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开开心心地跟阿武隈一起走出法院,自己什么也没做,却还是能拯救蒙受不白之冤的被告,真是太好了。相形之下,比我们晚一步踏出法院的岩谷跟井上两位检察官,却像办丧事一样消沉。
「井上检察官,你辛苦了。」
完全不讲话好像也不行,我勉强跟自己的同学打了声招呼。理所当然地,井上检察官冷冷瞪了我一眼。
「我跟你才没有什么好说的!给我记住了,下次我一定会打败你……不,我是说会让案子受到最公正的裁决!」
「闭嘴吧,井上,这次完全是我们的疏忽,差点就要让无辜民众蒙冤了,应被指责的确实是我们检方没错。」
制止她的岩谷检察官说出一番不愧是司法前辈的话来。
「不过,我没心情跟你们道谢套交情,今天就在这里告别了。」
以检方此刻的心情,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足为奇。岩谷检察官说完便点头行个礼,加快脚步离开,井上检察官也慌忙跟上他。
「杀人案件还撤回控诉,岩谷的检察官生涯这下子危险了吧?」
目送他们离开时,阿武隈脱口这么说。
「没办法呀,法律上虽然是无罪的,但让清白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本来就得付出相对的代价。」
「是啊,毕竟警察跟检察官就算把无辜的人屈打成招,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罪责,那要他们付出一点不能出人头地的代价也是当然的。」
阿武隈对检警两方的态度好像越来越严苛了。
「阿武隈律师,我对今天的庭审有一点疑问,开庭之前你没有回答,现在可以说了吗?」
阿武隈耸了耸肩。
「我不建议你继续追问喔,你听了大概会气个半死。」
「我听了会生气?是有什么状况吗?以结果来说,阿武隈律师不是拯救了清白无辜的人吗?我怎么会生气?」
「要我回答的话,你就别忘记自己现在讲过的话。算了,我们换个地方吧?人越少的地方越好。」
「什么嘛?」
堆积在心里的种种疑问终于可以解开,可是,为什么要换个地方说话?
东京地方法院佔地广大,每一层楼都有休息室,我们朝十三楼的休息室移动。
「到了到了,我出庭的时候通常会在这里打发时间。」
跟阿武隈说得一样,休息室里碰巧半个人也没有。
「是喔。你也不用偏偏选十三楼吧?」
「这才好啊。就是不吉利的数字,人才会比其他楼层少。」
阿武隈说完就掏出香烟——不,那是香烟巧克力——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着。
「你想问什么?」
等的就是这句话!我有些激动地抛出第一个问题: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案子的真相?」
「正确来说,应该是昨天吧,听到田野原穿着全新的工作靴上下班的时候。不过开庭第一天,我就觉得江川这家伙应该有问题。」
「为什么?就算你说自己可以拆穿谎话,但我们又不可能直接问江川『其实你应该就是犯人』吧?」
「理由是这样的,马场在自己家中的厨房毫无抵抗地被刺死了,因此正如检方所说,犯人的确是亲近到可以轻易出入她家的人物。虽然房东也有备份钥匙可以进门,但是不熟的房东半夜跑进来,她绝对会反抗吧?」
「因为我们确定田野原先生不是犯人……所以你猜测检方找来的马场小姐其他朋友可能才是犯人吗?但这么一来,跟被害人情同姐妹的椎名小姐,不就也有可能杀人?」
「除此之外,马场还有其他朋友吧?不过倒是有个线索可以简单地挑出犯人。马场是被菜刀刺死的,而且还一刀让腹部大动脉破损,从这点就能知道犯人应该是男性。」
「……因为女性没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是啊,人体的腹部多少有些弹性,如果是充满强烈杀意又年轻力壮的男性也就罢了,女性的话,要不留下多余的伤口、一刀刺死马场,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么一来嫌疑犯的範围就缩小了。还有,我对江川提出反诘问时,多少感觉得到他对马场有好感。江川喜欢马场,对方偏偏希望另一个男人跟她重修旧好,对江川来说,爱得越深,这女人也就越可恨啊。」
