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得会跟梓频繁通话了。
我贯彻就读中学三年级这般设定,虽说实际上是高中生,但假装自己是国中生会让梓觉得比较亲近,而这样的作战计画奏效了。说到中学三年的十二月,就是快要考高中的时期,对读书和考试的不安,以及该怎么决定目标等等,永远不缺话题。
梓在学校似乎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
她好几次对可以轻鬆地聊天的我表达感谢。
「现在班上同学都只专注在读书上,能够这样轻鬆地聊天让我很开心。」
从她的声色,可以听出她是真心的。
既然她对我这么放心,那我也比较容易说话。
她之所以爱上花卉的理由、喜欢的《徒然草》段落、关于《竹取物语》的结局等,话题绵延不断。只要聊开了,我也比较容易假装对梓本人有兴趣。
所以,我也很容易能顺其自然地问到关于她家人的事情。
比方「欸,梓的哥哥在做什么啊?」这样。
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嗯──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妳是他妹妹却不知道啊?」我故意说得很像在开玩笑。「已经出社会了吗?」
「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跟哥哥没有联络。」
「他失蹤了?去向不明?」
我追问,梓又再次支吾其词。「嗯──总之,就是有很多状况。」
「这样啊。」面对这要怎么解读都可以的回答,我察觉了事情不单纯──假装如此。「对不起,我好像问了不该问的。」
我道歉后,梓也同样说了:「嗯,我才是。」的道歉话语。
漫长的沉默造访。
我算準时机之后,以温柔的口气说道:
「当然,如果是妳不想说的,妳可以不用多说。不过如果妳也想吐露,我都会听妳说,我想这些妳在学校应该都无法启齿吧?」
这台词非常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害羞,有点厌恶。
但梓没有装傻。
「是啊。」她嘀咕道。「如果是你,应该能够接受吧。」
「嗯,儘管依赖我。」
「让我考虑考虑。那我要回去唸书了。」
梓天真地答道,完全不带任何戒心。
结束通话后,我露出笑容。
她果然没有察觉我的真面目。
什么都不知道。
妳哥哥对我做了什么。
她不知道我究竟体验了多么深沉的痛。
‧‧‧
结束跟梓的通话之后,我凝视着一张照片。
妹妹实夕开朗地笑着,那是我伸长了手臂拍下的一张自拍照,实夕和祖母并肩笑着。
十五岁生日。
我虽然每天都会看这张照片,但最近感觉得到内心的蠢动。
实夕在送我生日礼物的时候,确实说了。
说她去摘了这种花。
我记得很清楚,自己一瞬间冷汗直冒,担心那座山难道不是私人土地吗?实夕很得意地说,自己在「山里面发现了」绽放的雪花莲。看了看她脏汙的鞋子,可以证实她所言不假。
但雪花莲并不是日本本土产的植物。
实夕对我说谎吗?为什么?没什么零用钱可以花的实夕,究竟是怎么获得雪花莲的?
「笃人同学,你在看什么?」
突然有人跟我搭话。
我抬头,发现室友就在眼前。安置我的儿童养护设施是採取三人一间房的编製,而跟我同房的室友正勾嘴露出笑容。
「你最近常常偷偷用智慧型手机跟人通话耶,该不会是女朋友?」
「对不起,我不想说。」我拒绝之后起身。「之前我也说过,在我看智慧型手机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
室友一脸不服气地皱起眉头。转入设施已超过半年,至今仍未适应。职员虽然表示希望我把这里当成新的家,但隐隐带着的那种悠哉感觉只会激发我的怒气。
我的家不是这里。
只有祖母和实夕会对我温暖微笑的那个地方才是我家。
室友露骨地表示不满。
我重新想到对方应该只是想表现善意而找我搭话,所以带着赔罪的意思补充说:
「为了保身,不要太跟我有牵扯比较好喔。」
我无视室友的反应,出门慢跑。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我希望能有个独处的场所。
我每天都会慢跑。
这是我从参加田径队的中学时代便养成的习惯。就读全天制的高中时,我也加入了田径队。跑步对我来说并不辛苦,甚至只要一天没有跑步,我就会有点静不下心。
向前大跨一步,感受到地面反弹回来的冲击后,再跨出另一步。脚步声与心跳声配合,刻画出一定节奏。我很喜欢这连贯的感觉。
很可惜,我转学的学校没有运动社团,是一所几乎没有校区的函授学校。一年只会到校四次的高中没有运动社团。
我独自在多摩川沿岸慢跑。
跑步时可以放空,看着河川、感受风的流动,并只要活动双腿便可。
途中遇到一群高中生从对面过来,看起来似乎是我所不知道高中的足球队,体育外套上印有高中校名,他们正出声鼓舞彼此,脸上的表情虽然有几分疲惫,但也看得到伙伴之间笑闹的笑容。
