的,但找手机这件事本来就等于想湮灭证据。我想,即使证明以上都是事实,对于澄清田野原的罪嫌也不会有太大帮助,检方反而会用「这家伙其实就是犯人,所以才想要湮灭证据」来反驳。
「嗯?完全想不出可以反证的方法,阿武隈律师有什么好点子吗……」
「是啊。不是完全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啦,既然没有破绽,我们就来製造一个。」
竟然一副轻而易举的模样。事实就是阿武隈这家伙虽然可怕,同时也让人觉得非常可靠啊。
2
「那么继续进行本案审理。」
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我们又重新回到法庭上。
「下午是被告方的辩论,请开始传唤证人进行诘问。」
我听说下午传唤的第一位证人极为重要。原本心情还很紧张的陪审员,现在也开始习惯审判这件事,吃过午餐之后来到下午,这是他们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要是像我第一次出庭那样,节奏弄得拖拖拉拉的,陪审团马上就会对被告方的辩论失去兴趣,但今天有阿武隈在就不用担心了。
「针对审判中出现的新证词,我方有两、三个需要确认之处,希望能诘问被害人的朋友椎名小姐。」
之前不正经的模样都消失得无影无蹤,阿武隈用宏亮的声音如此说道。
◆
被阿武隈请回证人台上的是被害人的朋友椎名小姐,她在案发隔天来到被害人家中,和房东一起发现遗体。顺带一提,她自称和被害的马场小姐情同姐妹,却被阿武隈认证「不过是个跟班」,或许因为这样,她站上证人台时表情非常难看。
「椎名小姐,我想要确认两件事。你在二十七日晚上收到被害人的简讯,叫你到她家去,而在二十八日和房东先生一起进入屋内发现遗体,是这样没错吧?」
「嗯,对的。」
之前遭阿武隈不断否定人格的椎名小姐没好气地回答。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首先,你进去被害人家中时,里头的电灯开着吗?」
「电灯吗?没有啊,没开。」
「这点非常重要,请你仔细回忆一下,根据检方的主张,案发当时是深夜,既然被害人是在这种时刻被杀害,家里的电灯一直亮着并不奇怪,可是却被关掉了吗?」
「根本没开啊。我想应该是犯人把灯关上了吧?」
「你的常识和世间一般人不太一样,所以你的意见是没有参考价值的,请闭上嘴,只要针对我的问题回答『是』或者『不是』就够了。」
似乎是为了激怒对方,阿武隈故意毫不客气地说话,椎名小姐当然马上露出恶鬼般的表情狠狠瞪他一眼。
「庭上,是否应该提醒辩护人注意用词呢?」
岩谷检察官大概受不了,站起来这么说,审判长也点了点头。
「没错,辩护人请留意,要是证人的对答超出範围,我会加以提醒的。」
「失礼了,那么我继续下个问题。」阿武隈当然若无其事地继续问:「田野原被告持有被害人家中的钥匙,因为两人以前就很熟,而且朋友都聚集在被害人家中玩乐,所以才会拿到备份钥匙。你知道这件事吗?」
「是啊,我晓得。」
「除了被告之外,还有别人有钥匙吗?」
「那当然。」
「大概有多少人?就你清楚知道的部分回答就可以。」
「我知道的就有三个人吧?但还有一、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有钥匙也不奇怪。」
「连你也不清楚,是还有很多人有钥匙的意思吗?」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听不懂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么说来马场并没有给你备份钥匙呢,其实你和被害人的交情并不怎么样吧?」
椎名小姐当然对这种不怀好意的说法深感不满。
「只是因为我们年纪不一样,跟马场学姐同辈的人才有钥匙啦!」
「原来如此,以你的立场不但没收到钥匙,还传个简讯叫你明天过去就会乖乖过去。之前我也提过,你根本就是让被害人呼来唤去的对象不是吗?」
阿武隈的诘问开始充满恶意。
「不是这样子好不好?我就是她的学妹啊。」
「是吗?可是听了你的发言我有个感觉,该不会其实被害人马场也勒索过你吧?」
椎名因为惊愕而扭曲着脸。
「你、你搞什么鬼啊!到底在乱说什么!」
「听说被害人连对自己的朋友也会恐吓威胁,你还被她呼来唤去,一般人的话应该会讨厌对方吧?可是,你却不这么觉得,该不会是因为被她恐吓了吧?」
「才没有!你有什么证据吗?给我有点分寸好不好?」
「会不会你其实已经受不了被马场一直使唤的日子,所以杀了她?毕竟大家都知道,遗体的第一发现者本来就是最可疑的。」
法庭喧闹起来,岩谷检察官立刻站起来喊:「异议!」
「以上结束诘问。」
实在太一气呵成了,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等于是在考虑到检方会提出抗议的前提下,半强迫地提示本案由第三者犯罪的可能性,这就是老手辩护律师的诘问方式吗?当然,陪审团应该不会光凭这样的对话就认定椎名小姐才是真正的犯人,不过我方还是提出了一个可能性——这名证人可能也对被害人怀抱恨意。
◆
「下一位请到担任解剖工作的木野下法医作证。」
阿武隈传唤的下一个证人是证实死因和推定死亡时刻的木野下先生。
「您对遗体进行了司法解剖,所以是尸体的专家吧?」
「我是专家啊。真抱歉,要是没宣誓作证时要讲实话,是该谦虚一下的。」
木野下先生驾轻就熟地如此回答。
「由于遗落在案发现场的菜刀沾有血迹,现在被告的立场非常不利,所以我希望请身为专家的您提供协助来改善这个状况。」
「是吗?我可是检方的证人,实在不知道哪里能帮上忙。」
「当然,只要您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请问您……要是有个和本案同样腹部被菜刀刺伤的人就躺在眼前,您会怎么做?」
证人还没开口回答,岩谷检察官就站起来了。
「异议,这分明是和本案无关的假设性问题。」
「不,这个问题相当重要,我是请专家对菜刀沾有被告血迹的原因提供专业见解。」
「……异议驳回,请继续。」
「谢谢庭上,既然这样,请您回答问题。」
从阿武隈的反应看来,似乎连会被抗议和审判长会如何裁定都事先设想过了。
「这个嘛,要是眼前有个人被刺了……当然会想要先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