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份企画案啊?的确有收到。』
编辑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这么说。我在电话中听到有人喊:『坂本先生,请过来一下。』
「啊,很抱歉,可以稍等一下吗?」
坂本放下听筒,发出刺耳的「鏮」一声。
我单耳听着编辑部忙碌的吵杂声,心想这下子又不行了。我考虑乾脆挂掉电话,但毕竟还是不能这么做。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听到的是雨声与低调播放的串流广播声音。
『昨天晚上举办神宫外苑烟火大会,都心一带奇蹟似地遇上晴天。不过今天却像是反作用一般,再度出现豪雨。都心现在的气温是二十一度,大幅低于往年,凉爽的气温不像是八月的天气。创下纪录的连续降雨日数和冷夏,导致农作物价格高涨。莴苣一公斤的价格接近去年的三倍——』
我按下停止键切断广播,这时坂本终于回到电话旁。
『须贺先生,让你久等了。呃,是关于先前收到的企画吧?嗯~很抱歉,依开会的结果,我们没办法挪出版面……』
我用红色原子笔在企画案标题上打叉。「追蹤传说中的晴女!异常气象是盖亚的意志」没被採用,另外还有「沉睡于歌舞伎町的弁天与龙神之黄金传说」、「寻找通往里世界的电梯」、「东京铁塔是通往灵界的电波塔」等等也都打叉。我对几家杂誌社提出企画案,本周通过的只有「四十多岁的记者卖命採访!强精葯完整报导」。
「这样啊……不会,好的,下次我一定会努力,请多多指教。」
我按捺情绪轻轻挂上听筒后,自然而然地啐了一声,粗暴地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到一盒香烟。我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这时听到铃铛的声音。
——喵~
小雨跳到桌上。这是帆高擅自捡回来、饲养在办公室的小猫。它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铃铛,抽动鼻子闻了香烟前端的气味,再度发出「喵~」的叫声,用玻璃珠般的眼睛凝视着我。
「……干嘛?」
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责难,叹了一口气,把还没点燃的香烟折成两半,丢到垃圾桶里。事实上,我正在挑战不知第几次的戒烟。我想起戒烟理由,一鼓作气地再次拿起听筒,下定决心拨打间宫太太的电话。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一板一眼的声音:
『喂,这里是间宫家。』
光是听到声音,我就觉得好像被那位高雅的老妇人责骂。我努力伸直驼起的背,打起精神一口气说:
「间宫太太,我是圭介。很抱歉好像在催促您,不过上次拜託的面谈——」
『又是这件事?』间宫太太喜怒不形于色地说。『我不是拒绝过了吗?她不能在雨天外出。』
「间宫太太,我也有见她的权利——」
『这种天气让她外出,要是气喘变严重了怎么办?下个周末反正也会下雨吧?』
我忍住差点冒出来的叹息。这个人总是这样。
「那么,如果是晴天呢?」
『啊?』
「周末如果是晴天,可以让我们见面吗?」
我看着雨水,说出想了很久的提议。我也觉得自己说了很蠢的话。
『……这场雨下这么久,大概有好一阵子都不会放晴。』
「所以我说的是万一放晴的状况。我会开车到大厦楼下去接她。」
『……到时候再说吧。』
间宫太太说完就挂断电话。
「小圭,你太慢了!这是很重要的採访耶!」
我坐进本田的轻型车,等得不耐烦的夏美便这么说。我们正要去採访夏美约好的对象。这家伙的工作是我的助理,不过她的个性原本就喜欢与人交际,比我更热心进行採访工作。我连回都懒得回,默默坐在副驾驶座,大剌剌地把脚放在仪錶板上。
「哎唷,脸真臭。工作的企画案被拒绝了吗?」
她猜中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摆着臭脸问:
「帆高呢?」
雨刷忙碌地擦拭着前窗玻璃上的雨水。
「因为有别的兼差工作,没办法来?」
我打开手机的位置分享应用程式,浅蓝色的GPS图案显示着现在位置。我们正沿着新目白路往西前进,帆高的现在位置则在隅田川以东的曳舟附近。那里是下町插图zhu。他在那种地方打工?
