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吹乾头髮的吹风机,雨声便彷彿重新获得生命,再度传到我耳中。雨声穿透薄薄的屋顶和墙壁,回蕩在房里,简直像一群粗暴的小矮人同时在敲门。
「去年在我妈妈过世的不久之前——」
我们的伞被风吹走,全身淋湿回到公寓。阳菜先去淋浴,接着我也借了淋浴间。
「我曾经一个人爬到那栋大楼的屋顶。」
小小的洗脸台前方,有两个杯子和两根牙刷、洗面乳、护手霜、止汗喷雾、髮蜡等。我抬起头,看到自己獃滞的脸孔映在镜中。
「那里简直就像光的水洼。从云层间只透下一道阳光,照亮那块屋顶。那栋废弃大楼的屋顶长了一大片花草,有小鸟在唱歌,还有硃色的鸟居,在阳光下发光。」
阳菜那一天双手合十,穿过了鸟居。
神啊,求求您。
希望雨能够停止。希望妈妈能够醒来。希望三人能够再一次一起走在晴空下。
雨声突然中断。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晴空的正中央。
她在那里看到云上的草原,以及闪闪发光的天空之鱼在游泳。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鸟居下方,天空已经放晴了。那是久违的晴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
在淋着雨回家的路上,阳菜告诉我。
「——好像跟天空联繫在一起了。」
叮咚!
突然的声音让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是门铃在响。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有人造访阳菜的公寓。选在这种时间,不知道是谁?我有些迟疑地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阳菜正在窥探玄关的猫眼。
「帆高,躲起来!」
她迅速地对我低声说道,我连忙再度关上门。门铃又响了一次,从玄关传来女人的声音。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们是警察——」
内心骚动不安,心跳加速。我听到阳菜打开门的声音,接着传来似乎是女警的声音以及男人粗厚低沉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问:「你看过这名少年吗?」心脏差点蹦出来,全身冰冷,同时失去力量。
他们找的是我。我心想怎么可能,但脑中冷静的部分也觉得理所当然。这种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这样。
「你可以更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吗?这个少年在这附近被目击好几次。」
「没有,我没有看过……这个人怎么了?」
「我们有些事情想问他。」男人以不悦的声音说。「而且他是离家少年,他的双亲已经提出协寻失蹤者的申请。」
膝盖宛若变成别的生物,无法抑制地颤抖。
「还有,天野同学。」女警的声音说,「你和念小学的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吧?」
「是的。」
「这样其实也有点问题。没有监护人陪伴,只有未成年人独自生活——」
「可是!」
阳菜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们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听到玄关的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警察似乎暂时先回去了。我缓慢地调整呼吸,走出洗手间。阳菜仍旧站在玄关前方,背对着我低声说:
「他们说明天会再和儿福机构的人一起过来。」
遇到危机的不只有我,阳菜姐弟也面临重大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一个问题。阳菜转头,以憔悴不堪的表情说:
「怎么办……我们会被拆散!」
「——啊!」
这时,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我拿出手机,看到打来的是须贺先生。
我悄悄打开大门,探出头环顾四周。昏暗的公共走廊上没有人影。巷子的尽头,隔着越来越大的雨,可以看到路灯照亮须贺先生的车。
「帆高,不好了!警察——」
我跑向车子,凪前辈从前座打开门对我说。
「嗯,我知道。前辈,你先回去吧。」
我坐进车子,关上车门。须贺先生坐在驾驶座,把帽檐压得很低,戴着黑框大眼镜。他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须贺先生?」
「哦,你问我这身打扮?」他看着前方,以平常的嘲讽口吻说话。「我在隐藏身份。」
我无言以对。汽车音响的广播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播报气象:『日落之后,气温急遽下降,都心现在的气温是十二度,创下观测史上八月最低——』
喀嚓。须贺先生关掉广播。
「……刚刚警察也来了我的办公室。听说他们是当作未成年诱拐案件在调查。我坚称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定在怀疑我。」
「诱拐案件……」
「听说你的父母亲提出协寻失蹤者的申请。真是为孩子着想的好父母。」
须贺冷笑一下,然后突然压低声音继续说:
「还有,他们说你有枪。这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
「警察拿监视器画面的照片给我看,地点是在停车场的角落。虽然是放大之后画质粗糙的照片,可是拿枪指着大人的小鬼的确有点像你。」
我无法顺利呼吸、胸口疼痛,努力挤出辩解之词:
「那是……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被流氓找碴的时候想要吓吓对方……已经丢掉了!」
「真的假的?」须贺先生露出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的笑容。「警方怀疑你非法持有枪械。」
我吓得面无血色。须贺先生摘下帽子,戴在我头上。
「这个给你,当作遣散费。」
遣散费?我虽然听见他的话,却无法理解句子的意义。须贺先生依旧没有看我。
「你不要再来我家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诱拐犯。」
雨点打在引擎盖上,听起来像连续击鼓声般激烈。
「我正在申请接回女儿——说来很难堪,我在老婆过世后,曾经一度变成废人。当时女儿被我老婆的双亲夺走监护权,现在我正在跟他们交涉。为了顺利接回女儿,收入和社会评价都很重要。现在是很敏感的时期,抱歉。」
