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庭审的第二天。
这天我们没迟到,我成功地把阿武隈拖进法院,和其他旁听人一起等待开庭,不可思议的是时间已经快到了,岩谷和井上两位检察官却迟迟没现身。
阿武隈就算了,那两位一板一眼的检察官,怎么想都不至于会迟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法院的职员朝我们走过来。
「失礼了,审判长请两位过去,可以马上到法官办公室一趟吗?」
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让我跟阿武隈面面相觑。
「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晓得?审判长都来叫人,也只能过去啊。」
说得有道理,我们就随法院职员前往审判长的办公室。
「你们两位也来啦。」
一走进法官办公室,迎接我们的就是审判长的这句话,在场的不只有他,不知道为什么连没在法庭现身的两位检察官也在。岩谷检察官的表情看来比平时还要严肃,井上检察官的表情却跟恶作剧的小孩子没两样。
看来应该是发生什么对检方有利的事。
「到底怎么了呢?没多久就是案件开庭审理的时间……」
我提出合情合理的疑问,回答我的人自然是法官。
「检方在不久前表示,希望能提出新的证物。警方继续调查本案时,碰巧在昨晚找到新的证物,并在今天早上完成勘验。」
「咦……」
虽然还不太清楚前因后果,但感觉这件全新的证物,应该会让田野原先生的立场更加恶化。
「还是先由检方来仔细解说一下找到了什么样的证物吧?」
「了解。井上,由你来说明。」
「好的。」
话题的主角从审判长跟岩谷检察官换成井上检察官,她满脸欣喜地点头应声,看来果然是找到非常厉害的证物。
「我想审判长您也知道,本案被告田野原先生的未婚妻栗田桃子小姐,在上个月因为别的刑事案件被起诉,起诉她的人就是我。」
「是的,我听说了,当时以窃盗罪名起诉她,结果是检方取消控诉。」
「您说得没错。检方之前无法继续起诉栗田桃子小姐的理由之一,就是迟迟无法找到失窃的项链。没想到,昨晚警犬发现包在购物袋并埋在地下的项链。」
「咦……」
井上检察官从包包里拿出两件用塑胶袋包好的证物。
一件是在超商或超市常收到的那种白色塑胶袋。应该是埋在土里的关係,塑胶袋沾满泥巴。
另一件证物是黄金和珍珠串成的项链。我对首饰不太了解,但这样东西看起来挺昂贵的。在上一起车上窃盗案中,我曾在照片上看过好几次,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实品。
我不由得陷入混乱,上个案子最关键的项链,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又跟这次的杀人案有什么关係?
「原来如此,我们明白证物是什么了,但是和本案有何关联呢?」
审判长提出我心里的疑问。
「检方调查过田野原被告在杀人案发生后的行蹤。员警盘问他的地方,是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荒川河边空地。被告为什么会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徘徊,一直让我们检方非常在意。」
我知道答案是田野原看到友人的遗体后情绪动摇的缘故,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疑问,为什么一时心神不宁,就会大半夜地跑到河岸边乱晃?
「运用警犬搜索后,昨晚找出这些证物,东西就埋在员警盘问被告地点的不远处。」
我觉得一阵晕眩,就像突然贫血似的。
为什么田野原深夜会在河岸边徘徊?理由如果是为了掩埋那条项链呢?很有可能,深夜空无一人的河岸边,的确是藏匿物品的好地方。这么一来,发现项链的确切地点就是关键所在。
井上检察官得意洋洋地继续说:「昨晚开庭时也说明过,案发当时,田野原被告的手负伤流血,被害人家中到处沾有他的血迹,而这条项链上也有血迹反应,并已检验出被告的DNA。因为原本装在购物袋里头,项链上的血迹凭肉眼也能看见,请看这块血迹。此外,项链上还有被告的指纹。」
井上检察官指着项链上的某个部分,可以看到一个比泥土颜色还要深的斑点。
「怎么会……」
一阵诡异的悸动,令我觉得身心都开始出现异常,甚至觉得身旁的阿武隈还能保持镇定未免太不可思议。
这条项链如今为何突然冒出来?为什么上头还有田野原的指纹跟血迹?检方现在的主张又是什么?我实在不想继续思考下去,怎么看都只有一个答案。
「换句话说,检方的主张就是本案被告掩埋了这条项链?」
审判长逐一确认目前的状况,这次是岩谷检察官开口回答: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检方要如何主张这条项链和本案有关呢?因为上星期发生的刑事案件的犯人,就是被告获释的未婚妻吗?」
岩谷检察官摇了摇头。
「不,检方无意争论上次窃盗案的犯人到底是谁,但是,项链上的血迹跟指纹确实显示证物是遭被告刻意掩埋的,这种情况下,本案的关键就是被告到底是如何取得这条项链。」