「所以江川才想把杀害马场的罪名推给田野原先生?这大概是最厉害的复仇方式了。」
「是啊,而且江川有机会知道田野原穿的是什么样的靴子。」
阿武隈讲到的每个推论的理由,其实都和他宣称的识破谎言超能力无关。
「这么说来,你也跟田野原先生问过,他们是不是会互相借穿鞋子,所以江川本来就知道田野原先生的鞋子尺寸吧?」
「是啊,田野原跟江川不是高中时代一直都在马场家里鬼混吗?大家的鞋子都脱在进门的同一个地方,当然有机会知道彼此的鞋子尺寸大小。」
的确不可能会忘记,而且发育期的学生,本来就会在健康检查的时候互相比较身高和脚的大小。
「你竟然可以在一天内找到江川买工作靴的鞋店……要是江川用网路购物的话,不就绝对查不到了?」
「会用SUICA卡製造不在场证明的人,怎么会网购鞋子?光从信用卡跟订购邮件就露馅了吧?有在卖工地用靴子的店家本来就有限,意外的是马上就让我找到了。」
仔细一问就明白了。特别是本案的关係人常聚集在马场家,彼此住得也很近,所以才能马上锁定鞋店的所在地吧。
「好,疑问都解开了吗?满意的话,麻烦赶快支付后续的酬劳啦。」
「还没有,其实最大的谜团还没解开,老实说我不确定是不是该问你……」
「你这么扭扭捏捏的还真难得,是什么事?」
「就是阿武隈律师在现场找到的血迹。是警方没好好调查清楚吗?我知道血迹在门框上很难看清楚,可是,警察怎么会错过这么重要的证据?」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阿武隈脸上又露出那种恶魔般的坏笑。
「你注意到很重要的地方呢。你说得没错,的确不能小看警方的搜证工作,房门底下的门框他们当然也查过了。」
「可是警方却没有留意到血迹?」
「当然,因为是我昨天才沾上去的啊。」
我完全呆住了。
这就是所谓的思考停止吗?我完全听不懂阿武隈到底在说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阿武隈律师把血迹给沾上去?」
「是啊。昨天跟你分开后,我搭计程车去案发现场,滴了一滴田野原的血液在门框上再拍照留念。」
阿武隈的口吻像是豁出去般坦白说道。
我拚命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没错,昨天检方提出新证据,我们虽然予以认可,却要求同样提出反证的权利,还获得进行调查的时间,而且,我还帮阿武隈叫了计程车。
我希望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又继续追问:「可、可是,血迹是无法製造的吧?毕竟还需要田野原的血液……」
「当然是在会面室抽取的啊。昨天你不是去叫车,暂时离席吗?这就是辩护律师七种道具之一『抽血工具组』登场的时机。」
这人到底在胡说什么?就算真的有「辩护律师七种道具」好了,根本没有律师会随身携带抽血工具的好吗!
这时候,阿武隈从西装的内侧口袋拿出一个小盒子,向我炫耀似地打开,里头是针筒和好几根存放血液用的试管状容器。
「告诉你一个有用的小知识,血液非常容易凝固,不用抗凝血剂要伪造血迹可是很费功夫的喔。」
这根本不重要吧。
「等一下,会面室……中间不是有用压克力板隔开吗?」
「那个啊,不是中间有开洞吗?不过是根针筒,当然塞得进去。」
「……」
原来如此,香烟巧克力都能塞进去了,抽血用的针筒自然也没问题。
「可、可是,用针头抽血时,要怎么消毒?」
「当然会有风险,但只要跟田野原说,一切都是为了帮助他无罪开释,他当然很乐意捲起袖子。反正他还年轻嘛,没问题的啦,如果真的因为败血症死掉再来恨我也不迟。」
「不是吧?律师竟然这样抽血,应该是违法的啊!」
抽血搜证应该由护理师听从医嘱,并在医师的指导和监督下进行吧?竟然由律师在会面室抽血,百之百是违法行为。
「真没办法,你这么啰哩啰唆的,我才会不想讲。反正无辜的田野原都无罪获释了,又有什么关係?」
我不由得握紧拳头,想要痛殴阿武隈一顿。当然,这家伙被打也是活该。
我用力挥舞握紧的拳头,想要狠狠朝他的脸颊来一拳,不知道是不是脑充血的缘故,一切都变成慢动作。我没打过架,这一拳阿武隈应该能够轻鬆闪开吧?