我知道须贺先生在等我的回答,虽然知道却说不出话。须贺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之轻,让我感到受伤。
「……你还是明天就回家吧。这么一来就全部恢複原状了。不是很简单吗?只要坐渡轮就行了。」
须贺先生拿出钱包,点了点钞票。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把几张一万日圆钞票塞到我手中,然后总算看了我的脸。我脸上一定挂着想哭的窝囊表情。须贺先生从刚才就一直没有称呼我的名字。
「——少年,你也该成熟点了。」
我打开公寓的门,看到房里散落的东西。姐弟两人正在把行李塞进背包里。阳菜没有移开落在手边的视线,对我说: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咦?可是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是——」
「只要跟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凪前辈开朗地说。
阳菜慈爱地瞥了前辈一眼,再度把视线落在手边。
「帆高,你在被警察辅导之前,最好还是回老家吧。毕竟你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连阳菜都说出和须贺先生同样的话。雨声越来越大。阳菜看了看我,露出安抚小孩子般的笑容说:
「我们不会有事的。」
「!」
我感到心很痛。看到这张笑脸、听到这句话,原本混乱的思绪总算拨云见日。
「……我不回去。」
姐弟俩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我终于想起自己该做的事。现在正是我必须保护他们的时候。双脚已停止颤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以吐出空气的力道说:
「我们一起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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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雨从傍晚就越下越大,到了晚上变成异常的豪雨。
简直像天空的水龙头坏掉一般,宛若浊流的雨降在街上。电视上播放的东京远景中,大厦底部隐没在水雾中,上方则被浓雾笼罩,看似浮游的废墟。
电视上的播报员说:『东京都刚刚发布大雨特别警报。这场雨有可能成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低洼地区必须以最高警戒提防淹水和河川泛滥。请用电视、广播、网路确认当地的灾害资讯。如果出现避难指示,请遵从指示行动。』
我试着转檯。播报员以新宿车站南口的人潮为背景,在雨中高喊:『相当于颱风等级的风雨,影响到下班回家的交通!首都圈的电车接连出现延误——』
我又转檯,但每一台都在播放气象资讯。
有几个地下铁车站已经淹水,荒川和隅田川沿岸地区出现避难指示,羽田机场的班机起降纷纷取消。一小时的雨量超过一百五十公釐,各地的人孔盖喷出水,发生内水积淹现象。有好几座车站出现排队等候计程车的人潮。电视上说,无法回家的人有可能成为「归宅难民」,必须即刻採取保护性命的行动。画面中每一个人吐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搓着手臂一副很冷的样子。
『以八月来说,这样的寒冷相当异常。现在东京都内气温已低于十度——』
『从低气压北侧,有强烈寒流进入都心区域。这一个小时当中,气温已经下降十五度以上,有可能持续下降——』
各台播报员的口吻都变得越来越沉重。
『重複一次,目前东京都已经发布大雨特别警报。雨势有可能演变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请确认最新资讯,立即採取保护性命的行动——』
『以关东甲信地方为中心,过了黎明之后也持续笼罩着活跃的雨层云——』
『不合时令的气温急遽下降现象,对于身体衰弱的人已达到危险程度。请拿出收进衣柜的厚外套——』
『气象厅发表见解,认为这样的异常天气今后仍会持续好几个星期——』
『这可说是前所未见、非常危险的异常气候——』
我忽然感到忧郁,关上电视。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却觉得自己遭到责难。到底是怎么了?我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试着思考理由。
难道是……
不可能。可是……
我想起自己白天在公园对阳菜说的话。我告诉阳菜,神主说过「天气巫女是活人祭品」。我感觉那就是这场雨的原因。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喂,夏美,这种天气你要去哪里?」
背后传来父亲暴躁的声音,不过我仍旧拿起安全帽,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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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搭乘的山手线在池袋站停下来。
车内广播中,车掌以毫不掩饰疲惫的声音播报:
『呃,因为大雨导致大众交通系统紊乱,目前山手线还无法确定何时能够重新行驶。另外,目前JR全线都发生大幅延误与停驶。很抱歉造成各位旅客的困扰,请搭乘替代的交通工具。重複一次……』
「搞什么?结果还是不开了。」
「要不要下车?」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请爸妈来接吧。」
乘客纷纷抱怨并下车。
「怎么办?」
阳菜不安地问道,我勉强装出笑脸说:
「总之,先找今晚住的地方吧。」
「很抱歉,现在客满了。」
「请问你们有没有事先订房?」
「今天已经客满了。」
「只有你们三个人吗?父母亲呢?」
「必须请你们出示身份证——」
不论询问哪一家饭店都没有空房,不知是真的到处都客满,还是因为带着小学生的三名未成年人组合令人起疑,我们持续被拒绝住宿。我们甚至还到住商混合大楼地下、看起来很可疑的出租房间询问,却被怀疑地问:「你们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还说「要报警也很麻烦,你们自行离开吧」,就把我们赶走了。
我们为了寻找睡觉的地方,在连结车站东西两侧的地下通道来回好几趟。三人都背着大背包,还穿着雨衣。气温低到令人发抖,雨水像冬天的雨般冰冷刺骨,再加上街上到处淹水,变得像浅水游泳池,运动鞋都湿透了。身体冻僵,脚尖冰冷,行李也很沉重,让我们筋疲力竭。我对于说要一起逃跑却连住宿一晚的地点都找不到的自己感到既窝囊又火大。
「你们看那个!」
凪前辈突然指着地下通道的出口喊。
「那该不会是雪吧?」