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你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刚认识几个月时,秋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和现在没啥两样。」
这不是在说谎,以前的我顶多只是比现在更容易相信别人,但我恨不得能早点忘记那个天真单纯又脆弱的自己。
「你一定从高中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她老是不顾别人目光,一个劲地相信着理想,一厢情愿地把我称为朋友,我早已认定她这是先天性的毛病,已经没药医了。
在常去的学生餐厅里,秋好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样子』是指什么,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和现在差很多。」
「咦?难道你是进了大学才开始失控的?」
「我哪里失控了?」
秋好笑着说。
「高中时代的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很怕被人排挤,但我反而经常因为这样和朋友吵架。」
「真的假的?」
「真的啦。」
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还以为她打从出生就不曾担心自己太受人瞩目。我也在想,如果她还保持着从前的个性,我现在就不用如此劳心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到这个频道的?」
「频道?」
「我是问你因为什么契机而不再害怕被人排挤啦。」
秋好一听就垂下眉梢,彷佛很不好意思。
「我现在还是怕啊。」
我愣住了,秋好看到我的反应就说「喔,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是会怕,还是会担心受人批评,但我高中的时候只会一直停留在这种想法之中,现在与其说是转了频道,还不如说是长大了。」
当时的我对于长大一词并没有多少体会。
「既然还是会怕,不是应该避免陷入这种场面吗?」
我很直接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当时的我只会在秋好面前说出真心话。
秋好想了一下,才摇摇头说:
「长大不代表要忽视自己的弱点。我确实有我的弱点,但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能接纳自己的弱点,才是真的长大了。如果接纳了自己的弱点,大可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原地,但我不是这样,就算仍然害怕,我还是想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当时我只是不耐地想着,什么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嘛,她又在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了。
※
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
五脏六腑痛如刀割,血液输送异常迅速的不适令我难过得直不起身,但我依然在冲动之下跑出去。
下楼梯时,我因心急而踏空楼梯、扭到了脚,但我完全不在意,身体上的痛还比不上心中的痛。
我在停车场骑上脚踏车,但连踏板都踩不好,还一度摔倒,撞翻了好几辆脚踏车,才勉勉强强地骑了起来。
颤抖的腿踩着踏板。我用最快的速度拚命地骑。
我的目的地是秋好的公寓。位置我还记得很清楚。
为了儘快见到秋好,儘快和她说到话,我全力地踩着脚踏车。
我想要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因为我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因为我伤害了她。
我破风前行,途中还撞到了路人的包包,骂声从背后传来。平时的我一定会道歉,但现在除了秋好以外的事我都不在意了。
不,不对,不是的。
不只是现在。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秋好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
发现真相之后,我又心痛到几乎想吐。
我一路宾士,终于看到了以前经常来访的学生公寓。我经过了秋好平时等车的公车站牌,在公寓门口跳下车,匆忙到差点跌倒,然后就把脚踏车丢在原地。
我在公寓的对讲机输入秋好住处的号码,按下门铃。我一点都不紧张,只是觉得几乎被罪恶感和我们从前的友情压垮。
过了良久还是没有听到迴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一样没有反应。我想到她可能不在家,于是跑到公寓后方,找到她房间的阳台,发现灯是暗的。
她还没有回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里等,但我又没办法只是静静地待着,所以又立刻回到门口,牵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骑上去。
接着我又骑向被我们这些大学生视为根据地的校园。手机和其他东西都没带出来,所以我无法联络任何人,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能让反应得比脑袋更快的身体来引领我。
我再次全力踩起踏板。
大学很快就到了,除了月光以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光源,所以校园内一片漆黑,但校门是开着的。我直接骑车进入校园。
在哪里?秋好在哪里?
就算只是偶然撞见也好,我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自己的运气上。
我一边骑车一边左顾右盼,突然听见前轮发齣剧烈的声响,紧接着我就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的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脑袋还撞上高出地面一些的人行道。我在疼痛之中慢慢起身,回头找寻自己的脚踏车,却看见脚踏车的前面凹了下去,似乎是撞上了挡桿。
看到脚踏车坏了我并不心疼,失去了能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才令我懊恼。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秋好。
胸中又是一阵郁闷,胃酸上涌。
刚才嘴里吃到一些沙子,就和胃酸一併吐出来。
我想要用跑的,但膝盖的痛楚让我跑不动,发现不能跑时简直令我五内俱焚,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棒在身体里面乱捣。
她在研究室吗?还是在摩艾的社办?或者她根本不在学校?
我恍惚的脑袋很快就想到,在我行进的方向只有其中一个选项。去研究室吧。
我尽其所能地快步走向研究室。
快一点,快一点。
得赶在秋好离开之前,快一点。
得赶在来不及挽回之前,快一点。
快一点。
……
我突然停下脚步。
毫无理由地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经过,也没有颳起强风,也不是因为撞伤的脚痛到走不动。
说不定是因为那样。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了。
为什么?
我的右眼看不见,大概是汗水滴进了眼中,而剩下的左眼看到的景色却比刚才更清晰。
可能是因为受伤,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不对,说不定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从梦中醒来了。
我从秋好还愿意接纳我的梦中醒来了。
我觉得先前的冲动真是莫名其妙。
见到她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以为还能改变什么?
我想为伤害她的事向她道歉,想要由衷表示自己的悔意。
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道歉只是为了自己。
只是希望被原谅,希望重归旧好,希望对方不要生我的气。
对方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或许真的以为自己能得到原谅。
明明做了那种事,明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我怎么会以为还能挽回?
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听起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我心想,回去吧。
我又漠视秋好的心情了。
她一定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吧。
我对她说了那么恶劣的话,否定了她在这四年间的努力,就算我们以前是朋友也没用。
她现在一定对我痛恨至极。
她不可能想要见我。
有什么理由非得和讨厌的人见面?
有什么理由非得让自己更讨厌对方?
如果有这种情况。
如果真的有。
我用轰隆翻腾的脑袋思考着。
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想法,但我不确定该不该去做。
我很烦恼。着实地烦恼了一番之后,停下来的脚再次走向研究大楼。我盯着前方,一步一步走着,为了切实地缩短距离。
手好痛,脚也好痛,五脏六腑也都在痛,但这并不是原因。
我花了超乎必要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那栋大楼前面。
研究大楼不像其他大楼一下课就变得乌漆抹黑的,而是还亮着几盏灯,看起来像是零散住着幼虫的蜂窝。
我要去的那间研究室也亮着灯。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就算真的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拉开大门,走进大楼,屋内似乎比外面更冷,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变薄了。
令我庆幸的是可以搭电梯。我到了四楼,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另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从位置较高的窗户透出灯光,所以一定不会弄错。
我站在门前,放下犹豫,伸手敲门,里面随即传来回应。
「请进。」
我想见的人就在门后。
我推开了门。
「晚安。」
「哇!」
发出惊呼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是站在一旁的女性,她惊讶地盯着我说:「呃,你怎么全身都是伤啊!怎么了?」
好一阵子没见到的明亮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我正要回答时,盘着手臂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先开口了。
「找我有事吗?」
「……是的。」
「你伤成这样不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