注:「下町」 原指地势低洼、靠近河岸或海边的地区。江户城于今日东京筑城时,出于军事等考量建于台地上,因此武士住所多半集中在台地,外围的低洼区则是庶民的商铺及住所。所以下町即是传统庶民区。靠近东京湾的上野、浅草等均属于下町。
「那家伙最近常常跷班。」
「有什么关係?反正本公司最近也满閑的。」
握着方向盘的夏美毫不在乎地说出伤人的话。没错,K&A企画公司的工作最近的确减少了,而且夏美到现在总算开始求职活动,今天也穿着正式的衬衫和窄裙。她的外表很抢眼,又有让现场气氛活泼起来的能力,如果认真去求职,一定很快就能得到成果。即使如此,她任性地来又任性地走,实在让人火大。
「竟然擅自捡猫回来养,明明是借宿还那么厚脸皮。」
我把对夏美複杂的不满情绪宣洩在帆高的行为上。但事实上,我自己也老是叮咛夏美「快点去找家正当的公司上班」。夏美本人以从容的表情回应:
「跟你一样吧?」
「啊?」
「你没办法丢下他不管吧?因为跟自己很像。」
「……什么意思?」
夏美握着方向盘,仍旧看着前方回答:
「所以说,帆高大概是把小雨这只野猫的境遇跟自己重叠在一起,就跟小圭捡回帆高的理由相同。」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压下想说的话,臭着脸看向窗外。湿答答的灰色街道往后方流动。
「对了,你到底付给帆高多少月薪?」
她突然询问,我便无言地竖起三根手指。夏美惊讶地喊:
「什么?才三万?太便宜了!」
咦?
「不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支支吾吾地说:「三千……」
「什么!」夏美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兇狠。「你是认真的吗?月薪三千?太便宜了!根本是超级黑心企业!你会被告到劳动局喔!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会去告发。不对,连我都想去密告了!」
车子的速度加快,夏美不断追过前方车辆。我冒着冷汗辩解:
「可是我有给他饭钱,住宿又免费,手机费也是公司出的,还让他把猫带回来养……应该没关係吧?」
「天啊!」
夏美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瞪着我。
「怪不得他要找其他地方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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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檐低矮的日式平房集中的区域后方,出现巨大到惊人的晴空塔。在那后方,云层变得稀薄,露出太阳。
「哎呀,没想到真的放晴了。」
委託人立花富美女士仰望屋檐外的天空,钦佩地说。
「你们好厉害,停掉这个工作太可惜了。」
富美婆婆的年纪跟我的祖母差不多,是一位典型的下町老太太,说话充满活力。我和富美婆婆并肩坐在缘廊。阳菜在小小的庭院中祈祷天晴,凪则替她撑起晴天娃娃伞。我望着两人的背影回答:
「上次烟火大会被电视拍到之后,就接到大量的工作委託。」
电视新闻在报导烟火大会时,以「网路上流传的晴女!」为标题,映出了阳菜的身影。虽然只是穿着浴衣的少女在大厦顶楼祈祷的短暂空拍影像,但是效果非同小可。晴女网站涌入大量委託案件,伺服器被迫暂时关闭。关闭前寄来的大量委託几乎都是冷嘲热讽的内容。
「我们没办法应付那么多工作。今天的这件委託和下周末的委託是之前就预约的,结束这两件工作之后,我们打算休息一阵子。她好像也有点累了……」
没错。阳菜虽然依旧充满活力,但是最近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些微的阴影。
「咦?有客人吗?」
我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有个男人从放置佛坛的房间走过来。
「泷,你来啦?」
富美婆婆的表情变得柔和。被称作泷的这名青年发色偏浅,看起来很温柔。我猜他大概是富美婆婆的孙子。
「今天要举办盂兰盆节的迎魂仪式吧?我想说要来帮忙。不过你的客人还真年轻。你们是我祖母的朋友吗?」
他以稳重的声音询问我们,三人便异口同声地说「你好」。
「老公的『初盆』,至少希望能够放晴啊。」
「哦?啊,雨真的停了,祖父以前就是个晴男嘛。」
泷笑着穿上凉鞋,进入院子。我和富美婆婆从缘廊看着他点燃火柴烧起苎壳插图zhu的背影。