「唉,怎么想都是从被害人马场家里翻找出来的吧?」
没想到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阿武隈发言了,岩谷检察官有些讶异,大概是根本没预期到他会把心里的想法如实讲出来。
「没错,检方已经查明被害人确实有威胁、恐吓被告的事实,然而尚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唯一能够推测出来的是,被杀害的马场小姐其实持有失窃的项链。她八成这么胁迫过被告吧:『我就把这条项链当成是你未婚妻偷拿的喔!』上一起车上窃盗案里一直没找到失窃的项链,这一点关係十分重大,针对被告未婚妻的起诉最后也撤回了。可是,只要马场报警,告诉检方说这条项链其实是被告未婚妻寄放在她家的,检方绝对会再次起诉。被告听到这种话,不得不出手刺杀马场小姐,并在屋内翻找出项链后,将其掩埋在河岸边的空地。」
这是最糟糕的版本。
阿武隈在车上行窃案审判结束后说过,只要被偷的那条项链今后没有出现,栗田被再次起诉的机率就趋近于零。
或许案子的真相原本就出人意料,我的脑海中闪过某个可能性——
为什么被杀害的马场小姐会有这条项链?因为她就是上次那起窃盗案的真正犯人啊。这么一想,所有线索都说得通了。自称能识破谎话的阿武隈说过,东西并不是栗田小姐偷的,他也认定项链失窃案的被害人桥本先生并没有说谎。
另一方面,马场跟栗田不但住得很近,染褐发的身体特徵也相似。我虽然只见过遗体的照片,但她们的女性友人都有穿环,可能马场也曾经穿戴唇环。这么一来,桥本在项链失窃时把马场和栗田两个人搞错,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为什么会在栗田住家的阳台上发现曾经装有项链的金属保管箱呢?理由也很容易想像,那是马场为了报复栗田抢走了田野原。可是,栗田最后却被释放了,所以马场就想到项链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拿来当成威胁田野原的材料。
这件证物要是被法庭採用的话就糟了,我拚命思考着该如何阻止这件事。该怎么挑毛病才好呢?我勉为其难只想到一个点子:
「我、我想要请教一件事……这条项链应该被掩埋好几天了吧?还是能够在上头验出指纹和DNA吗?」
没想到井上检察官自信满满地回答我:
「DNA的检验技术日新月异,而且项链是被塑胶袋包好才埋进土里。虽然依据埋藏深度和气温条件的不同会有所差异,但据说保存能力其实不比冰箱还差。」
确实很有可能,现在只需要少许DNA样本就可以验出大量事实,而且不时能听到埋在土中的遗体可以长时间保存原状。既然项链是被购物袋包住的密封状态,要检验出DNA或许是相当简单的事。
「我也想提出一个问题。」审判长插嘴:「换言之,田野原被告的犯案动机是为了淫灭未婚妻可能犯下窃盗罪的证据——检方是这么认为的吗?」
「对,是这样没错。」
岩谷检察官微微点头。
「可是,这两位事实上尚未正式登记结婚吧?窃盗不算是重罪,应该是可以偿还的,你们却认为田野原被告宁愿为此犯下杀人罪吗?」
「是的,田野原被告有理由非得保护未婚妻不可,因为对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什么!」阿武隈惊愕地瞪大眼睛:「本多!刚刚检方说的是真的吗?」
「咦?对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喂喂,我可没听说啊……既然这样,我明白检方的主张了。」
阿武隈竟然坦率地认同,案情恐怕已经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窃盗罪一般的罚则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罚金五十万日圆,可是,栗田桃子在高中时代有过前科,要是再次以车上行窃的罪名遭到检方起诉,恐怕无法获得缓刑,而会被判入狱服刑。
由于栗田桃子怀孕了,监狱应该会特别照顾她,但是狱中生活难免为夫妇两人带来巨大的鸿沟。而且,光是母亲有前科,以后就会为孩子的未来带来不良影响吧?再加上栗田因为上次的案子被拘留时,精神状态已经很差,由于环境改变也可能带来压力,甚至导致孕妇流产。
为了保护老婆跟小孩——感觉田野原杀人的动机已经相当充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审判长似乎也意识到新证据的重要性,脸色沉重起来。
「可是,不管理由是什么,未经公审前的整理手续而提出全新的证据,本庭是无法允许的,岩谷检察官也了解这一点吧?」
「是的,当然,但我不认为法庭无视这个证据会是正义的表现。」
「既然这样,我们就更应该走正当程序重新审理本案。必须解散陪审团再次选任,被告方也同意吗?」
当然,我没有任何异议。直接提出这份证据实在太不公平,之前的整理手续等于没有意义。
但我还没开口,阿武隈却径自说道:
「不用了,那是浪费时间跟税金,反正案子才审理到一半,我看请检方直接提出新证物就行了。」
「咦!」
我和两位检察官还有法官都瞪大眼睛。他为什么会如此爽快地认可这种对被告方不利的证物?
