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谷梓似乎说完了。她从包包取出宝特瓶饮料,喝了起来。
安藤什么也说不出口。
灰谷梓陈述的,是渡边笃人和梓相遇,因为少年复仇失败而使两人开始交流,直到发布爆炸预告之前的故事。
「爆炸恐怖行动之前,哥哥真的很老实地告知了我相关内容。我联络笃人,虽然想报警,但笃人在那之前就发布了爆炸预告。之后的事情,应该不用我说了。」
安藤颔首。
如同渡边笃人预测,所有路线的电车停驶,避免了造成人员死亡的大惨案。只不过,渡边笃人被社会认定是恐怖分子了。
听完这段故事之后,安藤说出一件有些在意的事。
「妳包包里面那个,该不会是?」
她手上提的包包可以看见一些笔记本。
梓害羞地「啊」了一声,抱起包包。
安藤问道:「该不会是妳刚刚提到过的日记?」
「嗯,是的。」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让哥哥看才带在身上的。」
安藤理解地点头,并且在自知失礼的情况下说:「能不能让我看看?」
灰谷梓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我想,使渡边笃人出现变化的原因之一是那些日记,希望能让我确认一下。」
灰谷梓犹豫了一下之后同意了,她打开包包,从中取出笔记本。
三本厚重的笔记,全都带有充分使用过的陈旧感。
早上醒来之后,我种植的仙客来花圃被踩烂了。
文章率先映入眼帘。
与哥哥有关的报导刊登出来之后,就一大堆这种事……这样我种的花就全毁了。
一百页的笔记本总共三本,里面填满了文字。
那里写的是少女沉重而痛苦的日常生活。
我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无可奈何。我被霸凌也是没办法的。
营养午餐里面被丢了垃圾,这都是哥哥和自己不好。
我撕碎了哥哥以前的照片,以前的哥哥已经不在了,会保护我的哥哥不在了。
都是没能阻止哥哥的我们一家人不对。不过,即使如此,我们在被哥哥殴打的情况下,死命带他去了医院……却没人认同我们。
哥哥总算更生了,他不会乱打人了──但是因为那篇报导,一切都报销了。妈妈因为悔恨而哭了。
安藤的膝盖开始颤抖。
如同她也承认的,一切的起因都是灰谷谦,而没能阻止他的家人也是帮兇。从日记里的文章内容看来,梓也认同这一点,但里面仍写下了许多无法接受的感情。
如果没有安藤写出的那篇报导──
如果世间能稍微理解自己一家的痛苦──
灰谷梓痛恨哥哥、后悔着自身的过去。即使她对受害者致歉着,仍无法不这么想。
她似乎也跟周围吐露过这样的真心话,即使不对的是哥哥,也不该是我被霸凌。却因为这样引起更强烈的反弹,霸凌只是愈演愈烈。
周遭的教师不会帮助她,因为他们也是灰谷谦的受害者。教师们拚命控制在学校胡闹的灰谷谦、劝诫他,即使被打了也不能马上报警,应该积怨已久了吧。
灰谷梓每天都压抑着想死的心情上学。
她必须儘可能考上好高中,这都是为了能进高薪的公司。灰谷谦犯罪的赔偿金有三千七百万,她没办法搬家或转学。如果有这些钱,就应该拿去赔偿给受害者,这是她和母亲的赎罪方式。
「请不要误会。」
灰谷梓说道。
「这些是写给哥哥看的日记,我没有轻忽受害者痛苦的意思。我能理解哥哥犯下的罪很重大,而部分责任在家人身上这点,也愿意接受非难。」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沉重。
「只是,即使对世间而言是不愉快的事实,但身为受害者家人的我们每天都要呼吸、生活。我也会在笔记本里面写下阴沉的真心话。」
安藤凝视着有时写得工整、有时杂乱的日记。
渡边笃人或许读透了这些内容。他之所以会痛恨毫无责任地欺凌加害者家族的人,应该是受到灰谷梓影响吧。
安藤觉得呼吸困难。
「我已经清楚了妳和渡边笃人之间的事,关于这部分,我有一件事想要表明。」
「什么事呢?」
「两年前,写出逼死灰谷谦报导的人是我。灰谷谦打死的,是我的女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对不起。」
安藤低头致歉。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灰谷谦发出呻吟。
安藤再次抬起头,看到灰谷梓掩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眼神,微微地摇头。
「你为什么要表明这点?」
「因为希望妳能理解,我无法接受灰谷谦杀了人之后还能正常生活的现实。你们加害者家人觉得这一切都很没道理吧?但更觉得没道理的是我们受害者家人,给予加害者更生机会这点甚至让我们痛苦到无法接受。灰谷谦犯下的罪的重量,也包含了这些。」
