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就是这个。」
我从唐吉诃德卖场杂乱的架上拿起一个小盒子。红色包装上有金色的龙直飞天际的图案,以及「中年活力!蝮蛇饮料」的文字。
「那个人喝这种东西要干什么……」
夏美的脸像漫画的对话框般浮现在脑海中,我红着脸猛摇头,接着又将备忘录上的「强效印加萝蔔」、「迎向明日的鳖」、「高丽人蔘Mega MA」等放入篮子里,依照须贺先生的吩咐领了收据(真小气),结账后走出店。话说回来,他的神经粗到能请人代买这些东西,却还有宁愿喝这些东西也要取回的东西吗?我想起须贺先生掺杂白髮的头髮,心想年龄增长感觉满悲哀的。他应该是四十二岁吧?我还不太了解成年人对于年龄的感受,不知道那是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
购物结束后,我没有回到巴士站,而是走入歌舞伎町的巷子里。这条巷子狭窄到必须收起伞才能通行,两侧墙上如同植物藤蔓般攀附着室外机、电錶、排水管等。周遭已经没有路人,脚边却散落着烟蒂,墙壁和配电盘被贴纸和涂鸦覆盖。
「啊,在这里!」
瘦巴巴的小猫发出沙哑的「喵~」叫声走过来。
「小雨!你过得还好吧?」
我从口袋拿出营养棒蹲下来递出去,小雨便灵活地用前脚像双手般接住。「好厉害!」我朝着狼吞虎咽的小猫背部说。每次到新宿买东西或採访,我就会来见小雨。从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一开始像小型宝特瓶那么大的小雨,感觉也大了一圈。七月即将结束,这个夏天依旧持续下雨。
「没关係,这个工作很简单的!」
当我走出巷子撑起伞时,听到男人的声音。两名大个子的男人紧跟在一名穿着无袖上衣、低垂着视线快步走路的少女身后,经过我的面前。
「来试试看嘛!今天就能给你薪水。我们的店就在附近。」
以嘲笑般冷淡的声音说话的金髮男人,以及绑两条马尾、一双大眼睛里黑眼珠居多的少女——这两个人我好像都见过。
巷子里是宾馆街。往前走一些,有一排屋檐很低的长屋风格楼房。那里就是我在一个月前睡着的地方。绑两条马尾的少女和金髮耳洞男等人在那家店前面谈话。那些男人似乎正在劝说犹豫的少女,我下意识地追蹤他们来到这里,躲在阴影中窥探状况。
怎么办?
该开口吗?要去救她吗?我想起那天在麦当劳,少女说「你连续三天的晚餐都只有那个吧?」的声音与笑容,既像责备又像是在鼓励我。
「可是——」
也许她并没有抗拒。他们可能本来就认识,正在讨论工作的事情。
「啊!等一下……」
突然听到少女类似悲鸣的细微声音,我望过去看到金髮耳洞男搂住少女的肩膀,硬是要把她带进店里。我丢下伞,来不及思考就冲出去。
「哇!干什么!」
我强硬地介入金髮男与少女之间。
「走吧!」
「咦?」
我抓起少女的手,头也不回地奔跑。
「喂!你给我等等!」
背后传来那两个男人的声音。我拚命奔跑在不熟悉方向的街道上。少女以困惑的声音开口:
「等一下,你……」
「不要说了,快跑!」
晚点我会好好说明,我不是可疑人物,不用担心——我连这样告诉她的时间都没有。头髮和T恤被雨淋湿而变得沉重。我们明明已经跑出宾馆街,不知何时却又跑入另一条宾馆街。
「哇!」
两人组当中的一人从前方的巷子冲出来。糟糕,会被包夹——我刚这么想,就遭人从后方使劲拉住衬衫领子。
「这个臭小鬼!」
我从背后被推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金髮耳洞男骑到我身上,调整呼吸之后,轻轻拍打我的脸颊说:
「喂喂喂,你这小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嘲讽,接着他举起右手。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这回我被用力打了一巴掌。我努力按捺疼痛与恐惧,大声喊:
「她不是拒绝了吗?」
「……啊?」对方发出错愕的声音。「你是笨蛋吗?我们跟那女的已经谈好了。对不对?」
我惊讶地看着那名少女。她尴尬地低下头,另一个男人站在她身旁。
「咦……」
怎么会?脑袋一片空白。那么,我做的事情到底是——
「嗯?你该不会是上次在我们店门口睡觉的那个小鬼吧?」
金髮男似乎现在才发现,然后自以为理解地呵呵笑着说:
「怎样,你是来找我报复的吗?」
我的颧骨发出「铿!」的声音,这回是被拳头揍了。我感到眼底剧烈疼痛,全身的知觉麻痹,口中扩散着铁的味道。「拜託,住手!」少女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传来,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窝囊,另一方面又萌生相反的愤怒情绪。这时,右手指尖触碰到当作护身符插在腰间的玩具枪。
「可恶……」声音在颤抖。「走开!」我瞬间抽出枪,指向金髮男。
那两个男人吓了一跳,接着彼此相视而笑。
「哈?那是玩具吗?这家伙真的是笨蛋。」
大颗的雨点落在我拚命瞪着金髮男的眼球上。不知何时已经下起大雨,视野因为雨水而模糊,心脏发疯似地鼓动。男人的笑声溶解在雨水中,彷彿越来越远。
——砰!