「阿武隈律师,你等等!」
「没事的啦,你闭上嘴巴,乖乖交给我处理。」
我的抗议被他直接封杀了。
「我们当然有几个条件。首先是不要再追查这条项链被偷的车上窃盗案的犯人是谁。检方或许怀疑是田野原被告的未婚妻犯案,但那毕竟是别的案件吧?」
「当、当然。关于这一点,我方毫无异议。」
一向冷静自持的岩谷检察官很难得地慌忙表示同意。
「还有一点,既然你们提出新的证据,那也应该给予我们反证的权利。今天的庭审我看先延期,给我方一些调查的时间吧。只要今天一天就够了,必须给我们重新调查案发现场,还有搜出项链的河边空地的机会。」
「当然会给予被告方反证的时间,身为检察官的我没有任何异议。」
岩谷检察官果然欣然同意。
「对了,岩谷检察官,既然要反证,我们当然预计会提出新的证据跟证词,到时候检方会无条件予以认可吧?」
「那当然。不过,到时候我们检方自然也会获得反证的权利。」
和岩谷检察官取得共识后,阿武隈又转向法官说:
「审判长,我方依以上内容跟检察官取得共识了。对于检方提出的新证据,我们没有异议。」
审判长讶异地反问:「真的?你确定没问题吗?这条项链对于被告的立场无疑相当不利喔。」
「没问题的,本来就应该避免审判延长,导致被告和陪审员被拘束的时间变得更长。不该有这种浪费税金的行为。」
「……好吧,既然被告方没问题,我也不乐见审理本案的时间不断延长。」
由于三权分立制度,法官的权益也受到相当程度的保障,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会被一般民众批判,甚至贴上「法官随意延长审判,不但浪费税金,也消耗了陪审团的宝贵时间」的难听标籤。看来阿武隈就是瞄準了这个弱点。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阿武隈要接受这个完全不利于我方的证物。
◆
走出法官办公室,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立刻逼问:「阿武隈律师,请问你为什么要承认那种足以证明杀人动机的证物呢?」
他被我一问就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唉,我就知道你会问。还不懂吗?就算拒绝这种证据也没有什么意义啦。」
「我不这么认为,这样的证物一旦被提出来,确立田野原先生拥有杀人动机,他就逃不了有罪判决了。」
「是喔,连你也这么想啊?你再也无法相信田野原了吗?」
「不是的,我相信田野原先生绝对没有杀人。」
我一说完,阿武隈就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我。
「竟然没有动摇啊?感觉还是充满干劲呢。我还以为你打从心底无法信赖田野原这个人了,才叫我不要认可新证据。」
「不,我依旧相信田野原先生是清白的,但陪审团会不会这么想就不得而知,所以,我才不懂阿武隈律师同意检方提出新证据到底是何用意?」
「告诉你也可以,不过先让我问个问题吧。那样的新证据都冒出来了,你为何还相信田野原是无辜的?」
「有两个理由。第一,其实我还满相信你的,而你说过自己能识破他人的谎言。虽然不确定这番话是不是真的,但你的确说过人并不是田野原先生杀的。我既然拜託你帮忙,当然应该相信你。」
阿武隈闻言,有点不自在地搔了搔头。
「唉,我之前就觉得你这家伙表里如一,实在稀奇。另一个理由又是什么?」
「上次窃盗案的审判结束后,我在律师事务所跟田野原先生还有他的未婚妻栗田小姐见过一次面,他们说打算要结婚了,田野原先生那天还开开心心地穿着栗田小姐送他的全新制服跟靴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在几天后犯下杀人案。」
我对田野原先生深信不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件事。他十分幸福,还认识在当律师的我,就算被人恐吓勒索,也不至于非得半夜跑去女性友人家中杀害对方吧。
「开开心心地穿着栗田小姐送给他的全新制服跟靴子……」
阿武隈不知道为什么重複了这句话。
「那个……怎么了吗?」
「嗯,没事。好吧,你说得没错,田野原的确没杀人,我不怀疑这一点。」
「回到刚刚的问题吧,你为什么要採纳那项证物?」
「那还不简单?我们现在要是不把那条项链列为证据,你说检方会怎么办?绝对会重选陪审团再次开庭吧。」
「他们……会做到这一步吗?」
「当然。你回想一下昨天的庭审,我不是把检方证人狠狠削了一顿吗?检方看了也觉得这样下去情势对他们不利吧。你自己不也说过,在举证方面,检方提出的犯案动机看来是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