我刻意不要看他们的表情而垂下头,这是我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
与伙伴间相互谈笑的他们在我看来实在太耀眼了,是我永远失去的时光,说穿了,就是嫉妒。
我加强慢跑的步调。
如果途中调整节奏,其实容易造成疲惫。一旦打乱了呼吸和动作的循环,倦怠感会一口气出现,根本没有余力欣赏风景。
觉得双腿发软的我停下了脚步。
我在比原本预定时间的一半就停下了,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纪录。
我边调整呼吸,走在多摩川河边。
走了一会儿,发现一位女性伫立原地,那是一位穿着有些骯髒羽绒外套的中年女性。她挥着手对我说:「笃人小弟,好久不见。」
我无视她,从她身边走过。
她是周刊杂誌记者,是一直纠缠我的烦人女性。
「笃人小弟,可以借我一点点时间说话吗?」
「我没什么好跟妳说。」
即使如此,她仍黏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想跑着离开,但紊乱的呼吸还没完全调匀。
「就因为妳写出的报导,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斜眼瞪了记者。「妳不会知道我承受了多少下流的目光吧。」
四月我曾经答应她採访一次,我因为想要吐露案件对我带来的悲伤,所以没多想什么就接受了她的採访。我努力强调祖母是个多么温柔的人,妹妹拥有如何光明的未来,并诉说这突然造访的不幸有多么不合理。
但报导的内容实在低俗到极点。
标题是──袭击美丽兄妹的悲剧。
佔据大半篇幅的不是案件的详细内容,而是关于我们兄妹的容貌和交友关係。记者表示,我们兄妹都长了一张人人称讚称羡的容貌,并且很受异性欢迎。这是跟案情完全无关的情报。
记者毫不掩饰地写出有关实夕的外貌就够令我不快了,但还不只如此。这位记者竟然在没有徵求我的同意之下就刊登了实夕的照片。
记者把我当成游街示众的罪犯,学长姊和同年级生都以好奇眼光看我,不认识的人会出言安慰我。坐如针毡的状况持续发酵,让我陷入无地自处的感觉。
「你似乎在几个月前转学了呢。」
女记者拚命跟着我。「难道被霸凌了吗?能不能告诉我详细情形呢?」
不要把无聊的想像套在我身上。
「都是妳的报导害的。」我简短回答。「不要再来烦我。」
待呼吸平静之后,我再次奔出。
稍稍加快了步调。
女记者死命跟在我身边。
「笃人小弟,要向社会诉说少年犯罪有多么悲惨,这是必要的啊。如果你不接受採访,我就只能依照我的臆测撰写报导,而你不喜欢这样吧?」
我回头大喊「随妳便」。
「要恨就去恨加害者啊。」她辩称。
啊啊,真令人不愉快。
我加快速度。
为什么连慢跑都无法平静地做完?为什么老是做些追打失去家人者的行为?
我戴起耳机,提高音量,以甚至足以损伤耳朵的大音量来隔绝外界。
我不会再利用这条慢跑路线了。
我甩掉女记者之后,往一个地方去。
那是过去我们一家人所生活的场所,建筑物虽然已经烧光,但土地本身还留着。
我几乎每天都会来。
我坐在庭院角落,随意乱长的树木遮蔽光线,形成一片黑暗,甚至连夕阳光辉都照不进来。
这是眼前一切几乎都染成一片黑的空间,在这里,我才总算能喘一口气。
我取出智慧型手机。当我内心不平静时,我总是会开启一个页面加以确认。
那是针对富田绯色事件,各大新闻网站的留言。
『少年法太宽鬆了!立刻废除!』、『不要保护加害者了,去帮助一下受害者家人吧』、『该从社会上消除加害者』、『都夺走人命了,跟少年法什么的没有关係』、『让加害者父母出来负责啊』、『杀了人却没事,根本不能接受』、『罪犯全都该判处死刑』。
每一条都是我曾看过一次的留言。
当报导刊登在网路上时,我会阅读所有留言。虽然报导内容令我不快,但针对这些报导写下的留言帮了我很多。即使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咒骂言词,却能成为将被撕裂的我的内心支柱。我甚至曾经一整天都在逛新闻网站,沉浸于阅读留言内容。
那些声音都在支持坠入不幸深渊的我。
每个人都对我的际遇忿忿不平,并且同情我。
这一条条留言,驱策着我持续行动。
虽然我无法认同那位女记者写的报导,但能有其他的人的声音传递到我这边,我还是很感谢。
再加上,我可以同意一句话。
──要恨就去恨加害者。
持续行动。
已经被夺走一切,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我,不会停止行动。
没关係,有很多人支持我。
要报仇必须掌握不可或缺的情报,而我得从梓身上问出这点。
幸好计画进行得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