我扣下扳机。沉重的轰然巨响钻入耳中,弹壳掉在地上发出「锵」的声音,周遭瀰漫着火药气味。
金髮男后方的路灯被打碎了。
这是真枪。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枪口。
首先恢複清醒的是少女。
「站起来!」她抓住我的手。金髮男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我便从他身体下方钻出去。我们拔腿奔跑,逃离现场。
我们的喘气声在水泥墙间形成回声。
脚下的地板上有很深的水洼,从破窗户吹进来的雨水在水面不断製造波纹。
她带我逃入的这个地方,是从新宿越过一个平交道、位在代代木站附近的废弃大楼。在热闹的街上,只有这栋住商混合大楼孤单地矗立着,腐朽为褐色。外面的喧嚣声几乎不会传到室内,只能依稀听到山手线宛若来自异世界的声音。我们所在的房间似乎曾经是餐饮店,周围的杂草间散落着生鏽的圆椅、餐桌、餐具和料理工具等。
我们有好一阵子无言地调整呼吸与心跳,接着少女突然开口:
「……你干嘛多管閑事?你把这个当作是汉堡的回礼吗?」
掺杂着恐惧与愤怒的声音回蕩在昏暗的空间里。少女瞪着我,我说不出话来,少女又继续逼问:
「刚刚的枪是哪来的?你是什么人?」
「那是……捡来的。我以为是玩具……」
少女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我拚命地继续辩驳:
「我只是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想说吓一吓他,不是真的要——」
「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拿那种东西对人射击?你搞不好差点杀死人了!」
我停止呼吸。
「真不敢相信!好噁心。超差劲的!」
少女狠狠地说完,大步走向门口。湿湿的脚步声粗暴地回蕩在墙壁和天花板间。少女即将走出房间,而我只是獃獃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的每一步,都逼迫我看清自己做的事。她说得没错。我一直拿着那种东西当护身符,以为自己变强了,搞不清状况就逞英雄,朝着别人扣下扳机——搞不好差点杀了人。
我几乎反射性地丢下枪,连一秒钟都不想再持有它。枪撞上墙壁、发出尖锐声响的同时,我在原地跪下。我紧紧闭上眼睛,已然无法站立。来到东京的决定、兴奋度过的这几个星期,感觉都像是愚蠢的错误。被殴打的脸颊彷彿现在才想起来般开始疼痛,配合心脏跳动阵阵增强痛楚。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蜷缩在原地。
过了一阵子又听到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到少女站在面前。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沮丧地垂下视线。我不禁询问:
「你为什么——」
「……我之前的兼差工作被炒鱿鱼了。」
「……咦?该不会是我——」我心想,该不会是因为她给了我汉堡。
「不是因为你的关係……」
少女说完,忽然又以辩解般细微的声音说:
「所以说,我需要可以赚钱的工作……」
「对不起,我……」
我又说不出话来。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状况。我忽然感到眼睛热热的,连忙忍住,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
「呵呵。」
这时听到轻轻的笑声,我惊讶地抬起头。少女俯视我的脸,大眼睛温柔地眯成弧形。
「会痛吗?」
她用指尖抚摸我被揍的脸颊。
「咦?不会……」
少女似乎又觉得很滑稽,笑了出来。
「你是离家出走吧?」
「咦!」
「这种事当然看得出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嗯,差不多……」
听我这样回答,她忽然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说:
「好不容易来到东京,却一直在下雨,很可惜吧?」
「咦?」
「你来一下!」
少女以小孩子般自然的动作牵起我的手。
我们爬上生鏽的铁制逃生梯,来到大楼屋顶。
地板的磁砖碎裂,地面长满绿色的杂草,细细的雨丝笔直落下。远处有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形形色色高楼大厦,形成灰色的剪影。
「马上就会放晴了喔。」
「什么?」
我不禁抬头仰望天空,看到灰色的乌云和依旧下着的雨。我转向少女,看到她双手交握,宛如祈祷般闭上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到一半就停下来。
少女正微微发光。不对,是来自某处的淡淡光线照射在少女身上。不知何时颳起的风,吹起少女的两条马尾。光线逐渐变得强烈。少女的肌肤和头髮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该不会是——
我抬头仰望天空。
「哇啊!」
头上的云层分开,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闪闪发光的雨点变得稀疏,就像缓缓关上水龙头般,雨停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好像重新涂上色彩,变得格外鲜艳。蓝色的窗玻璃、雪白的外墙、原色的招牌、银色的轨道、宛若散落的点心般色彩缤纷的汽车——东京充满了色彩。大气中不知不觉瀰漫着新鲜的绿草芬芳。
「晴女……?」听到我愚蠢地脱口而出,少女回以笑声。
「我叫阳菜。你呢?」
「……帆高。」
「几岁?」
「呃……十六。」
「哦。」
少女歪着头,从下方盯着我,接着又露出笑容。
「原来你比我小。」
「咦?」
「我呀,嗯~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什么?看不出来!」
我不禁说出内心话。由于她长了一张娃娃脸,让我以为她顶多跟我同年或小一、两岁。这回她发出「哼哼」的得意笑声。她的所有笑容都带有阳光般的色彩。
「对年长者说话要用敬语才行!」
「什么?」
「呵呵。」
少女愉快地仰望天空,直直地举起右手,像是要朝着天空伸懒腰。手掌形成很深的影子,落在少女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