安藤看着灰谷梓的眼睛说道:
「虽然我觉得不必特地跟妳声明,但希望妳不要忘了这些。」
「……我知道了。」
灰谷梓点头,我不认为这只是形式上的承诺。这应该是她在与渡边笃人相处之中,已经看到厌烦的现实了吧。
「当然,我毫无疑问是思虑不周。虽然我不认为这样做能当成谢罪,但能不能让我协助渡边笃人呢?」
安藤提出协助的建议,灰谷梓低下头致谢。
「我很乐意。」灰谷梓高声说。「老实说,我就是带着这样的打算才来。」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立刻採取行动。如果渡边笃人在我们这样磨蹭的时候遭到逮捕,真不知道真相会被扭曲成什么样。
安藤走近灰谷谦。少年仍躺在地上,瞪着妹妹。安藤把智慧型手机放在他前面。
有件事情需要他立刻确认。
「你说你跟僱主通过一次电话对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不是这个人的?」
安藤用智慧型手机播放一段影片,那是一段被上传到影片网站的某人演讲。
灰谷谦的嘴稍稍动了,看样子心里有底。
他闭上眼说:「我不会说啦。」看样子不会轻易透露。
但这只是无聊的忠诚,这个人有一项非常严重的误解。
「我说,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确实如你所说,假使恐怖行动成功,十七岁的你不会被判处死刑,顶多缓刑成无期徒刑吧。但在那之后,你以为只需要被关个几年就可以假释出狱吗?」
安藤如是问,灰谷谦皱起眉头。
「不是关七年就可以假释吗……?」
「僱主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灰谷谦「嗯」了一声点点头。
应该是少年法第五十八条吧。在少年犯罪的情况下,即使被判处无期徒刑,也可以于七年后假释。只要出示这部分法条内容,很容易让没念过什么书的人信以为真吧。
安藤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这样啊。实际上没这么简单,而且从死刑被缓刑成无期徒刑的情况下,不适用七年假释的规定。无论怎样快,也要关个三十年才可以假释吧。最坏的情况就是一辈子待在监狱里。」
灰谷谦乾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一辈子……」
「你果然不知道。」
安藤很想咒骂为什么。不管是富田绯色也好,灰谷谦也罢,为什么都把杀人看得这么轻易?
「你被僱主骗了,就像你利用了富田绯色的无知那样,僱主也利用了你的无知。」
当灰谷谦察觉这一点,并且想告发僱主的时候,警察应该都已经问讯完了吧。没有人会採信三番两次反覆的证词,僱主不会被捕,只有灰谷谦一个人背负所有罪恶,一辈子在牢里度过。
「灰谷谦,即使这样,你也要包庇僱主吗?」
灰谷谦愕然地张着口。
即使说这样还是不肯招的话,那只能威胁他了。安藤取出方才捡回来的小刀指着他,催促他快说。
「……就是那个人。」灰谷谦不甘心地呻吟。「不会错,就是那段影片里面演讲的人。」
虽然心想怎么可能──原来如此,就是他啊。
儘管事先有猜到,仍是非常惊讶。
安藤原本就觉得那个人在案子发生后的说法很诡异,没想到就是幕后黑手。
安藤将小刀顶在灰谷谦的脸颊上。
安藤勉强压下想拿刀刃,而不是刀背顶着他的冲动。
「虽然我很不爽,但你是重要参考人,所以我不会杀你。记得在牢里好好反省啊。」
灰谷谦不甘心地呻吟着,简直像是野兽的咆哮,真听不下去。「我、我们马上报警吧。」灰谷梓出声道。「既然知道僱主是谁了,或许可以帮助笃人。」
对她来说,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吧。她兴奋着,快嘴说道。
安藤边收起小刀,边劝诫她。
「不,还是不要的好,我们缺乏决定性关键。让更有发言力的人物,速速爆出这项事实比较好。」
毕竟只有灰谷谦指证声音很像,即使通报警察也会因证据不足而无法起诉,甚至可能不会被报导出来。要证明渡边笃人的清白,应该需要花费大把时间吧。比起报警,还有一种更有效的手段。
「发言力,是吗?」灰谷梓复诵,并将手抵在嘴边保持沉默,但她似乎立刻察觉了。「渡边笃人。」
安藤点头。
如果是他的发言,一定会在全日本引起波动。
这项事实甚至让安藤兴奋到起鸡皮疙瘩。
十五岁的恐怖分子直接与逼急了自己的幕后黑手抗战。
与震撼全日本的恐怖行动做出了结的时候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