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历三七八九年六月九日古德领王国王都阿拉尼斯市
从什么开始躲在柱子后头的呢?为什么非得躲起来不可呢?
试着探出头来。
被柱子环绕的圆形中庭的草皮上,摆放着一张白色椅子。阳光洒落在中庭里,无论是草地、树木、泉水,还有椅子,所有的一切都被照耀得闪闪发光。
坐在椅子上的人是母亲。
母亲明明就在眼前,她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可能是因为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其他人在现场的缘故。
有个男孩站在母亲面前。
她认识那个男孩,而且彼此相当熟识。
初次见面是在四岁的时候。男孩当时五岁,年纪比她大一岁。当初是以侍奉父亲的伟大魔法师的儿子这个身分,介绍给她认识。
魔法师的妻子已经去世。不知为何,男孩一直不肯亲近乳母。她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开口建议:「既然如此,何不带他进宫来呢?」
魔法师是父亲的臣子,也是交情甚笃的好朋友。父亲与母亲非常喜欢小孩,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她、比她小两岁的艾琳、刚出身不久的莎拉。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生的小孩都是女孩子,所以才会特别想要与男孩近距离接触吧?
「初次见面,公主大人。我的名字是肯达乌诺斯。」
男孩像这样打完招呼之后,规规矩矩地鞠躬。她还记得男孩看起来小心谨慎、态度像个小大人一般、神情看起来有点慌张。
「……肯达鲁鲁斯?」
「公主大人,是『肯达乌诺斯』。如果很拗口的话,就请您随自己的喜好叫唤我的名字吧。」
「嗯,那么……肯达?」
「这……」
「不行吗?」
「不是的。」
「我可以叫你肯达吗?」
「如果公主大人希望如此,就请您如此叫唤我的名字吧。」
「我知道了。啊,还有,我的名字叫做桃乐丝。」
「遵命,桃乐丝大人。」
「……大人。」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男孩在八岁时开始到魔法学校上学,改称自己为「卡尔亚」。捨弃旧名,以魔法师的身分获得重生。据说人们会利用这个方法来成为魔法师。
成为魔法师卡尔亚以后,男孩还是跟往常一样喜欢装模作样。年纪明明与她相差一岁而已,男孩却表现彷佛年长十岁般的成熟模样。她非常讨厌这一点,偶尔会感到怒不可遏,不过,卡尔亚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以她也只能默默容许。
而且,她还有两个妹妹。她必须当个好榜样才行。
当国家发生问题的时候,不能给侍奉父亲的众臣添麻烦。
在国民面前现身之际,必须表现出最完美的一面。
所以会完成她各种要求的人,只有卡尔亚。会专心倾听她说话的人,也只有卡尔亚。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像这样躲在柱子后头呢?
一定是因为母亲在场的缘故。
母亲正在对卡尔亚说话。
卡尔亚偶尔会边点头边做出回应,努力保持严谨有礼的态度。
不过,母亲突然伸出手。卡尔亚没有抵抗,被拥抱入怀,整个脸埋进母亲丰满的胸部。她也常常被母亲拥抱,所以深知那种触感。母亲的胸部很柔软,触感非常舒服,会让人一直渴望被那种感觉包覆。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里盈满泪水。
与母亲不同的乾扁、平坦胸部,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
这种痛楚是什么呢?
虽然很痛心,却也带着一点点喜悦。
卡尔亚从来不知「母亲」为何物。说不定,他其实很想被自己的母亲如此拥抱。
卡尔亚,真是太好了呢,卡尔亚。
明明打从心底感到喜悦,但是总觉得有些寂寞。
——然后,母亲的表情突然扭曲。
「伊芙席罗拉大人……!?」
卡尔亚大叫出声。
母亲正在流泪。是在哭泣吗?不对。好奇怪。是黑的。
眼泪是黑的。
母亲发出悲鸣。但是她却听不见母亲的声音。她从柱子后方冲出来,朝着母亲的方向跑过去。但是不论怎么跑都无法前进。卡尔亚似乎想要唤人来帮忙。没有任何人来帮忙。母亲流着黑色眼泪,不断尖叫吶喊。中庭的草地开始枯萎。阳光被遮掩。泉水乾涸。椅子在转眼间变得破旧不堪。乌云在天空中捲成漩涡。柱子产生龟裂。王宫逐渐崩坏。母亲正在哭泣。她听见了哭泣声。刚才明明还听不见的。好奇怪。
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大声哭喊的声音,而是有人在啜泣的声音。
谁在哭泣呢?
是我吗?
还是、其他人……?
——是吗?
原来是梦。
桃乐丝做了一场梦。
自己睡着了吗?不对。桃乐丝想起来了。自己被粗眉男殴打之后,丧失意识。
已经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因为眼睛被蒙住。全身无法动弹。手已经麻痹。双手双脚被绑起来的桃乐丝,正躺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好难过。都是因为嘴巴被布条绑起来的缘故。
周围传来哭泣声。不止一人。那是许多人的啜泣声。听起来不像是大人的声音。应该是小孩子的声音吧?他们一定是被那些无袖男抓来的孩子们。
桃乐丝也被抓住,然后与孩子们一起被关在这间不知位于何处的房间。目前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听见除了啜泣声之外的其他声音。伴随一阵嘎吱声响,大门开启。有人进入房间里面。複数的脚步声。还有,这是——狗的低鸣声……?