注:苎壳 剥掉皮的麻茎,用途为焚烧迎魂火及送魂火。
「如果下雨的话,他大概也不方便回来吧。」
「回来?」
从院子回到屋内、不知何时开始替富美婆婆捶背的凪问。这个男生每次都很自然地就和委託人打成一片。
富美婆婆舒适地眯起眼睛说:「盂兰盆节是死人从天上回来的日子。」
「初盆是指死后最初的盂兰盆节吧?」站在青年旁边的阳菜询问。
「对呀。」
「那我妈妈也是初盆……」
果然——我现在才知道。苎壳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燃烧,白色的烟袅袅上升。富美婆婆问阳菜:
「你妈妈也是在去年过世的吗?」
「是的。」阳菜和凪点头。
富美婆婆温柔地说:
「那你们也一起去跨过迎魂火吧。妈妈一定会守护你们。」
「好的!」
迎魂火冉冉升起,好似被吸入云层缝隙空出的一块蓝天。
「我老公会乘着那道烟,从对岸回来。」
「对岸?」
「就是彼岸。天空从以前就属于不同的世界。」
阳菜举起手一直凝视着天空。我忽然想到晴女眼中的天空不知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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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风的龙悠然飞翔在天上。
巨大鲸鱼从云层探出头,周围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天空之鱼,好似乘着潮流。
「据说这是天气巫女看到的景象。」
这间神社的神主以无比沙哑的声音说话。夏美拿着正在录影的手机,发出感叹的声音。
「这幅画真的好神奇。鱼飞在天上!还有龙!那是富士山吧?那上面也有龙。天空中到处都是生物。」
「真是壮观。」
我也这么说。这间神社的天顶画的确和常见的云龙图很不一样。虽然是画着龙的天顶画,但主题看起来不是龙。圆的周围画了一圈山脉,连同汹涌的云朵及鱼群,看起来好像共同描绘出一个世界观。笔触比水墨画更细緻,接近大和绘。这间神社据说是在日本也很罕见、祭祀气象的神社。对于能找到这种採访对象的夏美,我感到有些钦佩。
「没错吧?」神主也显得很高兴。在神主旁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小鬼,看起来像是刚从社团活动回来,对我们漠不关心地玩着手机游戏,大概是负责看护爷爷的孙子吧。
「天气巫女是不是像祈祷师那样的人?」
我问神主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答。接着他用怒吼般的大嗓门问:
「啊啊?你说什么?」
神主的外表与沙哑的声音相符,显得很苍老,不过看样子他连耳朵都不太好。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几岁了。
「是不是像祈祷师那样的人?」
夏美大声替我转达。神主停了半拍后,连连点头说:
「嗯。巫女的工作就是要治疗天气。」
「好可疑……」我不禁喃喃自语。虽然是很适合神秘学杂誌的报导,但「追蹤传说中的晴女!异常气候是盖亚的意志」这个企画已经被拒绝了。我还没有告诉夏美这件事。夏美兴緻盎然地询问神主:
「要治疗的,就是像今年这种异常气候吗?」
「……啊啊?这哪里算是异常气候!」
神主不理会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到的我们,自顾自地激动说道:
「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提到观测史上第一次,擅自惊慌失措,实在太窝囊了。观测史上第一次?从什么时候开始观测的?顶多也才一百年而已。你们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吗?是八百年前!」
「八百年前?」
夏美高声喊,我也不禁目瞪口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鎌仓时代。以云龙图来说,该不会是日本最古老的吧?神主此时不断咳嗽,孙子抚着他的背说:「阿公,你不要太兴奋了。」
神主好不容易停止咳嗽之后,继续说:
「所谓的天气,其实就是上天的脾气。上天的脾气不会管人类方不方便,不能用正常、异常来衡量。我们人类只是寄宿在潮湿而蠕动的天地之间,紧紧依附着避免被甩落。以前的人都很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