可是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脸上浮现淡淡的坏笑,既没吃惊也没有闪避,一副甘愿被我揍一拳的模样。
「可恶!」
就算殴打阿武隈也没用,何况我根本没有打他的资格。我勉为其难地剋制自己想要揍下去的拳头,可是怒气还是找不到地方发泄。
苦恼到最后,我採取的行动不是暴打阿武隈一顿,而是用力揍了自己脸颊一拳。
「你在搞什么鬼?」阿武隈不可思议地反问:「揍过我的律师不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会殴打自己耶。可以问一下吗?你干嘛揍自己一拳啊?」
「因为我没有资格打你。你做的事太卑劣,就算被打也不算什么,可是没有你的帮忙就救不了委託人也是事实,所以我没揍你,该打的人是我,竟然会相信你这种人,我真是个大笨蛋!」
「是喔,做为参考可以让我请教一下吗?到底哪边是卑劣的行为?」
「当然是伪造证据啊!我们律师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委託人,可是应该在守法的大前提之下吧!」
阿武隈刻意地对我深深叹一口气。
「真是的,年轻人啊,给我听好,我拥有可以识破谎言的超级超能力,所以当然知道我的委託人是不是清白无辜的。可是,就算委託人没犯罪,在法律上就是帮不了这个人的话又该怎么办?死心吞下有罪的判决吗?你敢跟委託人这么说?我明白你是无辜的,可是就是帮不了你,请乖乖坐牢二十年再说。」
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评论了。
「可是、可是律师不应该违法……」
「可是?可是?律师?不应该违法?!」
阿武隈像在取笑我,故意用这种怪声怪调学我讲话。
「这种台词我已经听腻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要被一件证据给左右,在大放厥词讨论身为律师该怎么做之前,身为一个人不是应该先伸出援手吗?擅长伪造证据跟违法调查的应该是警察跟检方吧?他们可以捏造伪证,为什么律师就不行?」
「你这根本是歪理!而且,不可能每个警察跟检察官都会捏造证据吧?」
「胡说些什么?只要发生过一件就够了。不,根本不只一件,你去网路上搜一搜,确定是冤狱的刑案总共有多少件?神奈川县警在电脑的远端操作案逼迫无辜的大学生做出认罪的自白不是很离谱吗?为了逼迫无辜的人自己认罪,警察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一直很佩服他们耶。」(注释:二〇一二年八月发生在日本的实际案件。不明网路使用者利用电脑的远端操作手法,在公开网站上散播攻击或放置炸弹等犯罪预告,引起警方一连串的调查。由于侦讯过程中涉及强行取得犯罪自白,并将电脑主机实体IP视为指纹般的犯罪证据而引发数件冤狱。)
「就是因为发生过这么多冤狱,现在警察的调查工作越来越守法了啊!」
「你太天真了,从百分之百的信赖崩坏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理由相信警察跟检察官。他们只要打输官司就会影响个人职涯,弄个不好还会被降职。可是,我们的委託人每个都赌上自己的人生。为了让被告有罪,警察可是不惜强逼被告自白、违法搜证,连捏造证据也做得出来。辩护律师就不能捏造证据吗?这也太蠢了。」
阿武隈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我。
「我已经跟你讲过很多次,检警双方什么时候会伪造证据都不奇怪,所以我们更要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委託人。必要的话什么都愿意做,这就是我的基本信念。」
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这口吻简直像过去碰过有人捏造证据似的。虽然没有明说,但阿武隈对警察和检察官其实相当厌恶吧,我不管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
我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
「……你说得或许有道理,多亏你捏造的证据,田野原先生才能被释放。这虽然是事实,但我还是认为,审判应该在法律订定的游戏规则里进行。你做的事情跟恶魔没两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会称呼你为『恶魔辩护人』。」
「真是光明磊落的想法,这就是身为律师的正论吧。」
阿武隈做的事情虽然是错误的,但这次的案子承蒙他照顾也是事实,我挺直了背脊,最后的最后还是不能失礼。
「这次承蒙你照顾了,但我不会再请你协助。报酬之后一定会汇款给你,不过我不会再找你这个恶魔。」
「是吗?那你就多保重啦。」
我转身背对他,却听到身后的他对我说:「不过啊,你给我记住了,假设我真的是『恶魔辩护人』,那你既然和恶魔签过一次约,应该永远逃不出恶魔的手掌心才对吧?」
「……又不是童话故事,根本不会有这种事。」
「才怪,真的有喔。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伪证的事?当然是因为相信你迟早会变成我的同路人。」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绝对不会成为伪造证据的律师。」
我没再多说什么,就这样离开了。
让人生气的是,在不久后的将来,我竟然又跑去找阿武隈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