「佩罗,你在那里等。」
传来年轻男孩的声音。是小孩子吗?那是一位少年的声音。
汪!汪!汪!狗狗回答道。
「乖孩子。」
门被关闭。四周似乎变得稍微明亮一点。应该是煤油灯之类的光线吧。
「脸。让我来拜见她的容貌吧。」
少年说完这句话之后,有人在桃乐丝身旁蹲下来,以粗鲁的动作伸手扯下蒙眼布条。
扯下桃乐丝的蒙眼布条的人,是个把捲曲黑髮编成许多根细辫子的男人。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叫做「雷鬼头」的髮型。由于肌肤是棕色的缘故,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是从无袖上衣露出来的粗壮手腕布满许多刺青。
桃乐丝迅速地环顾整个房间。
大约六平方公尺的正方形空间。角落堆有许多个木桶,其上头层层叠放了好几个麻袋。没有窗户。这里应该是仓库吧?有一盏油灯放置在地板上。现场的小孩人数超过二十个人以上。女生占多数。大家都被布条蒙住眼睛、摀住嘴巴,手脚也被绑起来。
进入房间里的人,似乎就是除了那些小孩之外的其他四个人。
雷鬼头男、以及拥有灰色头髮的红眼少年。那名少年浑身散发出傲气、长得眉清目秀,其鲜红的眼瞳固然使人吃惊,但是站在少年后方不远处的高个子女性,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插图)
小麦色的肌肤不是罕见肤色,但是她的发色居然是粉红色,眼睛则是鲜艳的橄榄绿,而且身上还穿着相当暴露的衣服,让同样身为女性的桃乐丝都不禁想要挪开视线。长腿、丰胸、柳腰——总而言之,她的身材惹火,容貌艳丽,全身上下散发性感气息,光是看着她就会使人心里小鹿乱撞。
拜她所赐,桃乐丝差点忘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最后一人是名毛髮浓密的巨汉。男人拥有彷佛可以将所有东西一口吞下的大嘴巴。这是桃乐丝第二次与这名外型总会让人联想到「狼」的男人相遇。
眼前的男人曾经想要抓走梅莉,却遭到桃乐丝与卡尔亚的阻挠。可能是受到卡尔亚的魔法攻击而被烧伤的缘故,男人全身上下贴满药膏。
「光只有眼睛是看不清楚她的长相的。把她嘴巴的布条解开。」
在少年的一声令下,雷鬼头男人解开桃乐丝嘴巴的布条。感觉稍微舒服一些,但是嘴巴四周沾满口水,变得黏答答的。就在桃乐丝準备开口抱怨之际,蹲在眼前的少年突然抓住桃乐丝的头髮。
「好、痛……」
被强迫抬起头来,与少年四目相交。
不是普通的红色。
是绯红色。
令人联想到鲜血、色彩强烈的颜色。
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扬起嘴角。
「不错。虽然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不过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价钱……?」
桃乐丝皱起眉头。
「啊,对了,是『树根』吗?(译注:日文中,「价钱」与「树根」的读音相同,皆念成「NE(ね)」。)」
「价钱怎么了?」
「我不是植物,所以不会有树根。我原本就是在没有生长树根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的。」
「你在说什么啊?」
「我才想问你在说什么呢?」
桃乐丝突然试着用力摇头。原本被抓住的桃乐丝的头髮从少年手中散落。少年似乎鬆开了手指。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我没有可以告诉你这个家伙的名字~!」
「你没有名字,不会感到很困扰吗?」
「……嗯,现在、真的觉得有点困扰。」
「那么,我帮你取个名字吧,好吗?」
「当然不好!话说回来,事情根本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不然是怎样?」
「没有名字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我当然有名字啊!」
「原来你有名字啊。那么,一开始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嘛。」
「本大爷的名字是杰克!」
少年突然把脸凑近桃乐丝。
「杰克•拉法罗。给我牢牢记住了!」
「啊,嗯。我会记住的。」
虽然如此回答,不过因为事出突然,桃乐丝并没有听清楚。
「呃……茄、茄克?」
「杰克!杰克•拉法罗!你这个鸟头!(译注:在日本有「鶏は三歩歩けば忘れる」的说法,也就是「走完三步后,鸡就会忘却所有的事情」。因此「鸟头」这个字词也被拿来讽刺他人的记性连鸡都不如。)」
「我不是鸟。」
「这种事情看也知道吧!」
「刚刚说我像鸟的人,明明就是你!」
「我才没有说你像鸟!我说的是『鸟头』!」
「不像鸟的头,一般人不会称之为『鸟头』。如果拥有看起来像鸟的头,按照逻辑来说就是鸟。不对吗?」
「所以说——」
「杰克。」
粉红头髮的女人从背后的刀鞘拔出刀,朝着杰克与桃乐丝之间的空隙挥下去。那是一把刀身弯曲、长度很长的刀子。
「不準跟她嬉戏玩闹唷?能跟杰克一起玩耍的人,只有爱芹。」
「啊啊?我才没有跟她玩呢!」
「有。」
自称爱芹的粉红头髮女人,用手指指向橄榄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